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寶藏 第6章 王缶 (1)
    1

    「狄官,都安排了。車已經套好,等在後院,今晚就能出城。」謝有財滿臉春風,彷彿剛領了賞似的。狄靖塵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這裡的人怎麼就這麼喜歡幹土匪?

    「套的是誰家的車?這幾年人心變了,你不要碰上黑筋。」「黑筋」指的是告密者。即使是上山當土匪,王春發依然不改平時的謹慎作風。

    「大哥放心。套的是萬大糞的車子。十二年前俺隨宋老年破寶豐的時候,就是他在城裡『采盤子』。攢著這個小辮子,咱們要割他都不必自己動手,他絕對沒有當黑筋的膽子。」謝有財成竹在胸。

    「萬大糞?讓俺們搭糞車?」丑娃臉色一變。

    「丑娃。」狄靖塵喝了一聲,丑娃老老實實地閉了嘴。狄靖塵太瞭解官兵的習性了。劫了法場,又砍掉一個省裡來的中校,縣城一定四門戒嚴,見車先砍三刀。只有糞行的車是每天都要出入的,味道又大。藏在糞車裡混出城,雖然委屈,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狄官,輪子一發,咱們就動身吧。」狄靖塵注意到滿口黑話的王春發依然稱他狄官,他還稍感安慰。

    東方的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狄靖塵看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對王春發哼了一聲,表示同意。至於本地土匪為什麼稱太陽為「輪子」,狄靖塵一直想不透。

    「狄官,有人來了。」丑娃說道。晨霧中隱約可以見到幾個搖晃不定的黑影,狄靖塵心裡一緊,距離卯時開城門還有兩刻鐘。在全城戒嚴的夜裡,大街上只會有巡街的兵丁。這幾個黑影十有八九來者不善。他的手馬上摸上刀柄。

    霧裡的黑影越來越清晰,狄靖塵辨清了有三個人,但是佝僂的身形並不像是他手下的巡兵。突然,空氣中傳來熟悉的檀木香,狄靖塵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小貴子,你藏在城洞裡幹什麼事哩?」雖然已經離家六年,但熟悉的巢湖口音讓狄靖塵馬上認出來人:「香五爺!蕭九爺!」

    六年不見,香五爺的頭髮全白了。他愛憐地捏著狄靖塵的臉頰,心疼萬分:「看看,都老成這個樣子了。」

    狄靖塵鼻子一酸:「香五爺,您怎麼到這裡來了?」

    「這幾年我們安徽的幾個大帥剿匪有方,地方安靖。雖然抽的稅比前清皇上重不少,不過鄉下的日子過得也快要跟前清時候差不多了。今年我們廬州府南三縣的茶收成太好,行商開的價錢低,還有幾萬斤堆在散兵鎮上的貨棧裡。我跟你蕭九爺在銀屏山種了十畝地的茶,看這樣子茶都要爛了,不是個事。幾個種茶的老鄉委託我們幾個一起北上,到南陽府看看有什麼銷路。聽講你在寶豐,順便繞道過來看看你。沒想到,一來就看見你被綁起來要砍頭,幸好有這個大哥搭救你。」

    香五爺對丑娃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丑娃扭捏著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幾年人們遇到他,不是求饒就是喊殺,一時間要他禮尚往來,還真不知從何著手。

    狄靖塵仔細地看著面前的老人。香五爺的頭髮幾乎全白了,但是紅光滿面,似乎有喜事。也許是為了行路方便,香五爺收起他的鄉紳派頭,穿著一身不顯眼的青布衣裳,戴上遮住半邊臉的斗笠,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小販。他穿著褲腳肥厚的棉褲,左腳繫著棉鞋,一般人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他有一條木頭假腿。不過踩在青石地上的鐸鐸聲響卻洩露了褲管裡的秘密。

    「小貴子,聽講你在寶豐當官了,怎麼混成這個樣子?」香五爺將一卷紙遞給狄靖塵,這顯然是張剛貼上牆的佈告,紙邊的漿糊仍然帶著黏性。狄靖塵展開佈告匆匆看了一遍,氣得眼冒金星:「為佈告事。頃奉督理河南軍務善後事宜胡令內開:為令飭事,現據寶豐巡隊左隊隊官報稱,茲有前寶豐縣巡緝營副領官狄靖塵結連賊寇,私放桿匪憨丑娃;本月八日,復夥同棚長王春發,巡兵李得祿,謝有財等三名戕害視察大員周喜奎,逆跡昭著,罪無可綰。狄靖塵著遞去官職勳章,王春發、李保祿、謝有財著開去軍職,與憨丑娃等著各縣巡警軍隊一體嚴加緝拿。有捕得狄靖塵者,賞洋一萬元;有捕得王春發等人者,每人賞洋一千元。一經拿獲,著就地正法,毋庸送省究辦。仰各縣軍警民團一體嚴緝,務獲懲辦,以昭綱紀,而示炯戒。奉此,除遵令一體緝拿外,另行懸賞,凡軍民人等能將上項悍匪捕拿者,除前賞項外,生死不計,每人另賞洋兩千元,決不食言。凡有窩藏情實者,不分軍民,一律就地正法,毋庸查實。除通令本縣各區團總與巡營外,合行佈告,全縣軍民其各凜遵,此布。護理寶豐縣知事,巡緝六營副領官吳……」

    「好你個吳龍彪,竟然混上了縣官,還要下如此毒手。」狄靖塵咆哮起來。要是普通土匪,賞項有個大洋五十元已經算是高價了。為了抓他,省裡竟然開出一萬元的天價,全省通緝,這分明是要他的命。

    「狄官,這上頭說些什麼?」王春發著急地詢問。這些老兵戰技雖佳,但是十有八九不識一個大字。

    狄靖塵將佈告念了一遍,大伙聽到賞項如此之高,個個臉色大變。只有憨丑娃興奮得很:「俺可真是蹚出名堂來了,這十字頭上一口氣就加了一撇。」

    憨丑娃原本也是被官府出榜通緝的土匪,不過賞額只有大洋十元,在土匪中只能算二三流的角色。在土匪裡,賞額上百叫作「十字發白」,發了白才算得上是有身價的土匪。若是十字加一撇,賞額上了千元,則是匪中頭目,黑話所謂「駕桿」者才能得到的待遇。像狄靖塵這種「田里開花」,一顆腦袋價格破萬的,必然是驚動全國的巨匪。

    看狄靖塵灰著臉,丑娃還不忘安慰一句:「大哥,老白狼當年下均州,三省聯剿,賞號不過八千大洋。前兩年老洋人破阜陽,賞號才剛一萬。大哥還沒開張,賞號就比老白狼多了兩千,追平老洋人,也算祖上積德了。」

    狄靖塵一面咒罵,一面將事情原委對香五爺詳細講述一遍。香五爺皺緊眉頭:「這告示上講『就地正法,毋庸送省究辦』,就是督軍要滅口啊。」

    「你再看寶豐縣的另文。」香五爺看得很仔細,「這上頭又講,『凡有窩藏情實者,不分軍民,一律就地正法』,而且還是『毋庸查實』。只要聽講哪一家藏了你們,官兵就能任意剿殺,根本不用查實。這樣一來的話,不僅沒人敢收留你們,這一路上你們連口水都沒得喝。有好多年沒看到這麼狠的通緝了。你打算怎麼辦哩?」

    眾人面面相覷。一萬大洋,普通人賺十輩子也賺不到這麼多銀子。腦袋上掛了這麼高的賞額,他們不管到哪裡都是槍口前的兔子。不僅狄靖塵沒了主意,連一向冷靜的王春發也雙眼發直,額角在寒風中冒冷汗。

    香五爺微微一笑:「不管你們要怎麼走,首先要出寶豐城,而且絕不能相信那個萬大糞能老老實實幫你們。你們幾個的頭加起來,就是三萬三千塊現大洋,他拉一百年的大糞也拉不出這麼多銀子。」

    「這麼高的賞額,任誰都會出賣咱們,咱們這下可真的無路可走了。」王春發終於回過神來,他歎了一口氣,「只有插了翅膀,才能飛得出去。」

    「不要長什麼翅膀,我們鑽地。」看著眾人驚訝的神情,香五爺微微一笑,「你們都沒聽過老白狼的地道?」

    「當然聽說過。」謝有財搶著回答,「傳說老白狼拉桿起事的時候,在城牆下挖了一條地道,打算讓弟兄們混進城裡。不過老白狼改了主意,說是兔子不食窩邊草,才決定帶著弟兄去破禹縣。那條地道就沒有人再提了。」

    「這只是個傳說,有沒有這條地道,沒人說得準。」李得祿語帶不耐,「挖這條地道的時候,老白狼還只是秦椒紅手下一個小桿首,所以在桿裡能知道這條地道的,都是老白狼剛出來拉桿時候的鐵桿弟兄。後來入桿的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就是俺們巡緝六營的魏管帶,也未必知道這回事,現在說這個頂個球用?」

    「當然頂用。不頂用講它幹什麼?」頂著眾人驚異的眼光,香五爺踱到城牆邊上一口枯井前,向井裡一探,「金來,你摸出來沒有?」

    香五爺話聲剛落,井裡傳出黃金來熟悉的粗獷嗓音:「五爺,摸到了,就是這裡。」

    狄靖塵注意到蕭老九腋下夾著一條麻繩,繩子的另一頭垂進井裡。只見繩子一緊,井裡傳出幾聲鞋踩磚壁的聲響,黃金來從井裡冒出頭來:「小貴子,聽講你做上官哩,也不到家裡顯擺顯擺。」

    狄靖塵面上掛著笑容,但心裡卻起了疑。黃金來體胖人重,可是他從井底爬上來只用了幾秒鐘的工夫。一個鄉下年近半百的老頭,哪來如此矯捷的身手。再說,香五爺又是如何知道如此機密的地道呢?

    香五爺似乎感覺到了狄靖塵的疑心便說道:「小貴子,你這副領官算是白當了。昨個城裡戒嚴,我們四下打聽出路,就有個熱心老頭告訴我們這裡有個地道。你在這裡幹了這麼長時間,竟然不曉得有這條地道?」

    確定出城有望,王春發等人個個笑逐顏開,憨丑娃更是雀躍不已,大聲喊道:「俺們可以不用搭糞車了。」

    狄靖塵陪著笑臉,連連稱是。他相信香五爺絕不會出賣他。於是他決定暫不追問其中的玄機,先跟著香五爺逃出去再做打算。

    「狄官,咱們出城之後咋辦?還請狄官示下。」王春發示意幾個巡兵不要起哄,回過身還是依照營裡的規短,恭敬地向狄靖塵打了個千。

    「大哥,俺們可是講好了的,出了城就蹚。」丑娃一臉期待。

    「不管往哪裡走,可不能走太遠。我這頭代步的騾子走不了地道,只能扔下了。」香五爺心疼地撫摸著一頭棗色的健騾。

    「說蹚就蹚,出了城就蹚,找個油水豐厚的地方,我們開蹚喜。」眾人一心,狄靖塵如果在這個時候打退堂鼓,恐怕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只能硬幹到底了。

    「狄官,這城西久經蹚將肆虐,各鄉大戶油水不豐。要開蹚見喜,就要蹚人所不敢蹚,從險處著手。」丑娃說道。

    狄靖塵與王春發對望片刻,不約而同地喊出三個字:「清涼寺。」

    2

    「開門!」丑娃照準山門猛力一踹,八尺高的榆木山門經不起他這一腳,轟的一聲垮了下來。過來應門的小和尚見狀掉頭就跑。山門上方的匾額也沒有倖免,整塊匾被山門帶著飛出五六步遠,摔落在菜園子裡。

    「阿彌陀佛!」一個白眉老和尚匆匆走了過來,一聲佛號氣促調急,不但不見出家人應有的冷靜,反而透露出老住持的不安。

    狄靖塵向老和尚一拱手,算是賠禮,但他並沒有歉意。剛調來寶豐的時候,狄靖塵就察覺出這座清涼寺裡大有文章。在清涼寺周圍五十里地,沒有不曾被蹚將打開的圍子,稍有家資而沒有被蹚將滋擾過的,必然與蹚將有瓜葛。不過清涼寺卻是從來沒有被蹚將滋擾過的清淨寶地。當地人總是說,桿子有不碰寺觀不拉和尚的規矩,所以清涼寺能安然無波。但是除寶豐外的其他寺廟卻都沒有逃過蹚將的蹂躪。畢竟蹚將之中也有不信邪的,而這些寺院經常有富紳仕女前來參拜。即使不破寺院不碰和尚,攔路打劫也時常發生。然而,清涼寺不僅本身有避匪的法力,而且從城裡過來參拜的善男信女,無論如何露富,從來沒有被蹚將綁了去的,甚至連攔路打劫「輦條子」的小打小鬧都沒有聽說過。

    狄靖塵一直懷疑清涼寺與附近山上幾個大駕桿有聯繫。然而他派到清涼寺周圍的坐探卻從來沒有發現本寺的僧人有什麼可疑之處,於是清涼寺成為狄靖塵心裡解不開的謎團。得益於這個神秘的優勢,清涼寺成為寶豐一地仕民上香祈願的唯一去處,常年香火旺盛。

    因為狄靖塵的頻繁調查,清涼寺的住持悟朗大師對他並不陌生。悟朗大師平時總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樣子,但是今天的表現卻失了常態,語氣裡甚至帶著點激動。

    「難道這老和尚也想拿我請賞?」狄靖塵有點納悶。眼尖的狄靖塵在上山的時候已經看到石階旁的佈告欄。不過狄靖塵並不擔心,他早就讓王春髮帶著弟兄們到清涼寺周圍警戒,身邊只帶著丑娃。香五爺也自願帶著黃金來與蕭老九去把守上山的小徑,寺裡的人根本無法離開寺院去告密。

    「狄施主來了,快裡面請。」老和尚急切地招呼著,「悟朗已經備下清茶齋飯,請狄施主賞臉。」

    狄靖塵一頭霧水,來清涼寺這麼多次,這老和尚從來沒有招待過一頓飯,砸了他的山門,反而如此客氣。

    悟朗連拖帶拉,將狄靖塵請進一處雅致清潔的禪房,豆腐乾炸成的整只素雞散發著誘人香味。餓了兩天的醜娃也不客氣,一把就是大半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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