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寶藏 第13章 開蹚喜 (5)
    曹太爺眼裡含著淚水連連點頭。黃金來繼續說道:「這樣的年景,一畝地能賣多少錢?家裡六十幾張嘴巴,能攢下多少積蓄?你們一開口要他五千大洋,他家湊得出來嗎?依我看,把媳婦賣了也湊不出來。你不摸清人家的底,胡亂開大價錢。人家出不起,咱們只能撕票。既壞了人家的孝道,咱們也一毛錢都撈不到。撕了票又沒得錢,這不是竹簍子打水干白工?弟兄們吃什麼?」

    黃金來換了和緩的口吻接著說:「當葉子閻王的,一定要亮子高掛。老祖宗講得好『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

    看著眾蹚將一臉茫然,黃金來一臉滿意。他記得的句子也不多,但只要能震住蹚將,一句就能抵萬句,「你鱉娃要摸些魚家裡吃,放了整個湖的水,那明年咋得魚呢?當葉子閻王的,每個葉子往絕處逼著下貼子,就算人家子孫孝道無盡,砸鍋賣鐵賣媳婦賣孩子湊出錢來,那小鱉娃們明年的開銷又從哪裡來呢?」

    黑扒扇子低下頭,若有所思。

    「這幾個老鄉又是咋回事?」黃金來問道。

    在曹太爺身旁,五六個鄉下漢子被綁成一團。一旁的蹚將正揮舞著沾水的皮鞭胡亂抽打。看到黃金來走過來,蹚將們趕緊住手,退到一旁。一個眼尖的漢子大聲喊了起來:「蹚將老爺在上,俺們也是苦命人呀。平常佃著大戶家的田種,收了麥搭伙出來演皮影的。俺們沒有錢呀!老爺饒了俺們吧!」

    黃金來瞄了眼黑扒扇子,黑扒扇子趕緊上前稟報:「老駕子,這幾個是西鄉演皮影的,大錢沒有,小錢咋能沒有呢?俺們要得也不多,一人讓家裡給捎來50塊大洋就放人。」

    黃金來撲哧一笑:「幾個演皮影的莊稼漢,一年下來能掙幾個錢?咋能生出50塊大洋?」

    「蹚將老爺明鑒呀,俺一家八張嘴呀。一年能攢起來得也夠不上2塊洋錢,咋弄50塊大洋孝敬您呀。」滿臉風霜的大漢像個小媳婦般哭喊了起來,狄靖塵看著有些不忍。

    「沒有錢,讓你們家人帶著俺們去拉票子,拉兩個葉子就放一個人回去。」黑扒扇子順勢開出條件。狄靖塵知道這叫「找票」,是豫西最難治的亂源。蹚將起了窮人家的葉子,窮葉子家付不起贖金,就要窮葉子帶路去起他家鄉裡有錢的鄉人。鄉里鄉親,誰家有點積蓄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這種拉票法非常精確,連濾葉子的工夫都能省了。但這也等於將這些窮葉子送上絕路。即使窮葉子最後能被釋放返家,他們也得面對憤怒的鄉親。

    「黑小八,你過來,老駕子與你噴個空兒,你鱉娃要是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老駕子還要賞你。」黃金來和藹地示意黑扒扇子靠過來。聽真了老駕桿請他聊天,黑扒扇子受寵若驚。

    「你也是窮苦人出身吧?」黃金來問道。

    「俺家不窮,咋能出來幹這行當?」黑扒扇子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惆悵。

    「那你為啥要難為窮苦人呢?」黃金來又問。

    「說到這個,俺有下情,要向老駕子陳明呀。」黑扒扇子激動起來,但也不敢太得罪黃金來,竟然抖出戲文裡小民見縣太爺的調子。

    「今兒咱們是噴個空兒,言者無罪。」黃金來拉過一把馬扎坐在院子當中,從懷裡掏出一罐三炮台,一旁馬上有蹚將擦了根洋火遞上來。黃金來將剩下的整包煙扔給黑扒扇子:「弟兄們分了。」

    曬穀場上馬上熱鬧了起來,剛才還躲得遠遠的蹚將們一哄而上,將黃金來與狄靖塵圍了三層。這樣一罐高檔的五十支裝三炮台,縣城裡叫價大洋1元5角,連地位一般的蹚將都抽不上。出手豪邁的老駕桿馬上贏得了曬穀場上蹚將們的心。

    「老駕子,您老是老白狼手下的九駕桿,癸丑年破棗陽,甲辰年圍西安。菩薩蠻的牌子,全華北都是挑得開的。」黑扒扇子謹慎地奉承一句,「可您老畢竟隱居了十幾年,這十幾年裡,蹚將這行當可不比老白狼的時候風光了。」

    「挑得開」就是叫得響。經黑扒扇子這麼一說,狄靖塵想起曾聽人說老白狼有個報號菩薩蠻的九分桿。

    「咋個不一樣法,你說說。」黃金來一抖鼻孔,悠閒地噴出兩個煙圈。

    「這十幾年,蹚將多的像吹子身上的跳蚤似的,那『林子』能不窮嗎?」黑扒扇子說道。

    在黑話裡,「吹子」指的是牛,「林子」指老百姓。林子是個很形象的詞,蹚將就像在林子裡伐木砍柴的樵夫,斧子當前,再大的樹也擋不了。但要是老百姓受不了,起來反抗蹚將,就叫「林子發了」。大自然動了怒,深山老林裡的幾個樵夫與大自然的力量相比,真是微乎其微。看來,創造黑話的蹚將祖宗,也深知老百姓蓄藏的無窮潛力。

    「就說這郜家寨的曹太爺,俺也是認識的。前清的時候有好田兩百多畝,糧茶生意做到歸德府,家中光是齊齒的大牯牛就有三頭。小時候俺爹還租過他家的田。那時曹家可富裕了,逢年過節,犒勞佃戶的糕團臘肉也沒少過。」黑扒扇子繼續說道。

    「你是……黑家小八!」躲在草垛痛苦地喘著粗氣的曹太爺驚訝地直起腰來。黑扒扇子雙臉一紅,拾起烙人的鐵棍作勢要打,曹太爺趕緊縮回草垛。

    「可曹家現在的光景就不行了。壬子年秦椒紅貼了他家帖子,借了2000大洋;老白狼起事的時候又借了5000;宋老年破寶豐,再要2萬。老白狼在的時候對家鄉的桿子管得嚴,不讓胡碴,他貼過帖子的大戶還要保起來。但老白狼也不能管豫西的所有蹚將。那兩年裡,貼曹家帖子的蹚將還是沒斷過,師老六、王書貴、岳錫臣、李鳴盛、白早成、尹西瑞,全部都到曹家要過『仁義借款』,哪個不是成千的要,有再大的家底也受不了,這曹家也就敗了下來。」

    「甲辰年狗子破白狼,趙大帥督理河南,剿蹚將辣手得很,河南蹚將一時間也就風光不起來。曹家這幾年是太平了,只有李老五來貼過一次帖子,但是冷馬厲害,曹家愣是不給錢,李老五也拿他沒轍。不過狗差又來了。辦冷馬買槍要錢,冷子過境辦糧草要錢,連鎮守使討小老婆,都要四鄉八境的士紳們湊份子。每年也得幾百大洋的往外掏,他家的田只剩個三十幾畝,剩下的田自己種。幾戶十幾年佃他家田的老佃戶都給辭了。俺爹黑鐵犁,給曹家種了一輩子地,臨了只給了50個銅元就打發了。俺爹沒出路想蹚,才劫了一次條子,就給冷馬拿住砍了頭。」講到老黑鐵犁的遭遇,黑扒扇子已經哽咽起來。

    他一甩袖子抹去淚水,「壬戌年北邊鬧直奉大戰,俺們河南的趙大帥站錯邊,讓吳玉帥給廢了,督軍換成打佛像的馮大帥。這個馮大帥忙著砸佛像、燒城隍、站城門、剪人辮子,河南的蹚將又活泛起來了,俺們的老駕桿老洋人就是那時節蹚起來的。老洋人出來蹚的時候也給曹家貼過帖子,曹家不理,老洋人就去起了他家二小子的票,還割了曹二的一隻耳朵,這一票足足要了曹家5萬塊現大洋,外加兩大車細面,三桿鋼槍。要不是曹家老大去漢口當洋行買辦有點底子,這曹家六十幾口人都得出去要飯了。那老洋人雖然不仁義,但是論起厲害還屬他。俺下水的時節就跟著老洋人,破上蔡下阜陽,得的財貨葉子也是成百大車往回拉。雖然不仁義,但弟兄們都有了奔頭。」

    「後來張大帥來當督軍,各地狗子們又精神起來。咱們隨著雄雞唱回寶豐登架子的時候,恰好遇上秋海棠當城裡的冷馬頭子。好容易起了銅元局胡家的大閨女,就被秋海棠上天入地地追趕,俺們只好到陝西投奔刀客去。這不,聽說北京城裡的曹大總統都給起了票,雄雞唱他老人家也動了心,這才回了寶豐。打聽到郜家寨這幾年又出了幾戶富戶,連曹家都興旺了起來,又帶著俺們破了郜家寨。」

    聽到「秋海棠」三字,幾個小嘍囉勾起了舊恨,對狄靖塵怒目而視。丑娃見狀立即挺身而出,一聲暴吼,連黑扒扇子都嚇蔫了。

    「丑娃,都是自己弟兄,不可無禮。」黃金來吩咐道,「接著說,言者無罪。」

    「從老白狼開始十幾年蹚下來,林子都窮了,再肥的牛也成了骨架子。冷馬也厲害了,咋還有什麼老白狼時代隨便貼張帖就有成千上萬仁義借款的好事呢?所以這年頭的蹚將只能學老洋人的厲害,不能學老白狼的仁義。起到富戶就要往死裡要錢,起到窮戶也得逼著他們找票贖身。各桿蹚將都是這樣幹,仁義心軟的要吃虧,手慢的就要喝西北風。所以大家都學起老洋人,還管什麼竭澤而漁呢。」

    黑扒扇子的結論可謂擲地有聲:「您老出來蹚的時候,可真是黃金時代,但是在這年景,蹚將的買賣真不好做呀。咋能學您老那個時代的仁義風範呢?」

    幾個小嘍囉阿諛地搬來一把太師椅,黃金來和藹地拉著黑扒扇子坐在自己身旁:「這年景確實不能與咱們跟老白狼的時候比,但你這話說得也不全對。咱們蹚將這行當雖然愈來愈不好幹,但是仁義二字,還是要講的。」黃金來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以前有個聖人叫做老子。老聖人說得好『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黃金來似乎從蕭老九那裡聽來不少書,昔日的大蹚將竟能出口成章,蹚將們再度被一肚子學問的老駕桿懾服了。「老聖人這話就是對蹚將說的。他的意思是:蹚將出來拉葉子,贖金想多要點,葉子家裡不富裕咋成呢。

    所以要先讓葉子家有活路,不能往死裡要贖金。有40畝地的大戶,田全典了出去,能有2000塊大洋,但是你這次只要他1000塊大洋,算準他家只需要賣10畝地。過了年,剩下20畝地又開始收新的租子,田土又一畝一畝地買回來,你再去貼帖子,又能要得到錢。你這蹚將的收益才能穩定。葉子家有了活路,甚至還要感念你的仁義,也不會花大錢供養冷馬回來打你,你這蹚將的前途才能看好。你要是竭澤而漁,往死裡要贖金,那葉子家沒有了活路,只好鋌而走險,去組織聯莊會,去供養民團,去鬧紅槍會黃紗會,打得你寸步難行。這樣干蹚將,就算能蹚得了一時,但總有被逼到絕路的時候。」

    「你們說,是讓大戶出錢供我們蹚將好呢,還是出錢供冷馬打我們好呢?」黃金來的開導果然精闢,眾蹚將連連點頭。「就說啥老洋人張慶你們都知道,我當年蹚的時候還是個牽馬執蹬的小傢伙。面子上厲害得很,但在亮子照的老蹚將看起來,就是沒有出息。」

    黑扒扇子不服氣地要嚷嚷,被丑娃牛眼一瞪,又縮了回去。

    「張慶這鱉娃讓狗子圍在老爺嶺,他手下的駕桿反而打他黑炮。這是咋回事?這就是張慶到處竭澤而漁,弄得弟兄們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狄靖塵還記得那一場幾乎兵不血刃的作戰。那年老洋人被包圍在郟縣老爺嶺,他也隨隊參加包圍戰。老爺嶺離老洋人發家的寶豐不過幾十里地,但當地的鄉親就是沒人支持這個名震豫西的巨桿,老洋人手下的二駕桿反而起來打了他黑炮,將腦袋割下送給官兵請求收編。也就是在那一役,狄靖塵立功受賞,升上了隊官。

    「你看老白狼,弟兄們讓狗子打光了,回了寶豐,鄉親們照樣捧著,駕桿們照樣供著。要不是趙大帥往死裡打,老白狼一定能長久幹下去。這就是因為老白狼仁義,從來不竭澤而漁,拉了葉子不往死裡取贖,貼大戶的帖子還要怗記著給人家留著活路。所以林子不會發,弟兄們也有出路。」黃金來耐心開導,「再說這窮人家的葉子。若是要錢,你們亮子咋恁淺,連幾個辛苦錢都要?說是找票,你逼著他們回家鄉找票,不是斷了人家生路?人家窮得叮噹響,你再去拉他葉子,又能搾出多少錢?再去找票,窮人家又能找到啥好票?你們反而在窮人口裡落下了不仁義的名號,結下怨家。狗子一到,連窮苦人都會幫著狗子打蹚將。老洋人就是例子。」

    黃金來話鋒一轉,「老白狼的時候講究的是『打富濟貧』。咱們不但不為難窮人,而且還要分出錢財周濟他們。當年咱們隨老白狼破圍子,只拿殷實戶家的煙土現銀。那些換不了幾個錢的衣服雜物,沉重不方便帶的銅元銅錢,還都要就地散給窮人的。仗義財,又結下窮人家的交情,又落下好名聲。有了這名聲,咱們到哪裡,窮人家都會歡迎咱們。不但不會幫著大戶冷馬打咱們,甚至還要幫著咱們破圍子。有了這好名聲,時機好時咱們要擴充力量,有得是窮苦人家的弟兄搶著入伙;時機不好時咱們插槍回家,窮苦人家還要念著以往的情分掩護咱們。那你就算蹚出名堂了。」

    黑扒扇子若有所悟:「老駕子說得好,窮苦人家的葉子,俺們這就放。像曹家這樣的大戶,也給留點種子錢,等明年夏收了,再去起他家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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