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寶藏 第9章 開蹚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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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前方條子不大安靜,大概是在鬧蹚將。」在前面開道的醜娃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俺們是繞條子,還是殺過去?」

    「前面是什麼地方?」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前方隱約傳來的哭喊聲讓狄靖塵不安。

    「狄官,前面要到郜家寨,寨首是郜家老三郜懷芝,附近三個村子的老百姓都在那裡躲蹚將。狄官記得嗎?」王春發對寶豐的地形匪情如數家珍,「擂鼓台來的小桿子已經打過兩次郜家寨,都沒能破圍子。前兩天有線報,幾股桿子正在碰桿,發了血誓一定要拿下郜家寨。幾天前郜老三還打發人向狄官請派過槍支人員,狄官原本要哈八派一個棚去支持,結果遇上周喜奎那事,也管不了他們了。」

    「芳圃。」狄靖塵心裡一動。

    郜懷芝字芳圃,是狄靖塵在寶豐談得來的知交。他是河南留美預備學校頭班的高材生,由政府資送到美國留學,在康奈爾大學得了農學博士。學成歸國的郜芳圃志在鄉里,他從國外帶了些意大利種雞與英國種豬回寶豐,想辦個新式畜牧場。雄心萬丈的郜芳圃與漢口的幾個大洋行買辦都談好了,只要他的牧場辦起來,雞蛋豬肉直接送到襄陽水運漢口,加工出口就能賣到歐洲去賺大錢。狄靖塵非常欣賞郜芳圃的計劃。寶豐之所以遍地皆匪,推根究源,就是因為民窮。郜芳圃的計劃一旦成功,這寶豐四鄉百姓的生計就都有著落了。百姓生計有了著落,還會想當土匪嗎?

    這兩年狄靖塵不但在縣裡為郜芳圃熱心打點,而且還在郜家的畜牧試驗場入了一百大洋的股份。他甚至說動了前清舉人出身的縣知事,為郜芳圃題了場名。畜牧場開業的當天晚上,狄靖塵與郜芳圃痛飲,對濟世救民的理想充滿了信心。但如今,一個被逼著登了架子,一個則被蹚將盯上,生死未卜。想到那天夜裡的歡聚,狄靖塵不覺惘然。

    不遠處的郜家寨燃起沖天大火,狄靖塵急了:「快走,看看去。」

    「大哥放心,寶豐本地的幾路桿子俺都認識,要遇到熟人,俺去同他們說說碰個桿,有花子大家一塊掰。」丑娃興奮地嚷著,幾個才轉兵為匪的弟兄也露出饞貓見魚腥般的神色。

    「官爺,官爺,救救我家福子呀……」當狄靖塵一行抵達郜家寨的時候,寨子方向已然火光沖天,人喊馬嘶。正當狄靖塵遲疑的時候,路邊一個老大娘認出狄靖塵的身份,緊緊抓著狄靖塵的衣袖喊了起來。

    狄靖塵認得這是郜家寨守了三十幾年寡的孫寡婦。孫家有六十幾畝地,平常靠佃地與放貸維生,只有一個獨子孫福。孫寡婦很會算計,雖然平時是個守財奴,放貸利息要比別家高出兩厘,對待佃戶也苛刻,但在地方攤款買槍的時候從不落人後。光是對郜家寨的團防局就獻了兩桿漢陽老套筒。所以在蹚將襲擾的時候,孫家總能受到特別照應。孫家的獨苗也成為寶豐各桿蹚將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然而孫福這回似乎沒能逃過一劫。

    「郜家寨咋樣了,來了多少蹚將?」王春發不耐煩地問道。

    「沒有郜家寨啦,桿子打破郜家寨啦。」孫寡婦哭喊著。

    眾人面面相覷。郜家寨光是正規軍用的五連珠鋼槍就有八桿,團丁可以徵調到上百人,在寶豐是遠近有名的硬寨子,從來沒有被蹚將打破過。這下破寨的桿子可要發財了。

    「狄官,這項子雖然肥,但可不好掰。」王春發警惕地提醒著,「郜家寨這圍子,十幾年沒被蹚將破過,能破郜家寨的桿子一定不簡單。雖然肥的流油,但是咱們實力有限,去了怕要給人家放黑炮。咱們還是出水吧。」

    「出水」在黑話裡就是逃走,狄靖塵遲疑著。他們這個小桿除了每個人隨身的短傢伙之外,他們的長槍只有兩桿,分別讓王春發與丑娃肩著,雖然也能裝出有槍在身的氣派,但總共也只有三粒能合膛的子彈。李得祿與謝有財連槍都沒有,只是一人一把腰刀充數。這點實力的確不足以與眼前的大股蹚將開仗。但是他不甘願一走了之,於公他想去拉老朋友一把,於私則不願意落個出水的名聲。

    聽到「出水」孫寡婦崩潰了,豫西的百姓,沒有聽不懂黑話的。連保衛鄉土的官兵都講黑話,萬念俱灰的孫寡婦只能號啕大哭。

    「狄官,有十幾個人過來了」王春發說道。

    「快出水!」破郜家寨的桿子果然不是簡單角色,領頭的頭目一聲呼喊,原本正吵吵鬧鬧的十幾個壯漢驟然停了下來,他們扔下手裡剛劫掠來的財物,亮出白晃晃的大刀,小心翼翼地向狄靖塵一行靠上來。情急之下,狄靖塵輕喊一聲,拉起正要上前拚命的醜娃就走。再晚一步,就要被這股土匪包圍了。不過狄靖塵還是遲了一步。在暗夜中兩個彪形大漢已經擋住了狄靖塵一行的退路。

    「散開!」狄靖塵大喝一聲。雖然只有兩桿單響破槍,但是訓練有素的巡兵們動作全不含糊,王春發轉身向右側跑開二十步衝上一個土丘,出槍瞄準,佔住足以影響全局的側翼,李得祿與謝有財則亮出腰刀分別護住隊伍的前後兩面,將狄靖塵與香五爺一行緊緊裹在中間。不過一心只想護住狄靖塵的醜娃卻沒有這個心思,見到洶洶而來的蹚將,他將左手扛著的紅纓槍往地下一插,端起步槍一壓機柄,大大咧咧地就向前放了一槍。

    丑娃這一槍打飛了蹚將裡站在最前頭一個大漢的氈帽。出人意外的是蹚將並沒有還擊,反而竊竊私語起來。一聲口哨,一個首領模樣的蹚將走到隊伍前方,看真了狄靖塵的面容,大喊起來:「看看呀,哪個大駕來了。真是蓬蓽生輝,柴門生喜,沙鷗翔集,福星高照呀。」

    在郜家寨火光的襯托下,眼前來人的高大身影格外猙獰,尖銳的嗓音讓人不寒而慄。雖然看不清來人的身影,但是狄靖塵知道來者不善。在豫西幾個有名號的駕桿之中,只有一人喜歡亂用成語,而這個人將他視為不共戴天的仇人。

    生死關頭,手裡沒有兵器的狄靖塵毫不猶豫,他右腳一提,踢翻丑娃插在地下的紅纓槍,同時施力的左腳猛然向前一蹬,整個人向前急竄。被踢得飛了起來的紅纓槍順著力道在空中轉了大半圈,雙腳尚未著地的狄靖塵左臂一帶,在空中牢牢握住結實的白臘桿。就在他雙足落地的一刻,狄靖塵右手接過槍桿向下一滑,猛然前推,白森森的槍頭頂上蹚將首領的咽喉,他也同時站成前弓後挺的進攻弓步。

    蹚將的嘍囉們還來不及反應,首領卻冷笑了起來:「不愧是滅我雄雞唱全家的秋海棠,一套少林刺眉槍又精又狠。」

    雄雞唱原名姒三孝,老家在寶豐縣南的周莊。姒三孝自幼好勇鬥狠。雖然家境還過得去,但是他不到十五歲就入了桿,先跟老白狼當牽馬小弟,老白狼的桿子散了之後,他自己出來拉桿。丁己年辮帥張勳復辟,雄雞唱誤判情勢,以為天下從此大亂,竟然進軍省城開封,起了裕中錢局東家全家大小二十幾口的票,勒索兩百萬大洋,名震全豫。不巧復辟之亂很快被平定,素有剿匪能手之稱的河南大帥趙倜親自督剿,將雄雞唱一桿誅滅殆盡。雄雞唱自此隱姓埋名,直到壬戌年直奉大戰趙大帥下野,河南大亂,他才又乘勢而起,再跟老洋人當桿首,蹚遍河南四道近百縣。

    在豫西巨匪之中,雄雞唱以心黑手辣著稱,撕票手法又毒又狠,對自己弟兄也冷血無情。一年前雄雞唱綁了南陽銅元局胡總辦的女兒,開口就是五十萬塊大洋。胡總辦雖然貪,但也湊不出這筆巨款,雄雞唱一怒之下,以最殘忍的「撕葉子」法撕了票。胡總辦是河南督軍二姨太的小舅子,經二姨太哭訴,河南督署行文豫西各縣嚴加緝拿。狄靖塵率隊一路追進伏牛山,不過雄雞唱卻跑得無影無蹤,只抓到幾個小嘍囉。根據小嘍囉的供認,雄雞唱在撕票之前還帶人糟蹋了人家大閨女。義憤之下,狄靖塵找著了雄雞唱在周莊的老家,將他的老爹與兩個還不會走路的小孩槍斃在姒家新起的大宅院裡,又一把火將姒家焚為灰燼。雄雞唱的老娘被活活嚇死,媳婦在目睹兩個兒子被槍斃的慘狀之後也成了傻子。為此雄雞唱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狄靖塵血債血還。

    狄靖塵心裡清楚,方才蹚將們挨槍卻不動手並不是手軟,而是不願意給他們一個痛快了結。自從省裡發下嚴令,雄雞唱一桿蹚將的追剿幾乎是狄靖塵一手包辦的,兩年以來,他前後捕斬了雄雞唱桿大小蹚將八十餘人,而以通匪有據被關押的平民也不下百人,其中有二十幾個人在南門市集就地斬決。為了斬草除根,狄靖塵還在雄雞唱的老家周莊一帶燒燬了百餘間房子,逼著存身不住的雄雞唱拉起殘部遠竄陝西。結下如此血債,狄靖塵知道自己死期到了。

    不過狄靖塵已經下定決心,即使這一趟注定挺不過去,也得拉幾個伴。他微微施力,緊頂在雄雞唱喉頭上的雪亮槍頭皮薄的要害處輕輕攪動,翻起一層皮肉,暗紅的鮮血汩汩流過雄雞唱的喉結。雄雞唱僵站在原地,緊張與疼痛讓他的脖頸筋脈勃張,狄靖塵似乎能看到粉紅色血管裡狂竄的血液。但雄雞唱畢竟是個綠林豪傑,即使已經皮開肉綻,但他竟然連眉頭都不動一下。

    雄雞唱身旁一個副手模樣的黑大漢一聲招呼,又來了上百個人,將狄靖塵一行嚴嚴實實地圍了三重。

    「秋海棠,你自己選吧。要鍘刀,要石磨,還是乾脆像胡家那小娘子一樣撕了?」雖然命懸一線,但是雄雞唱不能在眾兄弟前示弱。雄雞唱扯起乾澀的喉嚨,喊到:「還是嘗嘗鄙桿的最新玩意,萬刀砍成泥。」刷的一聲,百來口大刀同時出鞘,在火光下閃耀著詭異的紅光。

    狄靖塵運氣凝神,頂住喉頭的槍頭因為已經蓄足的內勁而微微一顫,這是最後一刻了。他心裡清楚,雄雞唱斃命的一刻,就是他被亂刀剁成肉泥之時。不過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雖然自己絕無生機,但是在蹚將們驟失首領的混亂之中,也許自己的同伴們能跑出去幾個。而且能拉個大駕桿墊背,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了。

    「姒胡蹅!」就在槍頭即將扎進雄雞唱喉頭的一刻,背後一聲暴吼,讓狄靖塵嚇了一跳,正要刺入雄雞唱喉頭的槍頭也凝結在原地。一旁齜牙咧嘴的蹚將們也被驚得目瞪口呆。

    「全他媽給老子夯了,一個不留!」惱羞成怒雄雞唱忘了還頂在喉頭上的槍頭,暴怒地咆哮起來。「胡蹅」在豫西土話中是糟蹋胡鬧的意思,傳說雄雞唱剛下水的時候,經常因為不分青紅皂白胡亂燒殺挨大駕桿訓斥,得到姒胡蹅的渾名。雄雞唱的沒心沒肺是出了名的,在他手下的蹚將經常無緣無故遭他毒手。所以在雄雞唱自成一桿之後,還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這個丑號。

    「沒膀沒腿小皮子,牙還沒長全,就想炸你大人。」突然有人喊道。

    蹚將們隱隱發出驚恐的噓聲。在黑話裡,皮子是狗,不入流的小摸小盜入室行劫被狗咬叫皮子炸了。這麼「涮」他們的頭目,有幾個蹚將聽得腿都軟了,雄雞唱也聽蒙了。

    「打破圍子煙如織,拉票撕票傷心碧。暝色入架子,葉子架上愁。老鐵數不盡,葉子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菩薩蠻。」一個聲音傳過來。

    雄雞唱臉色大變,雙膝一軟,搖晃了起來。若不是槍頭頂著,他早就跪了下去:「老駕子,小弟咋知道是您老。知道是您老就不敢了,老駕子饒命……」

    看到雄雞唱如此驚恐,一旁圍著的百來號蹚將趕忙跟著下跪求饒。

    「黃大爺!」狄靖塵傻張著大嘴,看著眼前景象。那個老實巴交,心拙口笨的黃貨郎,踩著悠閒的方步踱到雄雞唱面前。他輕輕推開狄靖塵的槍頭,伸手照著雄雞唱就是一巴掌:「你要夯哪個?」

    雄雞唱全身發抖,撲通一聲跪在地下,不僅不敢答話,連正眼都不敢瞧黃金來一眼。其他的小蹚將見狀,更是不敢仰視。

    「俺回老家發財,想要帶幾個人同你碰桿。姒胡蹅,姒大駕桿,咋就這麼不爽快,還要夯人呢?」黃金來淡淡地問道。

    聽出黃金來沒有要殺人的意思,雄雞唱如得赦令。他二話不說,趴在地上拚命磕頭。

    「那你這幫小猴,讓給老朽耍耍?」黃金來並不理睬正磕著響頭的雄雞唱。他自顧自地踱到路旁一塊大青石前,從容坐在石頭上,看雄雞唱已經磕得血流滿面,才拋出一句話。

    「菩薩蠻老駕桿在上,小弟率領小桿二百一十三號弟兄,給老駕子磕頭了。」雄雞唱不敢起來,硬是在尖銳的石子地上爬了十幾步遠,在黃金來腳邊繼續磕起頭來。一旁的小土匪根本沒有人敢多說一句。

    「我吩咐一聲。我老了,得要靠年輕人幫襯。狄靖塵是我親外甥,以後就是二駕桿,姒胡蹅是三駕桿,中不中?」

    「中!」百來號蹚將如暴雷般齊聲大吼。

    看著自己腳邊跪滿一地的土匪,狄靖塵彷彿置身夢境。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在小時候經常抱著他玩耍的小貨郎,竟然是名震豫西的大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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