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靖塵手裡玩著紅裡透亮的朝珠,若有所思。王春發趁著空當悄悄湊到狄靖塵身邊,低聲提醒道:「狄官,您雖然是這裡的二架桿,但畢竟面生。現在就是個大好機會,要是有門道,您給他們指點指點,也可掙點威望人心。」
「劉兄且慢。」狄靖塵開口喊住正要發落李老三的劉則良,「我有一計,不僅保你財源廣進,而且能讓四海莊的父老一塊發財。」
整條大街突然安靜下來,上千雙眼睛同時盯上狄靖塵,只有幾個小孩不懂事地竊竊私語起來。
「你現在只在南陽府城落底,價碼是府城裡幾家架子樓說了算的,他們自然往絕處削你。這些水頭,都是四海莊的子弟槍口刀尖前玩命換來的,你的弟兄一趟辛苦出來幫忙鄉親們落底,也是擔著莫大的風險……」狄靖塵加重了語氣,「到頭來,大水都便宜了幾家奸商,自己人只落得幾個毫角子,這可合理?」
「不合理!」上千人同仇敵愾的怒吼驚得滿街騾馬又叫又跳,街上登時亂了起來。
「河南的官府駐軍,與漢口有生意往來的很多。」狄靖塵一開口,滿街的人靜了下來,原本躁動嘶吼的上百匹騾馬也跟著安靜下來。
狄靖塵洪亮的聲音在大街上迴盪著:「本省各處與漢口方面往來的車船,大都走南陽出漢水,順江而下。這條道上的車船照例由南陽的鎮守使出兵保護。只要打我們南陽駐軍的旗號,漢水沿江各關各卡都不會攔檢。」
劉則良連連點頭。狄靖塵與劉則良心裡都清楚,從河南往漢口方向的官船大都載著從陝甘甚至熱察一帶收來的上好煙土。只要對沿江關卡駐軍打點得當,打著豫西鎮守使旗號的軍差船舶可以一路放江而下直達漢口。
「這軸八大山人真跡。」狄靖塵舉起手中不起眼的泛黃畫軸,「要是在南陽找架子樓就地拋掉,了不起10塊大洋。可要是運到漢口,那就不止是幾百塊大洋的水頭了。」
「可是我們在漢口人生地不熟……」劉則良欲言又止,要真有這樣的門道,他早就甩掉府城那些吸血的黑心架子樓了。
「做生意,講的是合作。」狄靖塵胸有成竹,嘴邊露出一絲笑意,放大了嗓門,「出來蹚的弟兄們,五湖四海的交情都有。我們偌大一個四海莊,難道就沒有用得上的交情?」
「有!」狄靖塵話音剛落,方纔還哭成淚人似的洪老頭已經咧開了嘴,大聲嚷嚷起來,「我大舅家的二小子在漢口擺攤賣藝,在青幫裡也是『通』字輩的,他自己開山收徒,在漢口各碼頭上都有名聲。這事情讓他去辦,不會有錯。」
「真要有在漢口落底的門道,這事真能成。」劉則良喜上眉梢,「就憑兄弟這張薄面,每隔十日從三十里屯放一條八十石船,出白河下漢水,不盤查直接下貨,這點小事還能安排。」
「但劉兄這對半開花的成例得讓一讓。」順著劉則良的話頭,狄靖塵驟然亮出底牌,「只有雙方真誠合作,這生意才做得起來。要是交情裡頭擱著不痛快,大家不爽氣,這買賣就算真的做起來,怕也是久不了的。」狄靖塵的話說到了滿莊父老的心坎上,只是劉則良手下的槍兵們卻個個橫眉豎目起來。不過大生意當前,不分是哪一方,都急著聽狄靖塵的高論。
「靖塵兄的意思,咱們要讓多少呢?」雖然劉則良本人的臉色不好看,但是在一分鐘的沉默之後,他還是恢復了冷靜。看著老同學的面子,劉則良按耐下怒火,蹦出了一句爽快話。
「這軸八大山人若是能到漢口去,少說也值七八百塊大洋。」狄靖塵並不直接點破。在學堂裡劉則良就是個聰明學生,對於這樣的人,給他點背景資料讓他自己尋思,要比直來直往有效得多,「要是按照現在開花的成法,洪大爺手上這麼多好東西,對半也只能開到百多塊大洋。再加上低價收低價拋,總共連150塊錢都掙不到。所以說,對半聽起來挺大,但只是沒有見識的小買賣,掙不了幾個銅錢。」
劉則良略做思索後,招來正在檢查銀元質量的師爺,附耳低聲幾句。隨後師爺宣佈:「自即日起,本軍與四海莊開花全免,運往漢口落底的水頭價格由本軍派員與貴莊耆老共議……」
瘋狂的歡呼聲掩蓋了師爺的尖銳噪音。劉則良親熱地一拽狄靖塵衣袖:「車上有南方來的十年女兒紅,我們弄些菜,敘敘交情……」
想起劉生肝的諢名,狄靖塵打了個寒戰。劉則良見狀大笑起來:「老同學放心,我那諢名是外邊亂傳的,我平常也就弄點豬肝。」
雄雞唱的本隊在傍晚的時候才進村,回寨的隊伍拉了將近10里長,除了馱滿財物的牲口之外,還有100來個「葉子」。「葉子」就是綁架取贖的肉票。從郜家寨拉來的葉子,各種人都有,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有懷抱嬰兒的少婦,但最多的還是個頭不比槍桿高的小孩子。為了避免巡緝隊與各村團防局追擊,雄雞唱下令隊伍以每小時25里的速度趕路,沒有受過嚴格訓練的葉子們大多走不了這麼快。但是經驗豐富的蹚將很清楚如何激發人體的潛力,幾個蹚將提著大桿刀跟在葉子隊伍後面,只要是落隊喊走不動的葉子,不分男女老幼,立即亂刀斬斃。這樣一來,即使是三寸金蓮的老大娘,趕起路來也不會輸給腿健的壯漢。
蹚將對待葉子的殘酷雖然令人齒冷,但是最讓狄靖塵寒心的還是沿途村莊的冷漠,這一路上葉子們哭聲震天,但是經過的十幾個村寨個個緊閉大門。狄靖塵對這幾個村莊的兵力瞭如指掌。光是四海莊旁的郁李集與棠隸村,就能湊出200多人的民團,大槍50餘桿。而且這些村莊之間都有聯莊互助的協議。大難當前,這些村莊竟沒有一個出兵攔劫,也沒有哪個莊派人向縣城匯報匪情。民心如此,難怪剿了這麼些年的匪,總不能根除匪患。
雄雞唱的山寨就藏在四海莊後的山腰裡,外表看來就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破廟。但仔細觀察,不難辨認出寨前密設的絆馬索,以及正對官道方向的十幾處隱密槍口。破廟山寨是雄雞唱藏葉子的地方,只有一個山口可以讓大隊人馬進山,四海莊裡1000多口百姓幾乎全部擠在進山的山口前,翹首等待雄雞唱的凱旋。志得意滿的雄雞唱騎在大隊的最前面,他一眼就看到被人群擠到街邊的狄靖塵。
雄雞唱狡黠地停住馬,想起狄靖塵與滿莊蹚將之間解不清的血債,他的唇邊泛起不懷好意的笑容:「父老們,鄉親們,俺給大家介紹新來的二駕桿,原本縣巡緝營的副領官,江湖報號『秋海棠』的狄大爺。」
圍觀的人群爆出震天憾地的歡呼。大驚失色的雄雞唱恨恨地盯著新任的大駕桿,想不通狄靖塵如何在短短半天裡收去了他全莊的人心。
5
「小貴子,你跟我來。」黃金來吩咐雄雞唱先不要擺慶功的酒宴,他獨自帶著狄靖塵與丑娃出了山寨裡三合院的正廳,直奔寨旁哭喊成一片的曬穀場,默默觀看蹚將行當裡最重要的盛事——濾葉子。
所謂的「濾葉子」,就是「濾」清楚葉子的身家,為葉子設定出傾家蕩產的邊際值,然後飛帖子給葉子的家人讓他們拿錢贖人。如果濾葉子這環沒做好,高估了葉子的身家,開了葉子家裡根本拿不出來的高價錢,時限一到拿不出錢,為了維護蹚將的聲名,只能撕票,這趟票就算白辛苦了。所以蹚將的真正本領,不是在明火執杖、打家劫舍,而是在打家劫舍之後濾葉子的功夫。
稍有道行的蹚將,都不會把打家劫舍直接奪來的財物看得太重。蹚將行裡真正的收入是拉葉子所得的贖金。比如,一個有地五六十畝的老財,他家裡現成的財物糧食,衣物古玩,攏在一塊兒最多也就值個幾百塊大洋。而且要將這些對像兌換成現錢,蹚將還得冒險銷贓,非常不便。但若是綁了這財主,蹚將大可以依照他們家的資產以及可以挪借的範圍定下贖金。逼著財主們下定決心毀家付贖。一般的對財主定的贖金多是5000塊大洋,因為即使倉促之間挪借不出這筆巨款,老財家裡還有田。在豫西一畝中等旱地大約五六十塊大洋,逼著老財賣地,即使是賤價拋售,一畝田只以三四十塊大洋,也能得到2000多塊洋錢,家裡的值錢的古玩字畫送當鋪,備荒的存糧全部脫手,親朋好友之間湊一湊,再把深埋在後院裡的救命銀子全挖出來,5000塊大洋也大約是一戶如此老財傾家蕩產所能湊出來的家底。
這就是為什麼拉票子才是蹚將們最重要的生財之道。拉票不但能夠激發出苦主出錢的最大潛力,而且可以任意指定贖金的形式,這是最便捷的生意。蹚將索要的贖金,最常見的自然是麥色兒老鐵等現金現銀,但也常有索要物資的,例如糧食,甚至槍支彈藥等。相較之下,著急忙火的打家劫舍,得的錢財又少,品種也雜,風險又大。所以稍有道行的蹚將,都只會把打家劫舍看成可有可無的補品而已。因此,「濾葉子」就成為蹚將整套生財作業之中最重要的一環。
「小貴子,你在巡緝營幹了這麼多年,對桿子也熟悉。你講講,姒胡碴這股桿子怎麼樣?」黃金來踱到一群正在濾個白髮老頭的蹚將前,一個胸前刺著一對黑虎的大漢拿起燒紅的烙鐵,凌虐著老頭的雙腳。老頭的慘烈悲號迴盪在曬穀場上。新任的老駕桿皺緊眉頭,顯然對雄雞唱的帶匪方式很不滿意。
「老駕子,俺瞧這桿子就挺好的。」不等狄靖塵開口,心直口快的醜娃搶著回答,淒厲的喊叫似乎完全影響不了丑娃。
「好個球!」黃金來喊來正在行刑的黑虎大漢,「你是葉子閻王吧?」
在一個桿子裡,管理葉子的「葉子閻王」是最重要的差事。在打圍子中率領蹚將衝鋒陷陣的「炮頭」,在營裡管理後勤與總務的「賬房」,或者在駕桿身邊出謀劃策的「師爺」,其重要性都不如葉子閻王。因為葉子閻王的好壞直接決定了一個桿子的財運。
「回老駕子的話,俺是桿裡的葉子閻王,姓黑家裡排行老八,繡著一身扒扇子,弟兄們叫俺一聲黑扒扇子。」軍隊崇尚龍虎,蹚將就避諱龍虎,稱龍虎為扒扇子,所以葉子閻王也不敢自稱黑虎。
「黑小八,這老頭咋回事?」黃金來踱到只剩半口氣的老頭面前端詳著。
「老駕子,這賊老兒是郜家寨十八店的大戶,家裡三代同堂六十幾口人,村裡人喊他曹太爺。」黑扒扇子憤憤地罵道,「光是十八店東山腳下水澆的上等田土就有五十畝,家裡還有人在漢口做生意。這次俺們可是雙把葉子,連他家二小子一塊拉了。但這賊爺兒就是嘴硬,滿口喊窮,連他娘的5000塊大洋都拿不出來。」黑扒扇子咬牙切齒地痛罵一通,罵到怒火攻心處,抄起棒子劈頭就要打,「打死你這個賊王八,看你拿不拿得出錢來。」
黃金來冷冷地哼了一聲,黑扒扇子嚇得連連後退。黃金來解開曹太爺的衣服,摸了摸膀子上的肌肉,再讓一旁的小嘍囉脫下曹太爺的鞋,捧起腳掌仔細端詳了半晌。黑扒扇子雖然橫,但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你們就是這樣當的葉子閻王?」黃金來臉色一黑,吼了起來,「讓曹太爺家裡拿500塊銀洋出來贖票。」
曹太爺猛地跪倒在黃金來腳前,涕淚縱橫地喊了起來:「蹚將老爺明鑒呀!蹚將老爺英明呀!謝謝蹚將老爺的恩典……」
黃金來對一旁看傻了的小嘍囉們一丟眼色:「去,扶曹太爺進屋裡歇著,要酒要肉不可以少了他,雖然只是500塊錢的小生意,但是不能減了咱們的仁義。」
「老駕子,咋就只要這麼少?這賊爺們可是俺們這趟生意最大的財主呀。」一急之下,黑扒扇子不顧規矩地喊了起來,一旁的小嘍囉們也僵站著不動。
出來干蹚將,圖的就是個財,像黃金來這樣掉價的買賣,簡直像割他們自己身上的肉一樣。狄靖塵暗暗擔心,黃金來要是處理不好,恐怕不容易全身而退。
「不照我講得辦,這票等於白干。」黃金來不理睬黑扒扇子,「曹太爺,有七十了吧?」
曹太爺連連點頭。黃金來說道:「驚蟄剛過,七十歲的老頭一腳凍瘡,腳掌上的繭有一寸多厚,膀子上一絲贅肉都沒有,分明是一開春就親自下地耘田的老農,咋就是個養尊處優的老太翁?家裡六十幾張嘴,一年要填掉多少糧食?兒子在漢口做大生意,咋就不雇幾個人下地?」
「家裡沒錢,咋不讓他去借?咋不讓他去賣田?都仁義起來,俺們蹚將吃啥?」黑扒扇子不服氣地頂了幾句。
黃金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黑扒扇子嚇得耷下腦袋。「我看郜家寨的田,荒了一大片。今年雨水這麼好,好好的田生雜草,一定是蹚將不仁義,帖子飛太多,所以有辦法的大戶往外縣逃,沒辦法的小戶也沒心思好好種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