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三個人都蒙著面罩,但是狄靖塵還是一眼就辨認出熟悉的身影。領頭的是王春發,高壯個子是李得祿,瘦削個子是謝有財。也確實難為他們了,這大院是官紳人家氣派,施了釉的筒瓦,滑溜溜的滴水簷,葵花桿的木椽。沒有相當的輕功,一般人在屋頂上根本站不穩。一晚上聚精會神地守下來,每個人都是滿眼血絲,全身濕透,分不清是朝露還是在屋瓦上運用內力逼出來的汗水。這幾個人的忠心真的很感人。這屋前屋頂都埋伏著人,昨晚要是亂了性子鬧出動靜,雖然不至於送掉老命,但是鬧出笑話是一定的。
「香五爺,關於……」香五爺猛一揮手,示意狄靖塵不要多說,只是盯著王春發。王春發上前稟報:「姓姒的派來的人都走了,西院牆後面也查過了,沒有線頭。」
香五爺又望向柳繡蘭,不過柳繡蘭已經離開了。屋外傳來悅耳的歌聲,柳繡蘭已經拾來枯枝,在台階旁燒著壺子,空氣中瀰漫著紅糖生薑的香味。狄靖塵注意到王春發與兩個弟兄的眼神裡透著感激。狄靖塵心裡暗叫一聲好,不過幾分鐘,柳繡蘭竟然已經成功收攬了他三個手下的心。
「張八橋距離四海莊80里地,步行兩日可到。不過,從山寨裡聽來的消息,自從吳龍彪接管巡緝隊之後,寶豐全境都亂了起來。聽講連巡緝隊都在城裡挑富戶拉葉子,充實軍餉。」香五爺說道。
「姓吳的就是個土匪。」王春發恨恨地罵了起來。
「自從胡景翼來河南之後,河南無處不亂。再加上寶豐的巡緝隊自己就成了土匪,這四鄉八境有意干蹚將這行當的都要活躍起來了。這一路雖然只有80里地,但中間還不知道要有多少劫路的。你黃大爺的意思,既然姓姒的這股人馬已經認了他當老駕桿,我們乾脆借力使力,帶起這股桿匪,保著我們去張八橋尋寶。小貴子,你認為呢?」香五爺問道。
「也只能這樣了。」狄靖塵歎了口氣。
「這寶藏的事,千萬不能讓蹚將曉得,你們明白嗎?」香五爺緊緊盯著王春發。王春發向香五爺打了個千:「俺雖然是個粗人,但其中的厲害還是曉得的。這事一講出去,俺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俺一定招呼好弟兄們。誰敢透出去一個字,俺親自割他的舌頭。」
「小貴子,黃大爺講了,在我們掌握好這幫土匪之前,你這二駕桿先幫襯著他帶好這幫蹚將。昨晚聽來的消息,姓姒的似乎闖了大禍。」香五爺說道。
狄靖塵正要問,門外辛五已經大聲稟告:「二當家的,幾位駕桿都在寨裡聚義廳集會,請二當家的也來。門外已經為您備下乘騎。」
狄靖塵正要出門,香五爺喊住了他:「小貴子,這郜柳氏有大聰明,可以是你做大事的好內助。香五爺做主,將來回巢縣,你們就成親吧。郜柳氏,你可願意?」
柳繡蘭正在為王春發等人斟上薑湯。聽到香五爺說媒,柳繡蘭並不扭捏,只是盈盈一笑,對著香五爺優雅地請了個安:「媳婦給香五爺請安。」
「好厲害的女人。」看著一臉得意的香五爺,狄靖塵暗暗驚呼。不過三言兩語,柳繡蘭就拿捏住他與香五爺不同尋常的感情。
「給狄官賀喜了。」王春發等人起著哄。柳繡蘭掩著臉,含羞快步走出門。
「好心機。」狄靖塵暗暗誇讚。他這新媳婦的行為舉止,分寸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得了如此內助,狄靖塵對逃出匪巢與尋寶更有信心了。
8
「二當家的,您老來了!」雄雞唱親熱地招呼著,聚義廳裡的十幾個駕桿與桿首也都起身恭迎。看著一張張親切的面孔,狄靖塵猜想著,昨晚派那三個刺客的事,有多少人參加呢?雖然這股親熱勁兒讓狄靖塵直起雞皮疙瘩,但狄靖塵仍然努力打起笑臉,一一寒暄。
「這回俺們破郜家寨,可破出大麻煩了。」雄雞唱一臉凝重,「城裡的巡緝營正在集中人馬,點名要俺的腦袋。這回看是來真的了。」
「俺埋伏在城裡采盤子的都打聽清楚了。」桿裡排行暫降第四的黑扒扇子說道,「若說是這郜老三有啥官面上的人脈,俺們倒也不怕他。就是這郜家寨裡有個簡家,是吳龍彪他舅子。弟兄們破圍子之前沒有踩清楚,拉了他家火鞭。這就是動了姓吳的家產,所以姓吳的這次來真的。」
「派個人進城裡說合,把錢賠給他就是了。」黃金來哼了一聲,「多大的事,嚇成這個模樣。」
「這個……俺還有下情要稟報。」雄雞唱漲紅了臉,「俺們與簡家的恩怨,也不是頭一次了,這不是,不曉得他家與吳龍彪有啥關係嗎。俺們上個月才破了簡家在鄉下的老宅,拉了一男一女的雙把葉子。簡家也真是的,他與吳龍彪之間有關係,也不吭個屁,就直接送了3000大洋的贖金來。不過……」
雄雞唱欲言又止,狄靖塵也猜出了個大概。
「不過你管束不嚴,手下鱉娃把人家大閨女給糟蹋了。人家不依,現在連話都說不上了,是吧?」黃金來冷笑一聲。
「啥子管束不嚴,那花票分明是三當家的自己給……」黑扒扇子心直口快。雄雞唱臉色突變,伸手就往腰上摸。若不是黃金來適時拍了下桌子,黑趴扇子恐怕不能活著走出聚義廳。
「老駕子真是明察秋毫。」罪行被黑扒扇子揭發,一眾蹚將都瞪著雄雞唱。雄雞唱只好涎著臉,換了一臉諂媚,希望黃金來出手相救。
「吳龍彪有多少人馬?」黃金來問道。
「回老駕子的話,除了巡緝六營在寶豐城原有的左隊與右隊,還從郟縣調來了前隊與中隊,府城增援了重武器。加起來大約有400條大槍,兩架三十節旱機關,一門過山大炮。」
一屋子蹚將面面相覷。連大炮機槍都調來寶豐,官兵這次是要玩真的了。
「俺們也不是好惹的。」雄雞唱咆哮了起來,不過蹚將們的附和之聲卻零零落落。
在昨晚的宴席上,狄靖塵已經聽說了雄雞唱這桿土匪也幹過正規軍。這還是半年前狄靖塵追剿得太緊,雄雞唱不得不率領全桿蹚將長竄入陝,被陝西當局收編成一個步兵團。雖然陝西的劉大帥沒有給雄雞唱發過一槍一彈,餉也只發三成,但卻派了個講武堂出身的少校當團副,倒還認真學了點作戰基本功。
狄靖塵一陣心癢,如果領導有方,這支蹚將隊伍還是大有可為。乘此機會,說不定還能利用蹚將干他吳龍彪一傢伙。
「桿裡能湊出幾桿槍?」黃金來從容地問道。
「回老駕桿的話,這槍都是兄弟們自己的,數目也對不準確。粗算一下,大約也能有個七八十桿長槍,十幾支短槍。」桿裡的賬房顯然沒有一筆軍械賬。
「這蓮子想必也沒有準備吧。」黃金來問道。「蓮子」在黑話裡指的是彈藥。對蹚將而言,弄幾桿槍不難,但是要保障每桿槍的彈藥供應卻是天大的難事。蹚將的槍支多是從大戶或軍隊手中零星搞來的,口徑紛亂,規格不一,就狄靖塵這兩天所見的,光是長槍就有十一密裡的「一響缺」獨眼德國毛絲,英國造馬梯尼;八密裡法國造陸伯「九連登」,奧地利「五連珠」馬利匣;六五口徑的日本三八式,七六二俄國大連珠,點三零三花旗春田,七九口徑的漢陽老套筒與鞏造元年式,甚至還有幾桿前膛進彈的傢伙。狄靖塵粗粗看過一遍,光是槍齡跨度就將近一個世紀。這樣的大雜燴,根本不可能將補給制式化,或者委託得力商人辦足所需的彈藥。而且軍火買賣需要政府核發的執照,如豫西這般內地,幾乎找不到可以長期穩定供應彈藥的軍火商人,所以蹚將的長短槍很少有充足的彈藥。即使是狄靖塵的十響盒子炮,也只有兩排20發子彈。
缺乏彈藥是蹚將武裝最大的問題,而槍支妥善率也難以要求,訓練更難統一。所以將蹚將的隊伍與正規軍比畫,還是得有相當的勇氣。
「我們有七八十桿蓮子不多的雜色長槍,十幾支短槍,兩百個不怕死的弟兄。冷馬那一方是四百條大槍,兩架機關鎗,還有一門大炮。」黃金來的音調平穩依舊,「二駕桿,你有把握嗎?」
「有把握!」狄靖塵聽出來了,黃金來有意讓他指揮這次作戰。他心裡激動起來,回答得鏗鏘有力。
「兵不在多,在將領之得人也。巡緝營的人槍雖然多,但是剛鬧過內訌,軍心離散。這次出征,幾乎是吳龍彪的私怨。吳龍彪的兵力雖然大,但是郟縣副領官的資歷要比他高,四個隊裡他大約只帶得動自己的左隊。只要我們能打垮左隊,其他三隊就不會用心進剿,虛應故事而已。所以我們的敵人只有100支大槍,不是400支。」聽到黃金來的分析,蹚將們個個心裡透亮起來,燃起希望的火花。
「怎麼幹,老弟講個章程,弟兄們跟著老弟赴湯蹈火,絕沒有半句怨言。」得知自己闖下的大禍竟然有彌補的機會,雄雞唱的語氣也壯了起來,口中的稱呼也從生硬的二駕桿轉為親切的兄弟。
直率的黑扒扇子問道:「大哥,吳莊有吳龍彪當年拉桿時候藏下的20桿長槍,不好惹。」
「就打鬧店。」狄靖塵斬釘截鐵,「姓吳的在吳莊有兩百多畝地,鬧店鎮上有一家綢緞店,鎮子裡的商舖還要給他繳錢辦團防,他一年在鬧店能有上千元進項,吳龍彪絕對丟不起這家業。我們破吳莊,威脅鬧店,姓吳的一定火速率兵來救。這就是兵法上說的,攻其之所必救。」
黃金來略略點頭表示讚許。不過蹚將們還是沒有聽出味道,黑扒扇子一臉茫然地問道:「破了吳莊,咋對付吳龍彪呢?」
「鬧店山多路小,吳龍彪即使把四個隊都帶來,也不能同時展開。他救鄉心切,一定先帶自己的左隊。我們據守吳家莊,佔領有利地形憑險拒戰,必然得利。」
狄靖塵曾經多次經過鬧店,也在吳龍彪的莊子玩過不少次,對鬧店的地形非常熟悉。鬧店形勝,首在香山。唐朝詩人孟浩然曾詩贊其盛:「朝游訪名山,山遠若空翠;氛氳亙百里,日入行始至。」壯闊的大山綿延百里,清晨入山,山路要到日落時分才能走完。蹚將只要將吳龍彪的兵引入山脈綿延的鬧店,就能分散巡緝營在人、槍上的優勢。
計劃雖然理想,但畢竟是與巡緝營正面對戰,蹚將們心裡並不輕鬆。狄靖塵歎了一口氣。蹚將們出來蹚,為得是蹭口飯吃,沒有軍營裡的理想。所以要激發眾人的士氣,還得順著蹚將的思路。
「鬧店鎮上幾十個店舖,每個鋪子拉一個葉子,弟兄們三年吃不完。」狄靖塵說道。
蹚將們的熱情轟然炸響。黑扒扇子一擂桌子:「巡緝營算個屁!俺們服從二駕桿的指揮,破了鬧店,再打吳龍彪。」
黃金來微微一笑,老駕桿就等著這一刻:「狄二駕桿原本是巡緝營的首領,熟悉軍事。這趟買賣由二駕桿負責最合適。弟兄們能聽二駕桿的話嗎?」
眾望所歸,雄雞唱知道他這回不能不交權給狄靖塵,而且還要交得痛快,於是便說道:「老駕子,俺絕對服從二駕桿的指揮。不過弟兄們對二當家的還不熟悉……」
黃金來哼了一聲,雄雞唱趕緊將話頭一轉:「俺提個建議,桿裡的幾位駕桿都與二當家的孤裝。大家成了兄弟,就不分新來後到,指使起來都方便,底下人也不敢不聽使喚。」
「這樣很合適。」黃金來露出欣慰的表情。
「孤裝」就是結拜。聚義廳當中就供奉著關公,香燭都是現成的。蹚將之間磕頭孤裝是家常便飯,不到一刻鐘,幾個一旁伺候的小嘍囉就已經佈置停當。四海巖連雄雞唱在內原本有三個駕桿,六個桿首,全部參加這次孤裝。因為參加結義的蹚將都不會寫字,一旁的師爺大筆一揮,將九個人的履歷寫全,遞給黃金來審閱。
「你給他也寫一個。」黃金來指了指丑娃。雄雞唱臉色大變。在他眼中,丑娃只是黃金來身邊的保鏢,讓他與一個保鏢結拜兄弟,真是掉價之至。黃金來感覺到了雄雞唱的憤怒,便說道:「姒老三,丑娃是個好孩子,你要多捧捧丑娃才是。」
「啥話呢,俺早就想認醜娃這兄弟了。」雄雞唱一臉強顏歡笑的苦樣,但丑娃卻樂了。他出來蹚也不過一年,始終只被當做沒腦子的炮手,讓他與桿裡的全部駕桿結拜,在軍中等於由士兵直接提拔成將校。
論年歲,新結拜的11個兄弟中以雄雞唱最年長。雄雞唱拔出腰間的盒子炮,壓進一排子彈,機頭大張,恭恭敬敬地擺在供桌上,才率領眾兄弟向關公磕頭。磕過頭之後,他虔敬地奉上香,對關公磕上三個響頭,將寫有自己履歷的名表點燃奉上,照著師爺交給他的條子大聲朗讀誓詞:「關爺在上,弟子狄靖塵在下。今晚孤裝我十又一個弟兄,從此之後互相扶持,對待眾家兄弟不准有三心二意。如果有三心二意,上前線炮打穿心而過,五狗分屍,肝腦塗地。」
狄靖塵心中一凜。雖然蹚將之間磕頭弟兄自相殘殺習以為常,但是如此直率的宣誓,仍讓狄靖塵敬畏。
足足費了半個時辰,十一兄弟才挨次完成孤裝儀式。在排最後一位的醜娃念完誓詞之後,黃金來扶著狄靖塵坐在當中,大聲宣佈:「這次破鬧店打巡緝營,就由狄二駕桿統領。你們兄弟要齊一心志,輔佐狄二駕桿。如有二心,天打雷劈,我菩薩蠻也饒不了他。」
「如有二心,天打雷劈!」雄壯的誓詞在聚義廳裡迴響著。
狄靖塵與黃金來對視一眼,兩人嘴角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只要激起蹚將們的熱情,破了巡緝營,寶豐還有哪一桿土匪敢與他菩薩蠻為難?他們在寶豐就能通行無阻。到了那個時候,通往白狼寶藏之路就為他們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