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靖塵冷眼端詳著正在瘋狂翻找的手下。經常裝病的老滑頭李得祿正熱心地拎著一根小木棒敲打壁上每一塊磚石;平時忠誠得力的謝有財粗暴地將院裡所有傢俱雜物全部打碎;王春發則捧著一疊從悟朗房裡抄出來的書信,雖然他識不得幾個大字,但是在寶藏的驅使下,王春發竟一張張仔細查看。他說得好,與寶藏有關的字紙,必然帶著一眼就能認出的靈氣。
「你給我住手!」蕭老九大喝一聲。謝有財抄得興起,正拎著一根大棒子向正殿上的佛像比畫著。蕭老九是最信佛的,平常大事小事都要到廟裡進香祈願,哪裡受得了別人對佛的這種褻瀆。謝有財不服氣地吵嚷了起來:「他媽的馮大帥打得佛像,憑啥俺打不得?」
「到底哪個是菩薩蠻?」狄靖塵仔細打量著院裡的每個人。但是在寶藏的誘惑前,所有人都瘋狂失態,哪裡像是見識過大場面的土匪頭子。
狄靖塵腦中不斷迴繞著悟朗在最後一刻的神情,那是一種脫離苦海的喜樂。狄靖塵翻閱了悟朗的私人信札,雖然沒有寶藏的蹤跡,但是一筆猶勁的顏體以及字句間不經意流露出的霸氣,都說明悟朗是個心性堅定的人。而這個一語未發的菩薩蠻竟然能逼著意志堅定的悟朗走上絕路,狄靖塵不能不暗自警惕。
「小貴子。」香五爺從廚房裡冒出頭,親切地喊著狄靖塵的小名,招手示意他來廚房。一股肉香撲鼻而來:「小貴子從前天起就沒吃上一頓安穩飯,餓了吧?快趁熱吃,不要讓屋外那群土匪看見囉。」
廚房桌上放著一鍋煨得稀軟的老母雞。這隻雞原是清涼寺為一些來寺裡參禪悟道的居士準備雞子的蛋雞,香五爺自從進了清涼寺,就帶著黃金來心無旁鶩地燉雞。看著熏了一臉煙灰的黃金來,狄靖塵心裡一熱,還是家鄉人好,不管什麼寶藏,還是最關心他。
「小貴子,香五爺要講你一句,你這件事辦得不好。」香五爺為狄靖塵呈上滿滿一大海碗雞湯,又掰下一隻肥厚的雞腿,塞給狄靖塵,「這寶不寶藏的,我們原來也不太相信,有是我們的福分,沒有也就算了。不過你不能隨隨便便去喊。現在外頭這幾個想當土匪的大爺,全都在做著尋寶發財的夢。你要是找不到和尚講的寶藏,恐怕連這個寺的大門都走不出去了。」
狄靖塵歎了口氣。香五爺說得在理,但他又怎麼能攔得住丑娃那張沒遮攔的嘴。
「那個悟朗大師只講了一句『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則非菩薩』,其他沒講什麼?」香五爺關心地問道。
「是啊,他只講了這句話,說是寶藏的玄機就在這個廟裡。這和尚,就是愛打謎語。」突然,狄靖塵雙眼一亮。他扔下碗,興奮地自言自語:「不會這麼簡單吧。」透過半遮半掩的柴扉,狄靖塵看到謝有財背著一個大褡褳,正挨戶搜查值錢的東西。褡褳裡露出一個鍍了金的大鏡框,裡頭的大合照勾著狄靖塵靈光一閃。
「謝有財!」狄靖塵推開門,吼了起來,「那個照片哪裡來的?」
謝有財連忙跑到狄靖塵面前,依著軍中的習慣立正報告:「就是那個老和尚的房間,裡頭值錢的東西不少,這框子大概也能賣個五角洋錢。」
「五爺爺,快來。」不等王春發說完,狄靖塵拔腿就走。香五爺心疼地拾起讓狄靖塵扔在桌上的雞腿,追了出去:「什麼事情,吃完了再講吧。」
狄靖塵衝進悟朗的精舍,出家人的房間收拾的一塵不染,不過滿屋的傢俱已經被翻得七歪八倒。狄靖塵喊來謝有財:「你那個照片,原來擱在哪裡?」
謝有財連忙扶起一個黃梨茶几,將鏡框擺回去。這個黃梨茶几的雕工非常雅致,整個幾面就是一幅精心刻成的八仙仰壽圖。
「這茶几旁原本是怎麼擺設的,全給俺擺回來,一樣不准漏。」站在一旁的王春發似乎已經猜到狄靖塵的心意。
謝有財端詳了一會兒,努力回憶原來的擺設,他從滿地雜物中翻出一本《瑜伽師地論》,再將一個四扇柚木屏風扶起來,恭恭敬敬地搬到茶几後面放正。
這年頭照相還是很罕見的,全豫西只有南陽與洛陽兩個府城裡有照相館,到府城裡照相,洗一份兩張的四寸照片得五塊銀元,一般人根本負擔不起。在官府裡唯一要求拍照的場合,也只有處決要犯的時候省裡派來的監斬官會帶照相師來拍照存證。所以在巡緝營裡,拍照甚至是件犯忌諱的事。兩年前清涼寺****,寺裡花了五十塊大洋從府城請來照相師拍大合照,震動了寶豐全城。
狄靖塵端詳著照片,這張相片透著蹊蹺。相片裡是參加****的寶豐士紳名流,悟朗與當年的縣知事並肩坐在當中。不過這卻是一張有瑕疪的毛片,不知受了什麼驚擾,照片裡所有人都望向左方,並沒有正視鏡頭。
為什麼悟朗要花錢洗這樣一張沒有拍好的相片,還要擺放在自己的房裡?狄靖塵沉思著,信手拾起一旁的《瑜伽師地論》。清涼寺經常派人到城裡免費派送這些佛書,悟朗的這一本也是平凡無奇,用得是有粗糙節斑的劣質宣紙。不過書本裡所有對折的宣紙書頁全部被當中撕開,狄靖塵狠狠瞪了王春發一眼:「你就是這樣翻書找線索的?」
王春發的粗手笨腳幾乎拆了這本書,所幸書頁還算完整。狄靖塵倚著茶几,逐頁細看。這本書每一頁都很乾淨,只有書扉上有一行工整的行楷:「補特伽羅殺生業五,以成殺身相變故,至為難解。書此志疑。」
「蕭九爺,這段您看得懂嗎?」狄靖塵想起蕭老九平時最愛看佛書。
「補特伽羅就是芸芸眾生,這句話講的就是《瑜伽師地論》裡的典故。這本書裡講,殺生者有五種。成殺身相變故是其中的第二種。」
蕭老九接過書,迅速翻到這段,念了起來:「補特伽羅相差別建立者,謂如經言。諸殺生者,乃至廣說,血塗其手者,謂為成殺身相變故。這和尚實在不高明,這麼淺顯的道理,有什麼參不透的。」蕭老九還是不改直人快語的老脾氣。
「蕭九爺,會殺生的能成為菩薩嗎?」狄靖塵若有所悟。
「小貴子講得什麼渾話,打嘴!」蕭老九凶了一句,「菩薩身業無動,有大慈悲心。殺生是身業的一種。會殺生的怎麼可能成為菩薩。」
狄靖塵猛然一拍茶几:「我悟得了!」
「小貴子,怎麼個講法,你香五爺真是一毫看不懂。」香五爺接過蕭老九手中的書,不解地翻弄著。
「關鍵在這張照片。」狄靖塵一邊分析,一邊向最後結論推理,「這張相片裡有我,有人,有眾生,擺在八仙仰壽的茶几上。所以照片就是補特伽羅。記得口訣嗎?」
「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則非菩薩!」站在一旁的醜娃雖然完全聽不懂,但是一句經文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菩薩有大慈悲不殺生,但是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就不是菩薩。所以我們要找寶藏,就要干菩薩不會幹的事!」狄靖塵話剛說完,屋裡就亂了起來。王春發一躍而起,抽出配在腰間的馬刀,說道:「狄官,要殺誰你吩咐,讓我來。」
「誰讓你去殺人!」狄靖塵一聲喝斥,屋裡頓時鴉雀無聲。
「悟朗已經給我們指出方法。『血塗其手者,謂為成殺身相變故』。我們要做的,只是在手上塗血,但是在哪只手上塗血呢?」狄靖塵思索著,一會兒指著照片,「所有的補特伽羅,都往左邊看。所以悟朗的意思就是要在左邊的手上塗血,左邊有什麼呢?」
「謝有財,你確定那個屏風放的地方對嗎?」王春發嚴厲地問道。
「王爺,絕對不會錯,我敢拿我腦袋擔保!」謝有財的答覆肯定有力。屏風的四扇各雕著一種仙果。第一個扇面上是南洋的釋伽,第二面是王母娘娘的仙桃,第三面是五指柑,第四面是悟道的菠蘿。
蕭老九興奮地撫摩著第三面屏風:「這五指柑,南方那裡就叫佛手。手上塗血,就是它了。」
狄靖塵也撫摸了一遍,心裡有了底:「丑娃,去弄點血來,慢著!」狄靖塵不放心地再交待一句,「不要去動那幾個和尚。廚房裡有雞,弄點雞血來就行了。」
廚房那頭傳來幾聲慘烈的雞叫,丑娃興高采烈地捧著半碗雞血回來。狄靖塵與屋裡眾人對望了一會兒,下定了決心。他用手沾著微溫的雞血,一點一點輕輕地塗到屏風上。
這是上好的柚木,深褐色的表面隱約可以見到樹紋。在眾人的驚歎聲中,沾了血的屏面緩緩轉成淡白色,深色的樹紋愈來愈清晰,甚至開始透出字跡。屏風的變化完全在狄靖塵的預料之中。柚木因為蓄藏油質,手感細膩溫潤。但是這面屏風摸起來卻粗糙不堪。顯然在柚木的表面另外刷著隱藏有寶藏訊息的透明塗層。
不待狄靖塵吩咐,王春發已經找來幾張上好的宣紙,狄靖塵向王春發點了點頭。王春發小心地將宣紙覆蓋在屏風面上,輕施內力,四面抹平。狄靖塵知道他的臂力大,射擊的時候據槍特別穩當,贏了不少射擊競賽。這個差使非他莫屬。
「起!」狄靖塵一聲令下,王春發四平八穩地將整面宣紙揭了起來,攤開在一旁桌子上。
宣紙上的血跡成為一幅勾山畫水的地形圖。眾人屏住呼吸,細看紙上的山形水紋。這張地圖非常精細,不但有山水地勢,還錯落著以圓圈代表的村落。在標示寶藏之處的元寶圖形旁邊,張八橋三個字非常清晰。
「還是藏在自己老家!」王春發一聲驚歎,打破了沉默。
狄靖塵歎了一口氣,忙活了半天,得到的只是一張地圖。
「這張八橋縱橫十幾里,二十幾個莊子,咋個尋法?」李得祿輕聲嘟噥著,狄靖塵也看出了問題。他正想找丑娃過來分辨,謝有財卻喊了起來:「狄官,這框邊上還有文章。」
也許因為經常觸摸清洗,屏風邊緣竹筐上的透明塗層已經開始剝蝕,塗上雞血之後的化學作用比中間部分慢了一節。這竹筐上似乎藏著一排字。幸好寫字的人寫得一手風流雲行的行書,幾撇點畫到屏風上的字跡洩露出了邊緣的秘密。
「再拿血來!」狄靖塵命令著。
一聲淒厲的雞叫在小院裡迴響著,狄靖塵謹慎地將微溫的雞血沾在竹筐上。王春發運足內勁,將宣紙一次鋪平,輕輕一揭,果然揭起一排倒書的小字。
「小羊無角卻稱美,擊罄無聲方成器。」屋裡幾個目不識丁的大老粗傻了眼,求救的眼神不約而同地掃向狄靖塵。不過狄靖塵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憑他肚裡的那點墨水,哪裡能解詩破文呢?
「這等俚俗謎語,也只好騙騙小孩子。」蕭老九湊過來看讀過一遍,一掀長髯朗聲大笑起來。在丹山村裡,蕭老九的學問是出了名的,老人總說要是科舉不廢,蕭老九一肚子的學問足以獵取功名。
「蕭大爺,您解得開?」狄靖塵鬆了一口氣。
「美這個字,從羊從大。將羊字去角,美字去大,是什麼字呢,拿筆來。」
謝有財連忙從滿地雜物中翻出一支筆,滿手雞血的醜娃則找著一塊被砸為兩半的方硯,又揀了塊墨沾上水,粗手粗腳地磨了起來。
雖然新出來的墨汁裡化進了雞血,寫出來的字跡呈現恐怖的殷紅色,但是蕭老九端正的大字仍然讓屋裡的大老粗們喜笑顏開。
「王!」丑娃大喊一聲,難得他還認得幾個大字。
「下一段就更好解了。『罄』這個字是缶上加聲。罄字去聲掉聲旁,就是一個『缶』字。所以這兩句詩合起來,就是這兩個字。」蕭老九在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王缶」兩個大字,一面還得意地笑著。
「這兩個字裡大有文章。」蕭老九取過一張白紙,氣定神閒地再橫書一遍王缶兩個大字,讓眾人看,「這左王右缶,合起來為『寶』。這個『寶』是古字,意思就是寶藏的『寶』,好雅致。」
「所以寶就是寶的意思。」狄靖塵恍然大悟,轉頭喊家在張八橋的醜娃,「你看這會是什麼地方?」
丑娃雖然不識字,但是家鄉的山河地形還是能認得清楚。他端詳地圖,一邊不斷念著「王缶」兩個字,突然雙眼一亮,失聲嚷了起來:「這元寶邊上的山溝,就是俺老家的憨家溝呀。」
「憨家溝有沒有個叫王缶的去處?」王春發急切地追問。
「憨家溝上是有個王府洞,說是前明有個王爺在山上避了好些年難,朝廷的兵搜幾次山都搜不到。俺小的時候常去王府洞那頭放羊,那個洞可深了,大人不讓去玩。」
「這就是了。」狄靖塵失聲喊了起來,能把一個王爺藏了好幾年的隱密去處,不正是藏寶的首選之地。
「小貴子,你過來看看。」香五爺並沒有跟著眾人一起看地圖,他獨自彎著腰將整座屏風仔細檢查過一遍。狄靖塵趕忙走到屏風旁,香五爺拉著他走到屏風後面。屏風背面並沒有圖案,不過在第三面上,卻刻著一首七律:
戒禁取見獻青蓮,伯龍馱起三丈塵;
證覺三身出濁泥,諸相非相見如來。
狄靖塵暗暗佩服香老爺的細心,怪不得他能發家致富,成為丹山村裡公認的一村之長。
「大哥,趁著今晚爐子亮條子好走,俺們連夜趕條子。輪子發的時辰就能到俺老家了。」丑娃急不可待地提出建議。
狄靖塵將桌上已經晾乾的地圖輕輕捲起:「走,王缶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