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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的焦臭味撲面而來,狄靖塵一陣噁心。富麗堂皇的吳家大院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焦黑的梁木瓦礫之間偶爾還能見到已經燒成黑炭的人體。看著已經悶燒了一整天的廢墟,蹚將之狠,狄靖塵算是親眼見識了。吳家莊築有兩丈高的土圍子,僱有二十來個護院的團丁。在雄雞唱攻圍子的時候,這幾個炮手奮力抵抗,殺傷了桿裡十幾個弟兄,這就算是欠下了蹚將的血債。破圍的時候還剩下十幾個炮手繳械投降,雄雞唱親自操刀逐一殺害,五十幾個參加抵抗的村民也成了雄雞唱刀下的犧牲品,濃烈的血腥味播散到3里地之外,上萬隻老鴉在吳家莊上空盤旋,饑狼在莊外不斷長嚎,村裡飼養的狗淒厲地吠叫著,譜成讓人不寒而慄的輓歌。
狄靖塵被眼前的慘狀震得毛骨悚然。雖然破吳家莊不是他帶的隊,但是他心裡仍被重似千鈞般的深沉歉疚壓得喘不過氣。說到底,還是他與吳龍彪之間的恩怨。
在狄靖塵策馬入寨的時候,馬蹄聲驚起了門邊老榆樹上一片老鴉,露出一個掛在樹上的團丁。狄靖塵定睛一看,幾乎喊出聲來。即使一張風塵滿面的面龐已經被老鴉啄得鮮血淋漓,但狄靖塵仍然一眼認出這是巡緝營的正兵毛大朋。毛大朋在營裡是個人緣廣結的好弟兄,半年前攻土匪寨子,讓土炮打斷了胳膊。狄靖塵有時來吳家莊喝酒,也不忘去看望這個老朋友。
狄靖塵扭開頭,不敢再看老榆樹旁正在燃燒的小瓦房。那是毛大朋的家,他全家都住在莊上。這屋子還是營裡弟兄湊錢修起來的,狄靖塵也湊了2塊洋錢份子。毛大朋家裡高堂椿萱,兩年前娶的媳婦連生一對男娃,在營裡是人見人羨的。就在吳龍彪造反的前一個月,毛大朋還念著以往的情份,托人來營找狄靖塵,想他認自己的兩個男娃做乾兒子。
「大哥當心。」就在狄靖塵在馬上恍惚的時候,一隻四尺多寬的漆黑老鴉冷不防向他襲來,沾著人血的腥紅尖喙照著狄靖塵的肩膀就啄。狄靖塵受此驚嚇,幾乎翻落下馬。幾隻瞪著血紅雙眼的惡犬迅速圍上來,齜著牙對狄靖塵低吼著,等著狄靖塵落馬。
「畜牲。」丑娃照著坐騎狠狠甩了一鞭子,疼痛的棗騮馬不假思索,猛然衝向正逼進狄靖塵的狗群。狗群一哄而散,竄到一旁餘燼未滅的廢墟裡,對著狄靖塵與丑娃低聲狺叫。正繞著狄靖塵的老鴉也嚇得一溜煙竄上老榆樹的枝椏上。
「大哥,在這種地方可不好犯傻。」丑娃急切地拉起狄靖塵的韁繩,拽著就走,「那些畜牲吃人都吃紅了眼。你要是在這鬼地方停下來,老鴉以為是具屍體,就會下來啄人。大哥剛才可危險了,皮子認老鴉,要是您老突然落了地,那些吃急了的皮子冷不防一塊上來,可以把人活活扯碎。這些畜牲要是沾了人血,個個都是食人的妖怪。」
「十弟果然有一手。俺前後破了大小三十幾個圍子,還沒有今次這麼順手的。」雄雞唱不懷好意地策馬過來,剛才那一幕大概都被雄雞唱看在眼裡,一臉賊笑似乎正為二駕桿的窘態幸災樂禍。
在破吳莊之前,狄靖塵已經宣佈此次破莊駕桿不提應得的四成股份,蹚將們拉到多少葉子,拿到多少財物,扣掉內勤弟兄的一成份子,全部歸蹚將所有。這激起了蹚將最高的熱誠。不過半日的工夫,就破了從來沒有陷入匪手的吳家莊。吳龍彪的財富在豫西土匪之中頗有聲名,只是狄靖塵從不輕信。在破莊之後,蹚將們將整個吳家莊掘地三尺,收穫果然不小。光是大洋就有上萬,其他值錢財物不計其數。不過蹚將並不以此為滿足。不遠處燒剩下的一座小草屋裡哭聲震天,吳家的男女老幼全部被集中到這裡,共有五十餘口,包括吳龍彪七十幾歲的老爹。帖子已經派得力人手貼到吳龍彪在縣城的宅子門口,一口價大洋20萬。吳府另有大小差役丫鬟百餘人也全部拉回山寨,逐一濾票取贖。
「十弟,這仗打得還不錯。弟兄們已經把吳莊掘地三尺,票子已經拉得差不多了,俺們啥時候去破鬧店?」
受了血腥味的刺激,雄雞唱的臉色格外紅潤。這一路上雄雞唱很樂意與狄靖塵交流。因為在眾弟兄們面前,他可以改口稱狄靖塵為十弟,而不需再敬稱他為二駕桿,完全拾回了顏面。對這層小聰明,雄雞唱似乎頗為得意。
「我們不破鬧店。」狄靖塵的回答簡潔有力,這馬上激怒了雄雞唱。
「這都是老駕子面前說定了的事,咋能反悔?見到圍子不破,弟兄們靠啥填瓢子?」雄雞唱大聲嚷嚷起來。
填瓢子就是吃飯。聽到新任的二當家不管飯,被吵鬧聲吸引過來的蹚將們也不滿地低聲咒罵起來。
「再不救自己的命,瓢子馬上就要落地,還填什麼瓢子。」狄靖塵的聲調依然平穩,並示意已經拔出槍的醜娃將槍收回去。
狄靖塵的驚人之語震住了一眾蹚將。蹚將們驟然安靜下來,靜聽狄靖塵高論。
「王春發,對大家說說你的偵察結果。」狄靖塵向王春發丟了個眼色。前天上午決計出兵之後,黃金來馬上命王春髮帶著李得祿與謝有財兩人潛赴縣城活動,偵察城內巡緝營的動靜。因為派的是心腹人,一眾蹚將竟然全無覺察。有了王春發帶回來的好消息,狄靖塵的一顆心才踏實下來。
「回二當家的話,俺們破吳莊,又在鬧店叫牌子,昨天下午快馬就報到縣城,巡緝營馬上集合出兵。二當家的所料不虛,因為山路窄小,馬上出動的先頭只有吳龍彪親自率領的巡緝營左隊,附機關鎗一架,山炮一門;右隊押運行李,距先頭部隊大約30里地。其他隊伍留下來固守縣城。俺回來的時候,左隊的前衛已經接近鬧店,鬧店的保正已經開始籌辦軍差。左隊今晚會在周莊過夜,明天晌午能到鬧店。右隊大約明天能到周莊。」
「現在去破鬧店拉票子,不是要與巡緝營正面開仗嗎?」黑扒扇子恍然大悟。
「正面開仗是免不了的,我們只能算盤在哪裡開仗勝算更多。」狄靖塵一語驚人,蹚將們個個目瞪口呆。巡緝六營原本就是老白狼殘部的底子,既熟悉蹚將習性,又經過制式戰鬥教練的整訓。歷來巡緝營進剿蹚將,幾乎沒有失利的先例。所以蹚將面對巡緝營的時候,最多只能乘著地利和巡緝營小摸小打,而不可正面迎戰。
「二駕子,俺們這實力,怕是……」黑扒扇子小心地說道,「俺們還是找個山溝,伏擊他一傢伙吧。」
蹚將們雖然不懂戰術,但大都聽熟了一部《三國演義》,總以為世上最高妙的戰術就是木門道射張合那些隘路戰的陳招老套。狄靖塵苦笑一聲:「你要射張合,也得要張合願意進木門道呀。」
蹚將哄然大笑起來。吳龍彪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哪就那麼容易被埋伏。
「我們與巡緝營正面對決。」狄靖塵說道。
山地雖然分散了吳龍彪的兵力,但是狄靖塵不信老經驗又熟門熟路的吳龍彪會在山地中伏。虛虛實實,正即是奇。狄靖塵打定主意要出一著最正的奇棋。他指著吳莊前綠波瀲灩的麥田:「這裡就是我們全殲吳龍彪的戰場。」
「二駕子,咋個干法您交代吧。是往地裡澆油火燒新野,還是絆馬索設陷阱抓金兵?」黑扒扇子的堅定影響了一旁正交頭接耳的大小頭目。不過蹚將們滿腦子只有三國演義精忠說岳,解不出狄靖塵的心意。
「戰鬥首在偵察,本隊接戰之前必然先有前兵搜索。前兵聞到油味,陷到陷阱裡,本隊還能一頭往田里鑽嗎?」狄靖塵苦笑著,面對疑惑的蹚將,他乾脆單刀直入。
「我們要出其不意,就要從對方立場設想破敵之策。吳龍彪跟蹚將打了十幾年,還沒有見過哪一股蹚將膽敢與他正面作戰的。所以我們要拉開隊形,按著步兵操典與他好好打一仗,這才是出其不意。」
「十弟,你是說叫弟兄們學冷子也拉個長長的線子,同巡緝營對著放槍?」雄雞唱原來紅潤的臉色又蒼白下去。狄靖塵心裡暗暗發笑,都說雄雞唱的隊伍給正規軍收編過,多少受過制式教練,怎麼連基本常識都弄不清楚。
「吳龍彪這次雖然帶了機關鎗,但我料定他不曉得怎麼用。所以這場仗講究的還是散兵線。就這一點,我就有把握打贏。」蹚將們鴉雀無聲,靜聽狄靖塵的破敵之策。
「吳龍彪不會在鬧店久留。他的全家都在我們手上,他一定會帶著自己的左隊向吳莊全力挺進。」
狄靖塵拾起一塊瓦片,在地上畫出吳莊的地勢。吳莊是塊風水盛地,北面東面是山,南面是一條深約三尺的吳溪,在風水上算是雙龍戲珠的大吉之地。只有西面是一片麥田,這就決定了吳龍彪的進軍途徑。
「吳溪不易涉渡,吳龍彪的槍有一半還是單響馬梯尼,最怕彈藥浸水受潮,走南面會影響槍支。吳龍彪也不會走東面北面的山地,他必然算到我們在山地有埋伏。他料準我們只有幾桿破槍,即使佔領制高點也無法發揚火力優勢。所以鬧店過來的兵十有八九會走西面進莊。」
狄靖塵指著西面的麥田:「這就是我們的決勝之處。」看著蹚將們臉上的遲疑,狄靖塵猛然醒悟。要激勵蹚將的士氣,就要從他們最關心處激勵起。「這場仗,怎麼打不用問。我要你們幹啥,你們就幹啥。完全聽我的,就能得勝。不但能得勝,而且大家都要發洋財。二駕桿在這裡作保,這筆洋財要比破兩個鬧店還要大。」
「咋個打法?二駕子交代一聲就中。」不出狄靖塵的預料,聽到「發洋財」三個字,蹚將們的情緒果然沸騰起來,黑扒扇子帶頭大喊,表示對狄靖塵的無限忠誠,大部分的蹚將也跟著歡呼。只有雄雞唱鐵青著臉,悶不吭聲坐在一旁,冷眼觀察著情緒沸騰的蹚將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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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地向左八步——散開。」嘹亮的口令在曠野裡迴響著。巡緝六營左隊的8個棚士兵離開大路,熟練地在麥田里散開。6個棚84個士兵彼此取出約4米的間距,在麥田里展開成一條長約350米的散兵線。剩下兩個棚28個士兵則保持密集的班橫隊,控制在散兵線的後方擔任預備隊。
透過望遠鏡,狄靖塵屏住呼吸,緊張地觀察著吳龍彪的隊形。他的目光仔細掃過每個士兵的面龐,最後停留在散兵線的中央。看清了吳龍彪四平八穩的部署,狄靖塵鬆了一口氣,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二駕子,咋樣?」王春發的語氣中帶著緊張。
狄靖塵身邊只留下王春發與丑娃。李得祿與謝有財全都編進山下麥田里蹚將的隊伍擔任指揮。看著麥田里的陣仗,王春發著急地漲紅了臉,但是醜娃卻像是看廟會似的興高采烈。
「吳龍彪還是不行。」狄靖塵難掩語氣中的興奮,他將望遠鏡遞給王春發,「你看,這小子把機關鎗擺在哪裡?」
「他把一架機關鎗擺在隊伍的正中央,跟著隊伍一起前進。」王春發看不出區別,語氣裡緊張依舊,「大哥,那傢伙一開火,就能打掉俺們一半人。」
「虧你還是個十幾年的老兵,機關鎗哪是這樣使?」狄靖塵話音剛落,遠方傳來一聲悶響。
「打炮了。」丑娃如夢初醒,大聲嚷嚷了起來。
隨著炮聲,一發炮彈落在麥田里,大風捲起塵土與麥秸,揚起十幾丈高的煙塵。在彈著後方約六百米處的麥田里一陣騷動。
「這只是漫無目標的試探,連效力射都不是。」炮聲並沒有驚動狄靖塵,他冷靜地吩咐道,「王春發,打出紅旗,讓弟兄們穩住。」
看來火燒吳莊的確刺痛了吳龍彪。在前兵與蹚將接觸之後,急躁的吳龍彪省略了《陣中要務令》中前兵偵察的固定程序,竟然直接向可疑之處開炮,想用幾顆炮彈趕走蹚將,或者至少能驚動蹚將以測出具體位置,節省他部署的時間。這可真是大手筆。一枚七五山炮彈造價二三十塊大洋,光是打這幾炮,就要用掉上百塊大洋。狄靖塵心裡一陣得意,這炮彈要是用得太凶,省裡說不定還會要求吳龍彪作價賠償。到頭來這都算搾他吳龍彪自己的血。
狄靖塵向炮聲發源之處眺望,一門山炮放列在通往吳莊的小路左側。山炮旁隱約可見幾個官長模樣的人影。狄靖塵怒目圓瞪地說道:「吳龍彪。」
王春發舉起紅旗,向麥田方向連舞三次,田里的騷動馬上靜止下來。
在田里騷動之處,有一百多個蹚將緊貼地面,潛伏在飽滿待收的小麥田里。蹚將們僅有的七十餘桿雜色步槍全部都分配在這支主力部隊裡。狄靖塵已經為他們編好隊,依照巡緝營的編制,14人一棚編成5個棚,分成兩排,由李得祿與謝有財分任排長。在分派任務的時候,狄靖塵已經有言在先,他二駕桿指揮作戰,全靠幾面旗子,見旗如見人。見了紅旗,火燒水淹都要趴在原地。誰要是不遵守旗令,破吳龍彪之後一毛錢也不分給他。對蹚將而言,分不到錢比砍頭還要難受,這就是最嚴厲的軍令。
「前進!」嘹亮的口令在曠野間迴響著。在悠揚的號聲中,巡緝營嚴整雄壯的散兵線開始緩步前進,機關鎗組的士兵也扛起機槍支架,挺著胸膛跟在隊伍裡一起向前進。巡緝營的山炮又是一響,這次的彈著距離蹚將們潛伏的麥田,不過300米了。
沒有受過正規訓練的蹚將們慌了,麥田里傳出稀稀落落的槍響,驚起田間一大群麻雀。因為缺乏彈藥,蹚將們平時不可能進行制式教練,槍法普遍不佳,也不會使用表尺。所以田里雖然響了十幾槍,但卻只有一個巡緝營的士兵應聲倒地。
「表尺三百米突──跪射預備。」蹚將的胡亂放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巡緝營的散兵線猛然停住腳步,一排槍口直指蹚將的藏身之處。士兵們熟練地放低身形,利用麥田隱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