「狄官……」看到拍馬舞槍向自己衝過來的蹚將竟然是以往的知遇長官,正舉起步槍的張符麟失聲喊了起來,嗓音裡還帶著小孩子的稚氣。按照操典,張符麟應該刺向馬腹,不過張符麟卻傻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狄靖塵會加害於他。
看著張符麟稚氣未脫的面龐,狄靖塵彷彿心窩挨了一刀。他閉起雙眼,雙臂猛然施力,閃著寒光的鋼鋒狠狠扎進張符麟的胸腔。
狄靖塵很同情這個孩子。剛到部的時候,張符麟在每晚入睡之前總要望空遙拜他慘死在蹚將之手的老爹。狄靖塵經常安慰他,傾聽他苦難的往事。在鄉下,能讀完高等小學的孩子已經是塊寶。狄靖塵總覺得張符麟還有無限的前程,所以在進剿蹚將的時候,往往有意無意地安排張符麟擔任傳令,讓他避開慘烈的戰鬥,為此張符麟經常抱怨。看著張符麟一臉失落,狄靖塵總是說:「小孩子打什麼仗,再長兩歲再說」。
張符麟的面龐因為痛苦而扭曲。狄靖塵一咬牙,猛力將紅纓槍一挑。深深刺進張符麟心口的鋼鋒順著白蠟桿傳來的力量搗向左側,切斷了他的血脈。
「冷馬蹩不住了,跟我撲風。」狄靖塵喊道。
濺滿半邊臉的暗紅色鮮血泯滅了狄靖塵最後的理智。在黑話裡,蹩就是守,撲風是進攻。狄靖塵看到巡緝營的整個左翼正在崩潰,機關鎗組已經不知所措地停止射擊。居中的兩棚士兵正在上刺刀,似乎準備投入面前慘烈的肉搏。不過這兩棚兵的側面,卻完全暴露在狄靖塵的馬蹄之前。狄靖塵本能地抓住戰機。但是他衝口而出的口令,用的竟然是蹚將的黑話。
「跟二當家的挑上去,撲風!」黑扒扇子附和道。
騎在狄靖塵身旁的黑扒扇子也看出這個完美的殲敵良機,激動的語氣帶著對新任駕桿的敬佩。20個騎蹚將幾乎在同一時間發出吶喊,衝向居中正在上刺刀的兩棚士兵。
狄靖塵擲出手中的紅纓槍,正試圖壓住陣腳的排長應聲而倒,失去帶隊官的士兵瞬時崩潰了,掉頭就跑。但是狄靖塵的黃驃馬趕上了沒命狂奔的人群。狄靖塵抽出雪亮的馬刀,砍向馬蹄前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劉恩華、王斌、褚小三、陸炳、靳懷三、楊大傻……這些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好士兵,都是曾跟他一塊出生入死的好弟兄。
「快速放……快……放槍……」左隊唯一剩下的排長是率領兩棚預備隊的三排排長吳龍騰。因為他是吳龍彪的胞弟,所以作戰時一向帶援隊,從來沒有擔任過火線。看著手忙腳亂正想指揮預備隊站成散兵線還擊的吳龍騰,狄靖塵的眼中噴出了火。
狄靖塵雙腿狠狠一夾,一對銀馬刺擠痛了胯下坐騎。黃驃馬猛然向前一躍,狄靖塵揚起手上的馬刀,腰身一扭,猛力向下劈去。吳龍騰還來不及哀嚎,就被斬成兩截。
當狄靖塵回頭要解決預備隊的兩棚士兵時,黑扒扇子的馬隊已經衝進剛站成一道散兵線的隊伍,毫無憐憫地展開了一場大屠殺。
「吳龍彪呢?」狄靖塵壓下心裡的激動,著急地環視戰場。他發現遠方有幾匹快馬正保著已經套架好的山炮,飛速竄向鬧店方向。狄靖塵一夾坐騎,馬上要追上去。但一雙毛茸茸的大手猛然抓住他的轡頭,受到驚嚇的黃驃馬噴著粗氣高高揚起前蹄,但硬是被馬前大漢的驚人力量壓了下來。
「幹什麼?」狄靖塵怒吼道。
狄靖塵認出拉住他坐騎的大漢正是醜娃。他舉起掛在鞍側的馬鞭,一鞭就向丑娃甩了下去。丑娃的右半邊面頰頓時皮開肉綻。雖然痛得咬緊牙關,但是忠心的醜娃仍然牢牢攏住黃驃馬不放:「大哥,危險,不中!」
丑娃的鮮血讓狄靖塵冷靜下來,他注意到自己是單槍匹馬。望著遠去的一抹飛塵,狄靖塵歎了口氣。他兜轉馬頭,回到血腥的戰場。
只有窮人家的孩子才會出來當兵。在蹚將眼裡,戰場上繳械被俘的士兵並沒有拉票的價值,再加上寶豐巡緝營在狄靖塵的統率下素有心黑手辣的名聲,所以蹚將們無意收容戰俘。在狄靖塵策馬回到戰場時,巡緝營左隊參戰的八棚一百來個士兵已經被殘殺殆盡,只剩下兩個被留下來問話的活口。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在潰亂之中不知所措地放棄抵抗的意志,又在稀里糊塗中被憤怒的蹚將一刀兩斷。田野間初熟的麥穗被鮮血染紅,順著麥浪散發的血腥味令人作嘔,誘起遠方山林裡的狼嚎。
狄靖塵回到張符麟身邊,張符麟的胸前傷口中噴出來的鮮血已經完全沉澱在田土裡,空洞無神的雙眼圓睜著,似乎正與面前的前任副領官對望,控訴著解不開的恩怨。
狄靖塵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精美的小木匣。匣子裡是吳佩孚在兩年前親手頒給他的一枚三等文虎勳章,當中刻著的是一隻蓄勢待發的坐虎,象徵軍人如虎將躍的雄姿英發。這是一位初級官佐所能得到的最高榮譽。狄靖塵用力扳開孩子仍然緊握刀把的手掌,將勳章輕輕放進他的手心裡。
「我是誰?」狄靖塵仰望蒼天,無聲地詢問著。
3
深夜的麥田里不時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啃蝕聲,初圓的月亮被薄雲遮去了半邊面龐,透出令人不寒而慄的黯紅月光。
吳莊一戰的大獲全勝雖然化解了巡緝營進剿的危機,但是並沒有完成讓蹚將們發洋財的諾言。吳莊所藏的巨額財富,遠遠不能滿足蹚將的貪慾。狄靖塵心裡清楚,要帶桿子,不止要有軍事上的非凡才幹,在財富的攫取上更要用心。出來蹚的,說到底只是為了個財字。手裡沒有麥色老鐵,光有軍事上的輝煌勝利,一樣會遭到蹚將唾棄。整個晚上,雄雞唱都在蹚將堆裡亂竄,必然是在挑動蹚將的失落感。再不開發出財路,狄靖塵的下場很有可能比不上僵臥在麥田里任饑狼飽餐的巡緝營弟兄。
「二駕桿,好消息。」王春發滿臉春風,一躍下馬。
「狗養的吳龍彪,果然有玄機。」在清點吳莊的財物之後,狄靖塵就起了疑心。吳龍彪家裡有兩百多畝地與一家綢緞店,一年明著的進項就有上千大洋。他蹚了兩三年,又干了10幾年巡緝營,這暗裡頭的收益不知道還有多少。但是吳莊的財物,連現金帶傢俬,總共也不過值一兩千塊洋錢。吳龍彪的家產能轉移到哪裡去?蹚將一連活活打死了兩個吳家無人出贖的老家人,但都審不出個端倪。狄靖塵念頭一動,派王春發去查巡緝營隨軍的行李,果然查出了可疑之處。
「縣城方向沒有援軍的蹤影,看來吳龍彪是要出水了。不過他隨軍的行李隊透著玄機。行李隊到鬧店的時候只有十匹馱彈藥的高腳子,一輛拉頂子的吹子車。現在要回縣城了,卻在鬧店的騾行調車雇牲口,二十頭高腳子,十匹風子,再加三輛長脖子大車。」
狄靖塵雙眼一亮,這就對了。在黑話裡,「長脖子」指驢,「風子」指馬,「吹子」是牛,「高腳子」是騾。吳龍彪這次只帶了兩個隊多桿步槍,隨軍行李所需要準備的一個基數彈藥不過1萬發出頭,再加上1架機關鎗的攜行彈藥2000發,隨軍的彈藥大約要裝成二十幾箱。一頭騾子馱2個彈藥箱,行李隊剛到鬧店的時候來了10匹騾子,一輛拉炮彈的牛車,正好是全隊所需要的彈藥行李。即使所有的備用彈藥都沒有補充部隊,原封不動地帶回,也不可能增加運力。所以多出來的腳力,十有八九是吳家的財產。
「二駕桿,這些牲口個個蹄子蹶土。吳龍彪可不在乎露不露財呀。」王春發難掩興奮之色。內行人都知道,如果以騾馬運送銀元,每頭牲口絕不能超過2000塊。因為2000塊大洋加上箱籠,重量就在150斤以上。即使腳力最健的騾子,馱力也不過一百六七十斤。如果一口氣馱上2000大洋以上的現銀,騾馬不勝負重,蹄子就會往上翻土,沿途留下負重的印記。這就等於昭告各方騾隊的價值。
「大哥,吳龍彪多弄這麼多牲口要幹啥?」丑娃還沒有悟出其中的奧妙。狄靖塵看著丑娃臉上的繃帶,心裡一緊。自從劫法場起,丑娃一直忠心不二為他賣死力,他卻一句好話也沒說過,現在甚至還破了他的相。也難得丑娃老實,竟然全不變心。
「傷口疼不疼?」聽著狄靖塵的關切,丑娃反而扭捏起來。狄靖塵手黑,那一刀切開了丑娃的右頰,劃在顱骨上。幸好有王春發一手蹩腳的縫工才止住失血。丑娃畢竟身體結實,繃帶一裹,又生龍活虎起來。
狄靖塵仔細查看丑娃的傷勢,王春發在一旁拍了胸脯:「二駕桿放心,我王春發一根針不知縫過多少弟兄,這小傷口算個啥。」
「事情辦好了?」狄靖塵語氣一變。
黑扒扇子靠了過來,狄靖塵收起鐵漢柔情,恢復桿首的冷酷神情。在陽剛的土匪窩裡,溫柔是領導者不能饒恕的罪惡。
「都按著二駕桿的吩咐辦了。全鬧店十二棧店,所有馬槽全下了藥。」黑扒扇子興奮地報告。
「吳龍彪有沒有向地保攤派馬料?」狄靖塵問道。
「鬧店的保正擔心俺們破鬧店,俺們破巡緝營的消息一傳開,他就巴結上來了。二駕子的話已經傳開了,哪個膽敢供給馬料馬草,全家一個不留。巡緝營的馬料,全是各家客棧的存草。」王春發說道。
吳龍彪家裡的財物雖然不多,但卻有一百多兩大煙土。狄靖塵經常聽人說吳龍彪也倒騰大煙,看來傳言不虛。物盡其用,狄靖塵要用吳家的大煙土,換他十幾年攢下來的不義之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