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8期) 短篇小說 冼阿芳的事(鮑十)
    《冼阿芳的事》文\鮑十

    選自《當代》(雙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鮑十:現居廣州。著有中短篇小說《我的臉譜》《扮演者手記》《東北平原寫生集》等,長篇小說《好運之年》《癡迷》,電影劇本《我的父親母親》《櫻桃》,出版日文版作品《初戀之路》等。

    1

    冼阿芳的事,大半都是生活中的瑣事……

    冼阿芳是廣州的「村」裡人。這裡所說的村,是指城中村。近些年,各地的城市都在擴大,有些原來位於城郊的村莊,陸續被擴進了城市的版圖。城中村就是這麼來的。在廣州,比較著名的城中村是石牌村、楊箕村、獵德村等。就說石牌村吧,可能在全中國都有些名氣的。我認識的一位作家,一度就住在那裡,後來他寫了一部小說,叫《石牌村的夢》,曾一時風行。小說寫了幾個從外地來到廣州的女子,租住在石牌村。她們有的做文員,有的在超市收銀,也有專吃青春飯的,總之五花八門。小說寫了她們的辛苦、困厄、內心的掙扎。在作者筆下,這裡是混亂的,擁擠的,處處都是「握手樓」、小檔口、小食店、發屋,窄窄的巷子裡人來人往,空氣中瀰漫著各種食物和爛菜葉的味道,充滿了濃厚的飽含著慾望和企圖的氣息。讀來甚有意味。

    冼阿芳的村叫上梅村。

    跟上述幾個村不同,上梅村是近幾年才被擴進來的。另外,這裡與市中心的距離也要遠一些,不像那幾個村子那樣「發達」。也沒有那麼多的握手樓,沒有那麼多的發屋和小食店。除了村子四周忽然間瘋長起來的一些高樓,再就是通了幾路公交,本身彷彿並沒有多大的變化。祠堂還是先前的祠堂,街巷還是先前的街巷!街巷上走動的,也多半是原來的老街坊、老鄰居。可實際上,變化還是有的。比方,幾年前就開了一間連鎖超市,規模雖不是很大,但也夠氣派了。此外就是街上陸續出現了一些外地人,大概是來廣州打工的,可能也有做生意的,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最初三五個人,接著幾十個人,都在村裡租了房子,一早一晚,便會看見他們匆忙的身影。不過,變化最大的,還是大家改變了生活方式。他們原本以種菜為生,現在不用種菜了。

    冼阿芳,現年五十一歲。她屬於那種隨處可見的人,就是說,很平常。長得有點兒男人相,主要是嘴巴比較大,說話的聲音也像男人,顴骨也要比一般人的高,整個臉上,只有眼睛是好看的,大大的,即便現在看來,也是很有神采的。穿著也極其普通,若在夏天,就穿一條長褲,如果沒有特別的活動,則只穿一雙塑料拖鞋。儘管已經五十多歲,身體還很結實的,只是越來越瘦,幾乎骨相畢露,肘部和手掌的關節都很突出,卻顯得很有力氣。頭髮也早就花白了,她也懶得打理,不像有些人經常焗焗油什麼的,她說沒有用。「仲以為自己系後生女啊?又唔是去相睇,我先唔想亂咁洗錢呢……」她對兒女們說,這是地道的廣州話,意思是,還把自己當少女啊?又不用去相親,我才不想浪費那個錢呢!

    冼阿芳有三個子女,可她跟他們的關係都不是很和睦。三個子女中最大的是女兒,老二老三是兒子。女兒叫鄺美芬,兒子一個叫鄺柏泉,一個叫鄺柏松。按說兒女們都算爭氣。女兒鄺美芬,大學畢業後考取了一所公立中學的教師職位,做英語老師。鄺柏泉考取了醫學院,很快就要畢業了。鄺柏松稍差,初中畢業後讀了個技校,現在一家衛浴物品公司做銷售。冼阿芳跟子女間的矛盾——如果可以稱為矛盾的話——主要是因為她愛嘮叨,嘮叨起來就沒個完。一個經常性的話題,是說他們懶,諸如不知道做事情,不洗菜,不洗碗。如果你做了,又會說你沒做好,洗完碗沒有擦乾,或東西放置得不整齊……另外一個話題,就是責怪美芬找對象不積極,不相親,不拍拖,把自己當成個大小姐,什麼人都看不上。在冼阿芳家,每天傍晚是最熱鬧的,大家都回到了家,做飯,吃飯,再就是聽冼阿芳高喉大嗓地訓話。除非實在忍無可忍,在冼阿芳訓話時,仨子女都不會吭聲兒,因為他們瞭解她,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知道她「強勢」慣了,有話就要說出來,天不怕地不怕,惹不起。

    他們知道,爸爸在世的時候,都要讓她三分的。家裡的各種事情,無論大事小事,都是她跟爸爸商量後才能買的,不然她就會不高興,就會吵。有時候還會吵得很凶。在他們小時候,有一次,爸爸跟幾個村民去市裡,辦完事情後,跟同行的人去一家新開的商場閒逛,恰巧商場正在搞促銷,爸爸看見一台立式電風扇,原價二百多,現在才九十八元,別人又攛掇他,說廣州天氣這麼熱,你家連一台電風扇都沒有,也太辛苦了吧等等。他就動心了,最終咬咬牙,還跟別人借了幾十元錢,買下抱回了家。一到家就馬上組裝。費了好多心思才組裝好,正想插進插座試一試,冼阿芳從田里回來了,冼阿芳看了看,沒言聲兒,出去轉了一圈兒,等到再次進來,才壓著火氣問,這個風扇多少錢買的?!爸爸感覺到了她的火氣,怔了一下說,這是打折的,原價二百多塊……我九十八塊就買了。冼阿芳的聲音馬上大起來,九十八塊不是錢啊!爸爸說,他們都說,九十八夠便宜了。冼阿芳說,他們說?他們是你的阿爸和阿媽啊?你憑啥聽他們的……爸爸大概覺得面子上過不去,聲音也變大了說,我買了就買了,不用你管我!冼阿芳立刻出了屋門,很快又登登登地回來了,手上多了一把切菜刀,直指著爸爸的臉,帶著哭腔吵嚷起來,鄺守林你個鬼!你嫌錢腥啊是不是?這麼多年沒風扇,你都沒熱死!你以為你是老闆啊!我起早貪晚,做生做死,一年才賺幾個錢?這麼貴的東西你說買就買,講都不同我講一聲!你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乾脆你把我殺了吧!殺了吧!嚷著嚷著還哭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鄺美芬和兩兄弟,當時都被嚇呆了。

    看見冼阿芳哭,他們幾個也哭起來。

    年紀最小的鄺柏松,跑過去抱住了媽媽的腿。

    這件事情發生後,爸爸蔫了好長一段時間,整天低眉順眼的,一副後悔不迭的樣子。

    鄺美芬和兩兄弟,至今對這件事記憶猶新。

    2

    冼阿芳講得沒有錯,當時他們家確實沒有什麼錢。可要說有多麼窮,那也不見得,不過日子還是很緊巴的。鄺美芬還記得,在她小時候,是很少有新衣服穿的,一件衣服要穿幾年,穿破了就補一補,大的不能穿了,還要改一改給小的穿。還有吃,媽媽是向來不給他們買零食的。果凍啊,魚片啊,雪糕啊,巧克力啊……姐弟幾個從來沒嘗過。美芬六歲那年,曾經單獨跟媽媽去過一次東圃鎮,東圃鎮原叫東圃公社,屬這一帶的繁華之地。走在街上,隨處可見賣吃食的攤檔,什麼都有。看見這些,美芬連路都走不動了,眼睛滴溜溜地繞著那些東西轉。以往的經驗告訴她,媽媽是不會買給她的,當然她也心存幻想。關鍵是她太想吃了,於是想了種種辦法,比如故意在某個攤檔跟前用力拖媽媽的手,又在某個攤檔前故意跌倒。見媽媽始終不理會,最後竟放聲大哭,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看著媽媽的臉。可媽媽非但不給她買,還把她拉起來打了幾巴掌,邊打邊厲聲說:「你個衰女!睇你仲猴唔猴吃!仲猴唔猴吃!」用普通話說就是,你個壞孩子,看你還饞不饞!美芬是知趣的,知道自己不會得逞,為了少挨幾巴掌,立刻就不哭了。好在後來,也許媽媽不忍心吧,終於花五分錢給她買了一根雪條。這件事,在美芬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時候,上梅村還不是城中村,村裡人都以種菜為生。冼阿芳家也是如此。當年她家的幾畝承包田,全部種了菜。菜,就是他們的生活來源。一家人的吃喝穿用,全靠菜來解決。廣東年均氣溫高,蔬菜種類多,細數起來,有一長串的名稱:菜心、菜花、西蘭花、水東芥菜、通菜、莧菜……這些菜,冼阿芳家幾乎都種過、賣過。需要說明的是,由於種類不同,這些菜的生長期也不一樣,有的長,有的短;短的一兩個月就長好了,長的則幾個月不止。要想經常有菜賣,就必須做好調配,哪樣先種,哪樣要遲幾天,以及這個菜賣完了,接下來要種哪樣菜。在這方面,冼阿芳可說是個行家,時機把握得非常好。她家的菜,總是可以不間斷地拿到菜市上。另外,哪樣菜是家常菜,需要不斷地種,哪樣菜在哪個時候需求量會增加,屆時要多種一些,她也心裡有數。比方廣東人過年一定要吃生菜——因「生菜」和「生財」是諧音,且要帶根的(廣東人稱作「有頭的」),意為財源不斷。有頭有尾——每年春節之前,就要大量地種。不過有一點,就是要算準時間,不遲不早,在過年前的一兩天,保證可以上市,那才會賣得好。再比方辣椒。以前這裡是很少種辣椒的,因為廣東人不喜吃辣,但是近年有好多外鄉人來廣東做事,有些人特喜歡吃辣,辣椒的需求量也就大起來。冼阿芳是較早看到這個「商機」的,以後她家便年年種辣椒,一連種了好幾年。

    種菜很辛苦,從整地開始,包括下種、施肥、除草、殺蟲,直到收穫,每個環節都要很細心。其中最辛苦的是兩個環節:一個是收,一個是賣。收菜時每天都要起大早,凌晨兩三點鐘就要從家裡出發。來到田里後,需先用一把割菜刀,仔細地把菜割下來,一束一束地捆紮好,再放在河裡過一下水,以保持新鮮。最後放進擔在自行車後邊的兩隻竹簍裡,還要搖搖晃晃地騎行十幾里路,才能到達東圃鎮的菜市。這在夏天還好,天亮得比較早,三點鐘前後,天已濛濛亮了,割菜、捆菜都能看清楚。冬天就不行了,尤其是從元旦到春節之間,晝短夜長,三點鐘還是黑夜,割菜時得帶上燈才行。早先是用風燈,上面有個玻璃罩,後來又改用手電筒,但都不是很方便,割菜時要時時移動,後來開始使用一種類似礦燈的燈,把燈戴在頭上,這就方便多了。還有一點,就是冬天割菜會覺得很冷,廣東人慣常會說:「好凍啊。」廣東的冬天,雖不像北方各省,會結冰下雪,但也是很冷的。那是一種獨特的冷,就是所謂的濕冷,冷氣會鑽到骨頭縫兒裡,會讓人雙手關節酸痛。特別是割菜時,還不能戴手套,用不了多久,兩隻手就被凍得麻木了。有時候一不小心,刀子就會割破手指,割得流出血來,還不知道痛。接下來的一個環節,是把菜送到菜市。送到菜市的菜,一部分會批發給菜販,另一部分則自己零售。因為批發的價格比較低,所以還是以零售為主。不過零售要辛苦許多。那需蹲在街邊,在地上鋪一塊剪開的蛇皮袋,一直守在那裡。有時候運氣不佳,會一直守到中午,或者再遲一點,守到下午兩點多鐘,才能把菜賣完。

    偶爾還要躲避「城管」。

    那時候,冼阿芳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多賺錢,賺夠了錢好建房子。當時,他們全家一直住著一幢舊房子。那還是冼阿芳跟鄺守林結婚時鄺守林的父母送給他們的。這是一幢老屋,遮風擋雨是沒有問題的,只是仄逼了些。房子的四壁,以及房內的設施,都因年久而腐舊了,一有大風大雨的天氣,就難免讓人擔驚受怕。何況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男孩女孩還住在一間屋子裡,也越來越不便。還有一點,這時村裡已有不少人家建起了新房,且都是幾層的小樓,新磚新瓦,鋁合金的玻璃窗,厚實的防盜門……其實,冼阿芳早就到幾戶相熟的人家「參觀」過了,眼饞得不行,心裡暗暗發狠:我也要建這樣一幢樓,讓全家住得舒舒服服的,讓孩子們每人一個房間!她也向人打聽過,建這樣一幢樓要用多少錢,有人說要二十萬,有人說如果仔細點兒,十多萬也拿下來了。聽見這話,她心裡咯登一下,立刻就不說話了,事後想起,還不免咋舌。心想這十多萬我到哪年哪月才能湊夠啊!但是,這個念頭,建新房的念頭,一直支撐著冼阿芳,她想盡了各種辦法,一毛一毛地存錢。

    從大的方面說,要想多存錢,不外兩個途徑:一是擴大收入,一是控制支出。

    說起收入,他們只有種菜這一項。這似乎沒什麼好說的。但如何把菜賣出去,且要賣得好,還是有些講究的。冼阿芳做到了這一點。具體說來,她有這樣幾種做法:第一,她會想方設法佔到一個好位置。如果賣菜的人很多,好位置是非常重要的。有時候,為了一個好位置,人們甚至會吵架。第二,她的菜賣相好。在賣菜之前,她都會把菜進行精心捆紮,然後一捆一捆地擺放在攤位上。捆紮時,她會把打蔫兒的菜葉去掉,因此看上去又乾淨又整齊;第三,她會主動跟買主搭訕,用他們的話說叫「撈人」。只要有人從攤位前經過,她都一定會主動說:「老闆睇下我的菜啦……買不買都無所謂嘎……」意思是,老闆看看我的菜,買不買都無所謂的。這當中,有的人可能會不理不睬,她也並不在意,但也有人因此就過來了,這才是重要的;第四,她會誇讚自己的菜。買菜的人過來之後,一般都會看一下菜的狀況,翻揀翻揀,看看品相如何。這時候,她都會趁機誇自己的菜:「這菜好新鮮嘎……都是自己種噶……無施過農藥……好嫩噶……」如果這人決定買她的菜,在給菜稱重的過程中,或者在給對方找零錢時,她還會說幾句話,諸如「以後就買我的菜吧,我天天來的……」

    據鄺美芬講,在讀小學的時候,包括後來讀初中,在寒暑假期間,她經常跟媽媽去賣菜,見識了她賣菜的一些事。媽媽的一些做法,讓美芬很尷尬,覺得沒面子。美芬記得,在她讀初一那年,在一次跟媽媽去賣菜的時候,遇見了他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這老師是個女的,三十多歲,因為美芬學習刻苦,守紀律,成績好,她比較看重她。那天是老師先看見美芬的,就走過來了。老師還熱情地叫了美芬一聲。美芬一看見老師,馬上從小木凳上站起來,紅著臉說:「老師好!」美芬不知道老師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她斷定她不是來買菜的,也許是偶然從這裡經過吧。老師來到她們的攤位跟前,又對美芬說:「美芬幫媽媽賣菜呀?暑假有沒有出去玩啊?」美芬小聲回答說:「是啊……沒出去……」老師哦了一聲。這時媽媽插了進來,不失時機地說:「是阿芬的老師啊?買點菜啦……」美芬看見老師愣了一下。媽媽似乎也看見了,馬上改口道:「不用買,不用買,送給你的……」說著迅速拿起一捆青菜,遞給老師,「這些……夠一餐了……回去炒一炒……」老師看了看媽媽說:「你們這麼辛苦……」一邊說一邊取出錢包,拿出五元錢,放在媽媽手上,隨即拿起那捆菜轉身離開了。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對美芬說:「美芬別忘了寫暑假作業……」美芬慌不迭地答應道:「哎……」美芬當時又羞又氣,差點兒哭了,待老師一走,馬上就厲聲對媽媽說:「你可真丟臉!」沒想到媽媽卻說:「嗨……反正她都要吃菜的啦,買誰的不是買?買我們的還好過買別人的,我們不會騙她……」美芬說:「你敢講沒騙?你那點兒菜值五元錢嗎?」媽媽說:「那是她自己給的,我又沒問她要……」美芬還想說什麼,媽媽沒讓她說。「好啦好啦,你以後好好聽她上課就行了……」那以後好幾天,美芬都沒跟媽媽講過話。

    而說到控制支出,簡單說就是要「省」,要節衣縮食,要斤斤計較。這方面冼阿芳也不含糊。家中所有的生活用品,她都要親自去買,買的都是最便宜的。其他方面,比方孩子們的學習用具,她也要親自去買,當然也都是最便宜的。她還有個規定,所有東西都要以舊換新,就是說,要用到不能用的時候才可以換。那時村裡已經開了幾家「士多店」,她很喜歡到士多店去買東西,一來開店的都是鄉親,她跟他們都很熟悉,二來這裡的東西比較便宜,而最關鍵的是,在這裡買東西可以講價。說到講價,冼阿芳可是個行家裡手,絕不含糊的。買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圓珠筆芯,她也要跟人講價。她有個理論:講不講是你的事,只要你講了,你就有機會,至於能不能講下來,那則是另一回事了,可如果你不講,那就是你自己找虧吃。由於她買什麼都講價,最後弄得人家都不願賣給她東西了,常常給她臉色看,一見她進來就會說,今日不講價了哦,要麼就不賣你東西了。她一時有點兒尷尬,訕訕地說,做生意嘛,賺個人氣也是好的,我就算幫你賺人氣了,呵呵……

    總之,在這方面,冼阿芳是出了名的,整個上梅村無人不知,為此有很多人在背後講她的閒話。這些話當然會傳到冼阿芳的耳朵裡。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該怎麼做還怎麼做,遇到利益相關的事,仍然分毫不讓。就連美芬的同學,在鬧彆扭的時候,也會取笑她,叫她「慳女」。這讓美芬覺得很惱火,還因此跟同學打過架,有一次把衣服都扯破了。同時,美芬對媽媽的種種表現,也越來越反感,說她「全身上下每一條布絲裡都充滿了庸俗的氣味」,「每天只想著錢錢錢」(鄺美芬的日記)。加之那時她正處在青春叛逆期,曾經無數次跟冼阿芳吵嘴,再就是生悶氣,還若干次在日記裡說:「我點解會有咁嘅阿媽?我憎死佢!」譯成普通話即是,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媽,我討厭死她啦。最嚴重的時候,還萌生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在初二的下學期,某個星期天,美芬,她竟然真的離家出走了。而且,出走前還做了充分的準備——前一天晚上,她就把僅有的一件用來換洗的衣服和一條短褲放進了書包,還有積攢了多年的幾元錢。吃完早飯,她就坐上了去市裡的公交。這是她早就盤算好的,她要在廣州應聘個「工作」,最好是管吃管住的,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再不跟著媽媽丟人現眼!記得那天,她坐車來到廣州,在一個看上去很光鮮也很繁華的地方下了車。不過,儘管以前她跟同學來過這裡,可現在她才發現,她對這裡並不熟悉,更不知道怎樣去找工作。後來她鼓足勇氣,去問了幾個餐館,包括酒樓,不料都沒有成功。只有一個小餐館有意要她,可那個老闆長相猥瑣,一雙眼睛色迷迷的,不像個好人,一開口就叫她「小妹妹」,還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頦,嚇得她心都不跳了,渾身抖個不停,磕磕巴巴地說,我,我要,去廁所……說罷轉身就逃,幾步就跑出了餐館,來到街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以後就不敢再問了,想想都覺得後怕,一直在街上轉悠。中午買了個麵包,另加一瓶水,花了四塊多錢,坐在街邊吃了。但是還不想回家,下午繼續在街上逛蕩,一邊思慮自己該怎麼辦,總是拿不定主意,又不甘心。直到天快黑了,一些商舖已經亮起了燈,心想家裡一定在吃晚飯吧,肚子不由得有些餓,算一下身上的錢,還夠再買一個麵包的,不過坐車的錢就不夠了。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回家的念頭竟越來越強烈,最終心裡一「軟」,坐上了回家的車。那天,她回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多鐘了,又累又餓的。進門時媽媽正在收拾廚房,一看見她,立刻斥罵道:「你個死妹釘……咁晚先翻屋企!去佐成日!有無食飯啊?無食快滴食!食完就去洗碗啊……」意思是,你這個死丫頭,這麼晚才回家……吃沒吃飯啊?沒吃趕快吃,吃完把碗洗了。她喉嚨一哽,差點兒沒有哭出來。

    3

    蒼天不負苦心人。經過多年的積累和準備,冼阿芳家到底建起了一幢小樓,三層,總面積三百多平方米,三樓還留好了「茬口」,打算將來有必要的時候再接起一兩層。這是冼阿芳的主意,是她跟鄺守林商量之後做出的決定。當時冼阿芳說,我們手裡沒那麼多錢,建三層有富餘,建四層肯定不夠,還是先建三層吧,家裡總得有點兒餘錢啊,不然一旦用錢怎麼辦呢?鄺守林點頭稱是。房子建了九個多月。整個建房過程,從挑選建房材料,到物色施工隊,再到監工,包括後期裝修,總之一切瑣細的事,基本都是冼阿芳一個人在張羅。因為這時鄺守林已經病了。

    那個病來得突然。那是在一天早上,大概八點多鐘,夫婦倆剛剛從暫時租住的房子來到建房工地,鄺守林忽覺喉嚨一熱,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嘔出了一口鮮血。冼阿芳嚇壞了,趕緊把他送到了醫院。醫生給鄺守林做了檢查,並沒查出什麼問題,只說人太辛苦了,內心鬱結,有燥火,在醫院打了幾天吊針,又開了些口服藥,就讓回家休養。其實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回家以後的鄺守林,幾乎什麼都不能做了,好像渾身沒有一丁點兒力氣,稍微動一動,就要喘好久,還不停地出虛汗,因此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建房的事也只好撒手不管。只有到了晚上,冼阿芳回來以後,才會跟他講一講這一天都發生了什麼事,有些事再徵求一下他的意見。鄺守林因為有病,心情不好,偶爾還會為什麼事情發脾氣。冼阿芳一改從前的習慣,一遇到這種情況,很快就不吭聲了,連聲說,就按你說的辦,就按你說的辦……在那九個多月的時間裡,真把冼阿芳給累壞了,整個人就像脫了一層皮,變得更黑更瘦。可房子畢竟建起來了,一家人搬進了寬敞的新居。對冼阿芳來說,這才是最重要最有意義的,再苦再累也值了。

    搬進新房那天,一家人吃火鍋,全家人都特別高興,簡直有點兒興高采烈的意思了,鄺守林雖然身體不好,也強撐著坐在桌前,不時呵呵地笑兩聲。冼阿芳像往常一樣,張張羅羅的,往火鍋裡加水、續菜。在吃到一半的時候,冼阿芳突然離開了飯桌,起初大家都沒在意,以為她上廁所了,或者去了廚房。可是半天她也沒回來,鄺守林就讓美芬去看看。美芬先來到廚房。一進來她就看見,冼阿芳正在那裡哭。看見美芬,冼阿芳愣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美芬後來想,她是因為高興才哭的吧……

    後來有一次,冼阿芳對三姐弟說,你們的老爸也是很能吃苦的,當年他隔幾天就要騎車到楊箕村的養雞場去馱雞糞,馱回來的雞糞發酵一下,上到田里,菜就長得好,可以多賣錢呢!三姐弟聽見這話,同時靜默下來,似在遙想什麼。當年的楊箕村還不是現在的樣子,就跟如今的上梅村一樣,是廣州的近郊,有好多養雞場。他們也都看見過爸爸馱著雞糞回到家裡的情形:只見他渾身是汗,小褂兒都貼在背上了,坐在自行車的車座上,一腳一腳地踩著腳蹬子,車後架上掛著兩隻裝滿雞糞的籮筐,晃晃悠悠地去了儲糞坑……

    在冼阿芳這樣說的時候,鄺守林已經不在人世了。鄺守林是在新房建好四個月後去世的(當時鄺美芬正在讀高三)。他最後被確診為咽喉癌,去世前又在醫院住了幾個月,每天做「化療」,服用各種抗癌藥,可到底也沒治癒。到了晚期,偶爾還會大出血。說不上什麼時候,突然就會從嘴巴和鼻孔湧出血來,量很大。去世前,人已經瘦得不像樣子,眼窩深陷,骨節突出,皮膚蠟黃,十根手指變得又長又細,狀如枯枝。當時全家人輪流著來陪護他。冼阿芳因為還要操持家裡的事,不能整天待在醫院,但只要一有空兒,就會趕過來。在做完了該做的事——諸如給鄺守林擦臉擦身體、餵他吃飯、換衣服、處理大小便、偶爾還剪鬍鬚剪指甲……之後,便會坐在鄺守林的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跟他說話兒。兩個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啥。當時鄺守林已經不大能吃東西了,但是冼阿芳還會調著樣兒給他做好吃的,蒸排骨、剁肉餅、清蒸草魚、雲耳蒸雞……況且醫生說多吃有營養的東西對病情有好處,可以增加抵抗力。儘管鄺守林每次只能吃下一點點。在鄺守林去世的當天,冼阿芳還給他煲了一鍋花旗參木瓜排骨湯。可惜的是,她剛剛把湯提進病房,鄺守林還沒來得及吃,就突然出現了狀況,馬上被推進急救室,不到一個鐘頭就去世了。等在急救室門口的冼阿芳,一聽到鄺守林的死訊,當即大喊了一聲:「鄺守林!」然後便癱倒在地,暈厥過去。當時三姐弟也都在場,他們立刻就哭起來。後來,全家人到病房收拾鄺守林的遺物,發現那個盛湯的保溫飯盒還放在病床的床頭櫃上,外面套著一隻塑料袋,塑料袋的上邊打了個結……第三天,鄺守林被火化了。整個過程冼阿芳都沒再哭。只是在回到家裡以後,一連幾天,她會對著鄺守林的相片說:「我地咁多年……你唔喺度了,叫我點算啊?」意思是,我們這麼多年,你不在了,我可怎麼辦啊?說完會流出眼淚。

    就在那一年,鄺美芬考上了大學。那所大學就在廣州,是一所師範學院。考試時間是在鄺守林去世後兩個多月。鄺美芬說,可能因為耽誤了一些複習的時間吧,她考得不是很理想。但她仍然比較滿意。重要的是,她覺得這件事沖淡了家裡悲傷的氣氛。接到錄取通知書以後,冼阿芳就開始幫美芬準備行李,包括被褥、衣服、背包、牙具、毛巾等,能接著用的就拆洗一下,實在不行就買新的。在美芬上學的前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冼阿芳說:「你爸要是再遲幾天……就知道你考上大學啦……」美芬心裡震動了一下。冼阿芳又說:「你爸他……讀書就讀到小學,同我一樣。可他學習不好。不是他不聰明,是對學習無興趣,覺得讀書無用,又費錢又費時間。讀了五六年書,寫信都寫不明……那時有個人介紹我們相親,見面之後大家都留了地址,他一到家就寫了封信給我,寫得好長呢,一張作文紙。信裡講對我的印象好好,說我好白淨,說他好想同我結婚生仔……意思是好的,就是錯字太多了,不通順。搞到我猜了一整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冼阿芳說到這兒,竟然低下頭,輕輕笑了一下,很羞怯很甜蜜的樣子。看見冼阿芳的笑,鄺美芬心裡一時既安慰又酸楚,幾乎流下淚來。

    接下來,在美芬讀大三的時候(恰在這一年,鄺柏泉也考上了大學,是一所醫學院),家裡又發生了一件事,一件很大的事:上梅村被併入了廣州市。最初是召開了兩次村民大會,區裡還來了幹部,從前的村長在會上講了話。他說,由於城市發展的需要,我們上梅村就要併入廣州市了,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廣州人了。接下來,由民政局的人宣佈,自此取消上梅村,成立上梅居委會。個把月後,又來了一些穿工裝的人,踩著自己帶來的梯子,在每一家的房門上方都釘了一塊藍牌子,巴掌大小,上面印著字,諸如「上梅一街××號」、「上梅二街××號」……看上去很是悅目。其中最大的改變,是把原來各家各戶的責任田收歸了村裡,由村裡統籌使用,並參照其他城中村的做法,成立了一個「股份合作經濟聯社」,具體負責一應經營事宜,村民則可享受土地及各項收益所給予的分紅。對於這個變化,有些人是高興的,那主要是年輕人,他們覺得,現在自己終於有了城市戶口,從此就跟那些城市仔一樣了,就無需種菜為生了,就可以擺脫世世代代在土裡刨食的命運了,此外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穿時新衣服而不被父母罵了。另有一些早早就開始做生意的人,他們也是高興的,他們有的開小工廠小作坊,有的開公司開商店,本來已很富裕,早就不以土地為生了,這樣反倒省了一份心,可能還對業務有好處。當然也有人不高興。不僅不高興,甚至很恐慌。這些都是以種菜為生的人,沒有其他本事,家裡也沒有多少積蓄。他們很擔心,一旦沒有菜種,光靠分紅,能不能養家餬口?另外,一旦不種菜了,他們每天該幹些啥?

    冼阿芳就是其中一個。

    那幾天把冼阿芳給愁的……她是飯也吃不下了,覺也睡不安了,整天在那兒胡思亂想,又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乾著急。後來實在沒主意了,就在一天晚上,給鄺美芬的宿舍打了一個電話,講了開會的事,講到後面,居然還抽泣起來。鄺美芬很著急,但因為不瞭解情況,一時也不知怎麼辦好,只好對冼阿芳說,等我回家再仔細說吧。當時鄺美芬一個月才回一次家,按說她可以每個週末都回家的,學校離家本來不遠,來去坐公交就行了,但她一直沒那樣做,她是個心裡有數的人,不想浪費這個時間,另外也可以少聽一點兒冼阿芳的嘮叨。

    這個星期五的晚上,鄺美芬回到了家。一進家門,就見冼阿芳一聲不響地在客廳裡坐著,眼神呆呆地望著窗外,聽見門響,馬上轉過臉來說道:「咋這麼晚才回?」鄺美芬一邊換拖鞋一邊說:「學校有事。」冼阿芳說:「學校能有啥事?你就是對家裡的事不上心!」鄺美芬不由有些生氣,說:「有事就是有事,我騙你幹嗎呢!」冼阿芳說:「學校多熱鬧啊,又有男同學,多開心啊!」鄺美芬說:「你再這樣講我就回學校了!」鄺美芬這樣一說,冼阿芳才不吱聲了。母女都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冼阿芳突然說:「你說,現在我們咋辦啊?」鄺美芬沒有馬上說話,停了停才說:「你都沒同我講咋回事,一回來就同我吵……」冼阿芳笑了一下,似有些歉意,然後講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很長時間。講完後,望著鄺美芬,等她說話。鄺美芬想想說:「這事誰也沒辦法……」冼阿芳說:「我知道沒辦法啊……」鄺美芬說:「你剛才講分紅,他們沒講咋分嗎?一年能分多少錢?」冼阿芳說:「他們講是按人頭入股,沒講分多少錢。我也問過別人,都說不清楚。有的講以前的城中村,楊箕和獵德,好似都不錯,錢分得很多。我們這裡就難講了,就要看有沒有人用我們的地了……」鄺美芬略想了想說:「我明白了。那可能不會很多,我們這兒位置偏,不會開發很快的……」冼阿芳說:「就是啊……那我們可咋辦啊?」鄺美芬說:「我也不知道咋辦,實在不行我就退學吧,去廣州打工……有阿泉一個人讀書,就得了……」冼阿芳說:「你真這麼想的?」鄺美芬愣了一下,看看冼阿芳,沒說話。過一會兒,冼阿芳輕輕搖了搖頭,說:「唉,你差一年就畢業啦……」鄺美芬心裡一動。

    4

    到了第二年,果然不能種菜了。

    不能種菜的冼阿芳,曾經想過去做好幾樣事情,想過開一個鮮肉檔賣豬肉、想用自家的房子開一間士多店、想過賣水果,但都因為種種原因,都沒有做,最終找到了一個幫人換煤氣的營生。

    說來那也是偶然。就在那段時間,冼阿芳回了一次棠東的娘家,去看望她的哥哥、嫂子。哥哥、嫂子跟她一樣,也都老了,幾個人一見面,都感覺很親切。哥嫂特別熱情,一定要留冼阿芳吃晚飯。吃飯時,冼阿芳說起了她最近遇到的難處。一起吃飯的侄子聽了說,他的大舅子,在東圃鎮經營一家煤氣供應站,最近擴大營業範圍,在很多地方開設了「代供點」,上梅村那邊也會開,如果冼阿芳願意做,他可以跟大舅子聯繫一下。侄子還補充說,現在城中村還沒發展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鋪設管道,也許好久都要用煤氣瓶,這樁生意很值得做,關鍵是它不用投資,也不用技術,只要肯吃辛苦就行。冼阿芳因為不瞭解換煤氣的具體情況,便詢問了一下,主要問了能不能賺到錢,錢怎樣的賺法兒等。侄子大概給她解釋了一下,說當然有錢賺了,至於如何賺法兒,賺多賺少,他就不清楚了。冼阿芳略微想了想,說她願意做,讓侄子盡快跟大舅子聯繫。到第二天,侄子就打電話過來,說跟大舅子聯繫好了,讓冼阿芳到東圃鎮來,跟大舅子面談。冼阿芳急忙來到東圃鎮。見面後,大舅子向冼阿芳介紹了代供點的工作性質。據大舅子介紹,代供點主要是賺取勞務費。有要換氣的,就去把煤氣瓶取來,灌好氣後,再給送回去。一取一送,每瓶兩元錢。至於賺多賺少,全看換煤氣的數量。冼阿芳迅速在心裡合計了一下,知道錢不會很多,可她眼下並沒別的事情可做,重要的一點是,她想起了侄子說過的話,這不用投資,也不用技術,只要肯吃辛苦就行。

    從東圃鎮回來的當天,冼阿芳就按照大舅子介紹給她的經驗,找個便宜地方印了一些卡片,一面分兩行印了八個字,第一行是「芳姐煤氣點」,第二行是「換煤氣」,另一面印了家裡的電話號碼,取出來之後就上街去發。只要見到人,她就拿出卡片,遞給人家,滿臉堆著笑說:「換不換煤氣呀?換的話就找我,隨叫隨到,上邊有我電話號碼噶……」經她一宣傳,村裡很多人就知道了她換煤氣的事。而且,恰巧有幾個剛剛把煤氣用完的人家,果然打電話給她,讓她幫忙換氣。換煤氣總要有個工具。這個冼阿芳早就準備好了。那天晚上,她就把以前鄺守林馱雞糞的單車推出來,仔細擦拭了一番,給車胎打上氣,還給某些部位上了一些菜油,又找來粗鐵絲,讓鄺柏松幫她做了兩個鐵鉤,用來掛煤氣瓶。接到電話以後,她馬上騎上單車,去到要換煤氣的人家,把煤氣瓶取過來了。她還準備了一根鐵鏈,一取回煤氣瓶,就用鐵鏈串起來,鏈在一樓的防盜網上,接頭處還鎖上一把鎖,怕被小偷給偷走了。隨即就給大舅子打電話,告訴對方她收了幾個瓶,讓他派車來取。等對方把灌滿了氣的煤氣瓶送回來,她再騎上單車給送回去……

    這樣,從那天起,冼阿芳就成了一個換煤氣的人。一直到現在。

    人們經常可以看見,冼阿芳騎著一輛單車,在上梅村的街巷裡穿來穿去,車子騎得很快,車輪遇到路面的坑窪處,便要顛簸一下,有時候很輕微,有時候很劇烈,但她絲毫不以為意。可能是因為她瘦小吧,那輛單車顯得頗巨大,用鄺美芬的話說,看上去就像一輛卡車,還是重型的。另外,在單車的車把上,經常掛著一個環保袋,已經很舊了,裡面常年裝著一副白色麻手套,一兩個蛇皮袋——扛煤氣的時候,需把蛇皮袋墊在肩上。

    據鄺美芬講,冼阿芳的煤氣生意現在越來越好,客戶越來越多,每天大概能換二三十瓶。換煤氣的勞務費也漲了,一瓶八元錢。冼阿芳好似越來越喜歡做這個事,熱情非常高。她也非常忙,整天在外面跑來跑去,有時候正吃飯呢,突然來了個電話,她會馬上放下飯碗,騎上車子就走。如果你勸阻她,她就會說,你沒聽見嗎,人家還等著煮飯呢!

    這期間,鄺美芬大學畢業了。畢業當年,就考上了廣州市屬的一家公辦學校,當了一名英語教師。因為學校不提供宿舍,便又搬回家裡來住了。回想大學四年,她自覺成熟了許多,對很多事情都有了新的認識。比方對冼阿芳的看法,就不再像從前那樣了,對她有了更多的理解,還分析了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性格,知道她就是這麼一個人,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知道她那麼節儉,那麼苛刻,都是為了讓將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兒,知道她不容易。為此,美芬常常會對她產生深深的同情。在美芬的想像中,冼阿芳這幾年已經不像從前了,似乎變得柔和了。可能因為她老了吧?

    鄺美芬曾經想過,不讓冼阿芳再去給人換煤氣了,覺得她那麼辛苦,覺得自己現在掙錢了,可以為家裡做點兒貢獻了。有一天,趁著吃飯的時候,她就把這話對冼阿芳講了。美芬當時說:「媽,以後就別換煤氣了,這麼辛苦……」冼阿芳最初愣了一下,隨即說:「不換煤氣我做什麼?」美芬說:「找一個輕鬆的事情做嘛……」冼阿芳說:「做這個我都習慣了。再說,這個很賺錢的……」美芬說:「加上我的工資,錢也夠用了吧?」冼阿芳說:「不夠!阿泉上學要用錢的……我還想加建兩層樓……過幾年阿泉阿松又要結婚……」美芬說:「你還想這麼多?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想……」冼阿芳說:「不想怎麼行?都是我的仔,我就是要看到他們都好好的……你爸那年,也這麼跟我說的……」因為說到了鄺守林,美芬心裡忽然有點兒難過。一時間,冼阿芳和鄺美芬都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冼阿芳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並且換了一種聲調和語氣說:「……這些日子事多,還沒顧上跟你講……你大學畢業又找到了工作,下一步就該找人結婚了。以後你不用下了班就回家,學校不是有男老師嗎?找時機多跟他們講講話,工資也不用全都交家,留一些自己買幾件好看的衫。我跟你講,女人終歸要嫁人的,趁著自己年紀輕,還能多選幾個,晚了你就沒得選了。女人可沒幾年好時候,一過氣,那就是漏水的船。你聽明白了嗎?你別不把這個當回事,眼光也別那麼高,什麼人都看不上,那樣不行!我見你一回到家,連個找你的電話都沒有,那你還買部手機有啥用處?……」

    這種聲調和語氣,都是美芬以前聽慣了的。

    美芬聽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哦,又來了!

    當然美芬是知道的,這是為她好。

    美芬後來曾經想,看來還真是那句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哦。

    後記

    作品寫完了,似乎言猶未盡,還想再囉唆幾句:一、小說中的幾個人我都熟悉;除了鄺守林,其他人我都見過面。二、記得在最初聽到冼阿芳的事情時,我曾經笑得前仰後合,可是笑著笑著,心裡卻忽然有了一點兒酸澀。三、我還想說,像冼阿芳這樣的女人,天南地北都有,大概數要以千萬計,她只是她們中的一個。

    原刊責編 謝欣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作者似乎不是在寫一篇小說,而是在畫一副人物肖像畫。在他沙沙作響的筆下,我們先是看到了冼阿芳的輪廓,看到了她的粗糙,看到了她的強勢,看到了她的「不近人情」。隨著作者的筆觸越來越細密,冼阿芳的形象也越來越豐滿,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是歲月的風雨,把冼阿芳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的,她原來也青春、也浪漫、也細膩過的啊。但作者並沒有到此為止,他又情不自禁地添加了最後一筆,告訴我們,冼阿芳就是我們身邊的人物。作者果然不是在寫小說,而就是在畫一幅畫,畫一幅有關底層女性命運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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