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嗓門故意拉長音調喊了起來,徹底打破了狄靖塵的幻想:「連大總統都給綁了票,一個鳥上尉算個球呀。」
狄靖塵被激怒了,好一群不識好歹的刁民。盛怒之下,狄靖塵乾脆昂起頭來,學著那些上刑場的土匪大吼起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到時候再收拾你們!」
「好!」圍觀的老百姓們轟然叫好。狄靖塵還沒有見過寶豐這裡的老百姓對自己這麼友善過。
「稟副官,午時三刻已到。」吳龍彪匯報到。
周副官高高坐在官案前,威風八面地將手中勾朱過的毛筆往地上一扔,喊道:「斬了。」
「冤枉呀!」哈八哀嚎一聲,更燃起了老百姓們的熱情。
「冤枉就冤枉你這一次吧。」吳龍彪大喝一聲,他挑出來行刑的巡兵馬老三是使刀好手,在一片熱鬧的吶喊聲中,只見刀光一閃,哈八的腦袋猛然飛出一丈多遠,沒了腦袋的軀幹噴出兩尺高的鮮血。
高坐案前的周副官突然別過臉蹲了下去,似乎正在嘔吐。但是圍觀人群的熱情卻被吳龍彪的獸行推上最高潮。在上千人的瘋狂叫好聲中,護兵抽出了狄靖塵背後的亡命牌。吳龍彪踱到狄靖塵前面一拱手:「狄官,弟兄們敬佩您是條好漢,一定給您留個全軀。」
劊子手高高舉起手中的馬刀,挑起一股強勁的刀風,掃過狄靖塵的後腦。狄靖塵清楚地聽到刀刃劃破空氣向他砍來的呼嘯聲,但是他毫無畏懼,只有深沉的悲慟。剿了這麼些年的匪,換來的竟然是老百姓們的唾棄。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狄靖塵反倒釋然了,靜靜地等待著死亡。
濕熱的鮮血猛然濺滿了狄靖塵的後頸。狄靖塵訝異地動了動腦袋,怎麼還在脖子上呢?
他想起了昨天那個憨丑娃。逞英雄的念頭在他心裡一掠而過,但是他仍然緊閉雙唇。他不想為了博取這些刁民的幾聲喝彩,破壞自己最後一刻的悠然神往。
「狗崽子們,爺爺招呼你們來咧!」暴雷般的咆哮震醒了沉迷在遐想中的狄靖塵。這聲音怎麼有點熟悉?狄靖塵抬頭一看,大吃一驚:「憨丑娃!」
腰闊膀粗的醜娃一聲怒吼,舞起一根丈八紅纓槍,整一個鍾馗再世。不僅圍觀的老百姓看傻了眼,連在法場旁列隊肅立警戒的三十來個巡兵也被丑娃的一聲怒吼嚇得失魂落魄,一整排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南門市集前鴉雀無聲,只有狄靖塵依然保持清醒。他低頭一看,原本提著馬刀要斬他腦袋的馬老三已經趴在他身旁,背上開了一個海碗大的口子。一般六五或七九的槍子打不出這樣的大洞,只有民間自造的鐵砂土銃才有如此威力。狄靖塵注意到丑娃手上只有一桿鋼鋒白蠟桿長槍,看來丑娃還沒有傻到一個人來劫法場。
雖然獲救有望,但是狄靖塵的心裡反而有些失落,看到老百姓們的表現,狄靖塵心已經寒了,他真恨不得能一了百了。
槍機清脆一響,一個膽大的巡兵回過神來,舉起步槍對準丑娃。狄靖塵認得,這是馬老三的拜把弟兄下一棚棚頭褚老五,也是吳龍彪拉桿的時候一起蹚出來的小土匪頭,平常對弟兄們粗聲惡氣,頑劣得很。不過在丑娃面前,褚老五卻嚇得全身打顫,連保險都忘了開。
槍膛裡一聲悶響,扣下扳機的褚老五如夢初醒。丑娃發現褚老五犯的這個致命的錯誤,一個箭步竄到褚老五面前,躍步急三槍,一個烏龍入洞,竟然將身形胖大的褚老五硬生生紮了個對穿。
看到褚老五中槍,他身旁五六個棚兵一聲吶喊,丟下手裡來不及上刺刀的笨重步槍,舞起馬刀貼身上前。狄靖塵暗暗叫聲不好,這幾個小子端槍射擊不在行,但個個是技藝非凡的刀手,一套暴虎馮河的少林黑虎刀舞起來氣震山嶽,一下子這麼多人貼身上去,丑娃一桿長槍,怕要吃虧。
不過,狄靖塵馬上認識到自己的擔心是多餘。丑娃雖然人粗力大,但是槍法並不魯莽。六把馬刀從三路同時砍來,丑娃步點百合,狸貓捉鼠虛晃一槍,立即回槍安戶、閃斬、四花、銘腮、環揪,四封四閉一招不亂。把棚兵打的銳氣已盡。丑娃又藉機換了進攻的套路,一套黃龍戰桿,雪亮的槍頭舞出銀光萬點,充分發揮白蠟桿長槍的靈活變幻,六把馬刀只剩下招架之力。
「好槍法!」圍觀的老百姓大聲喝彩,丑娃抖擻精神,扎出殺招且招招不亂,一桿槍舞得出神入化。在丑娃一個五花攔腰收槍之時,腳前已經躺下了五個巡兵。唯一還站著的巡兵叫羅二,他的刀法在全營百來個巡兵中算是首屈一指。羅二收起馬刀護住門戶,定氣凝神,準備找個破綻砍進丑娃貼身。丑娃似乎累了,懶的與羅二再廝殺下去。只見他一個鳳凰點頭,紮穩步伐收起長槍,白蠟桿子在虎虎勁風之下壓成一張大弓形狀,蓄起萬斤力量。一聲喑嗚,白蠟桿釋出萬鈞神力猛然撥出。狄靖塵看得真切,丑娃的八寸銀槍頭還沒近身,羅二手中的馬刀已經被山崩般的勁力打飛,在槍桿擊中羅二的那一刻,只聽到一聲悠長的悲號,五尺百八十斤的身軀竟然被攔腰打成兩段。
狄靖塵掙扎地站了起來,吳龍彪與他手下的巡兵早就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周副官孤零零一人僵坐案前。丑娃收起長槍,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徑直走到狄靖塵面前,直通通地跪下,一頭碰碎了南門大道上的百年青石板,說道:「請大哥吩咐!」
狄靖塵與圍觀眾人都明白了,在這一刻,丑娃已經將自己的性命交給狄靖塵。
丑娃在人群裡似乎已建立起號召力,幾個原本拿著饅頭準備接血的漢子連忙過來為狄靖塵鬆綁。狄靖塵活動著麻木的四肢,狠狠地瞪了周副官一眼:「辦了他。」
丑娃單手輕輕一提,丈八紅纓槍冷嗖嗖地直指周副官。周副官一聲慘叫,口鼻並出污血,滾下官案。一旁有個老大娘蹲下一探:「狄官,這小子沒氣了,活活給嚇死的。」
在一片笑罵喧嘩中,丑娃上前一把扛起狄靖塵,大步往外走。圍觀的人群,靜靜地為他們讓出一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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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副領官的安。」聽到王春發熟悉的嗓音,狄靖塵鼻子一酸。屋裡站著三個巡兵,都是戰場上一塊出生入死的弟兄。難得他們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忠心不二。
「快起來,難為你們了。」狄靖塵的音調帶著哽咽。
「狄官,變起倉促,屬下只來得及帶兩個弟兄衝出來,傢伙都扔了。屬下只好向本地平時親近的商家借了一把鐵砂銃,帶著丑娃將狄官救出來。現在全城戒嚴,無法出城。弟兄們往哪裡走,還請狄官指示。」王春發說道。
狄靖塵頓感千鈞在肩,昨天還是督帥親自褒獎的剿匪能手,今天卻成了通緝要犯。何去何從?狄靖塵心亂如麻,全無主意。
「大哥,咱們蹚了吧!」憨丑娃咆哮了一聲,狄靖塵嚇了一跳。狄靖塵並不驚訝憨丑娃的表態,他本來就是個土匪,滿腦子上山落草的想法並不奇怪。但是讓狄靖塵訝異的是,王春發與兩個巡兵竟不約而同地流露出贊同的神色。剿了這麼多年的匪,弟兄們對上山當蹚將如此熱情,這是狄靖塵萬萬想不到的。
但若不幹土匪,又能幹什麼呢?狄靖塵遲疑著。
王春發卻耐不住了:「狄官,俺們都聽聞了,連督軍都是拉桿出身的,這年頭當官當匪有啥不同。」又激動地一擂桌子,「狄官,弟兄們的性命都在您老手上了。咱們可要亮子高掛呀。這年頭,干冷子也好,干冷馬也好,都他媽是真壞種,胡蹅地方,還不如蹚將仁義。屬下大膽說一句,狄官您老就是太正派了,才讓他們砸了瓢子。」王春發越說越氣。
一個叫謝有財的巡兵也忍不住吼了起來:「狄官,蹚將有什麼不好,我們魏管帶的肩章不也是蹚出來的嗎。有弟兄們保著您老,咱們登架子吧。」
狄靖塵聽傻了。「冷子」指正規軍,「冷馬」是民團,「登架子」是上山,「瓢子」是飯碗,「亮子高掛」則是王春發要他眼光放遠,這都是桿匪之間的江湖暗語。平常審問俘匪早就聽慣了,但也只有真土匪才能說得溜轉。看到多年相從的手下突然操起土匪才用的暗語,狄靖塵一時之間真反應不過來。狄靖塵知道巡緝六營的底子是甲寅年收編的白狼餘匪,六營的管帶魏天福原本就是白狼手下的桿頭,在白狼被擊斃之後才俯首受編。營裡像王春發與謝有財這些三十歲以上的老兵,十幾年前都是跟著魏天福一起蹚過的。狄靖塵歎了口氣,雖然剿了十來年的匪,但是他們仍然不改土匪的邪性。
「只要狄官發話,弟兄們還是奉狄官為大駕桿。狄官在豫西冷馬首領中威望最高,豫西出來蹚的,誰不知道寶豐的秋海棠。只要咱們登上架子,以狄官的號召力,多碰幾桿,推狄官當個總駕桿,咱們破他幾個縣城,也綁他幾個洋人,官府只好招安,狄官那時要走回正途,少說也是個團長司令,弟兄們也能沾上光。狄官,下水吧!」王春發勸道。
看著屋裡一張張熱切盼望的臉,狄靖塵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三年前,狄靖塵還是個什長,他隨隊追剿河南巨匪老洋人。那年老洋人大鬧豫東,他親眼看見了阜陽城廬舍為墟的慘狀。在老洋人回竄寶豐的時候,追剿官兵根本不必偵察,只要跟著一路因為付不起贖金而慘遭撕票的屍體前進,方向一準不會錯。那一路上的葉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為了省子彈,男葉子多半喪命在刀斧之下,手法之殘酷罄竹難書。
在那次追剿結束之後,他決心要盡一己之力肅靖風塵,於是為自己取了「靖塵」的別號,並且志願請調寶豐,在這個豫西桿匪的地方擔任剿匪的使命。三年以來,狄靖塵打遍豫西群桿,絕不手軟。落在他手上的桿匪很少能逃過殺頭的命運。因為手法殘酷,「秋海棠」之名在豫西不脛而走。憑藉著剿匪的顯赫戰功,狄靖塵從一個普通巡兵一路飛速晉陞到上尉副領官,虎踞洛陽的吳玉帥親手將一枚大綬文虎章掛上狄靖塵的衣領。沒想到,這還沒有幾年,威震豫西的「秋海棠」竟然也被逼著走到上山拉桿的絕路。
狄靖塵只覺酸徹肝脾,他痛苦地點了點頭。王春發上前拉住狄靖塵的手,說:「狄官放心,弟兄們誓保狄官。」
憨丑娃與三個巡兵圍在狄靖塵身邊,不約而同地跪下:「誓保狄官,登架起義。若有二心,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