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8期) 短篇小說 事故(姜貽斌)
    《事故》文\姜貽斌

    選自《青春》2012年第7期

    【作者簡介】姜貽斌:1954年生。湖南邵陽人。1995年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中短篇小說集《女人不回頭》《窯祭》《白雨》等。

    如果不出事故,王大個的工作很輕鬆,每天在窯工們下窯之前,跟他們輕描淡寫地講講安全之類的現成話,然後,就孤單地守著電視機。

    在這偏僻的山溝,電視機的信號很弱,畫面十分模糊,扯著雪花斑點,像突然會爆炸似的。王大個居然也硬著頭皮看得昏天黑地,似乎有些無奈或無聊。腳下丟滿一堆長短不齊的煙屁股,這是陪同他度過寂寞日子的犧牲品。

    當然,他不看電視又做什麼呢?他倒是想出去走走的,又往哪裡走呢?這個屁眼大的煤窯,根本沒有地方可走。這裡的環境過於偏僻和單調了,四面環山,離縣城又遠,附近的農舍也不近。在這個山溝裡,就是這麼個孤零零的煤窯,當然,還活躍著幾十號人在晝夜不停地挖煤。

    煤窯並不是王大個的,王大個還沒有這個本事,它屬於他的堂兄和另外三個股東,他只是這些股東請來幫忙的,他們把他丟在這偏僻的山溝,照看著這個不斷地大把大把吐票子的窯洞,股東們卻縮在縣城瀟灑。他們請王大個來幫忙,是看中王大個在煤窯待過多年的緣故,雖然他以前是個地面鉗工,卻也在窯下爬過幾趟的,所以,窯山的安全知識多少也曉得一點。

    他所在的那個煤窯早已破產,被私人老闆以低價買走,現在卻賺得一塌糊塗,很是讓人眼紅,讓人想跳起來罵娘。當然,罵也是白罵。王大個和其他人一樣無事可做,都閒在家裡。原來在窯山幼兒園的婆娘也無事可做,一樣閒在家裡。兩人你瞪著眼睛看我,我瞪著眼睛看你,看了一段日子,就共同地流露出對未來生活的迷茫。

    有一天,堂兄忽然來電話,說他們買下一個煤窯,要請他去幫忙。王大個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你說哪有這個好事呢?反正在家裡也是閒著,破產的那幾個可憐的錢,又經得起吃幾口呢?堂兄說每月給他兩千塊,這不是一個小數。等他放下電話,婆娘居然激動地哭起來,嗚嗚嗚的。王大個疑惑地看著婆娘,不明白她為什麼哭,餡餅從天上掉下來了,你哭什麼呢?婆娘抹著淚水,喃喃地說,這下好了,終於有條路走了。王大個長長地哦一聲,說,原來你是為這個哭呀?那這個眼淚流得還是蠻值得的。其實,他也很激動,當即叫婆娘整理行李,說明天就走。

    第二天,王大個坐了一截火車,十幾個小時,又轉坐汽車,又是四個多小時,才終於來到那個小縣城,堂兄和那三個股東熱情地給他接風。

    聽了介紹,王大個才曉得第一個股東姓蔡,第二個股東也姓蔡,第三個呢?也姓蔡,他們原來也是堂兄弟。所以,王大個叫蔡老闆時,三個蔡都立即應聲,然後,又呵呵地自嘲起來。四個股東非常客氣,在酒店熱火朝天地請他喝五糧液,灌得他迷迷糊糊的,又請他洗腳按摩,然後,又給他叫來一個乖態的小姐。那個小姐倒也大方,走進房子就脫衣刮褲,笑嘻嘻的,一點顧忌也沒有。這倒把王大個嚇壞了,他老先生哪裡見過這個場合呢?在家裡,愁得連飯菜都成了問題,哪裡有過這樣的瀟灑?當時,他的酒都駭醒一半。小姐光溜溜地洗了澡躺在床上,伸手來拉他,他害怕地縮著雙手,渾身發抖,根本不敢動彈。小姐還是敬業的,笑瞇瞇地安慰說,沒關係的,老闆給了錢,我如果不服務好,他們會罵我的,他們就在隔壁勒。王大個一聽,這才把膽量放大,望著赤裸裸的妹子,心裡蠢蠢欲動起來,趁著酒力,像虎狼般騎了上去。出來之後,堂兄問他舒服不,他有些羞澀地點點頭。然後,五個人又去吃夜宵。那個晚上,四個股東把王大個搞得通體舒服,好像這個夜晚,抵得上以前幾十年的享受。

    王大個想,這個差使沒有白來,他娘的腳,以前老子真是白活了。

    第二天,堂兄開著吉普車,把王大個送到小煤窯。

    車子在盤山馬路上拐過來拐過去,拐了半上午,才好不容易拐到窯山。王大個下車一看,頓時呆住了。

    這個小煤窯也太偏僻了吧,就像深山裡的一個大鳥窩,那些人就像是跳來跳去的麻雀。這裡簡陋而寂靜,寂靜得讓人不可思議,遠不是以前自己所在的國營煤窯所能比擬的。以前的那個煤窯,雖說也不大,畢竟是麻雀雖小肝膽齊全,有籃球場,有乒乓球桌子,有學校,有幼兒園,有商店,有醫院,更重要的是,還有熟人和朋友。這裡有什麼呢?卵都沒有一條。除了幾十個走窯的,除了幾間木板搭起的簡陋不堪的工棚,除了黑色的煤炭,就是滿目的蒼涼和寂靜。王大個不免發出憐憫的感歎,為那些走窯人,也為他自己。他本來想也叫婆娘一起來的,多少也有些快樂,如果婆娘跟他來,老人和崽哪個招呼?

    堂兄臨走時,還特意交代他,說以前那個管事的太不厲害了,出了事故,就像個無頭蒼蠅,一點卵魄力也沒有,所以,炒了魷魚。堂兄說,老弟呀,我這次請你來,也是費盡心機,好不容易說服了那三個姓蔡的,不然,你還來不了呢。你不曉得,有多少人希望端這個飯碗呢。總而言之,窯山就交給你了,有什麼事就打電話吧。

    王大個點點頭,怔怔地看著堂兄的車子開走,揚起黑色而古怪的灰塵。

    王大個一輩子也沒有負過責,連個小組長也沒有嘗過味的,現在,忽然當上管事的了,所以,心理上除了有點突然的感覺,不免還有點小小的得意。

    王大個曾經有個走窯的弟弟,可惜在二十多年前死於瓦斯爆炸。那一次,總共死了十九個人,一排白森森的棺材,冷冰冰擺在醫院大坪上,觸目驚心。那次,死者的親屬們跟窯山談判,雙方一時談不攏,王大個氣憤極了,揮起斧頭就要砍人,像李逵一樣瘋狂地吼叫著,我就不相信,一條人命還當不得一條狗。虧得老父拚命地抱著他,流著淚水哀求,崽勒,你就不要闖禍了,你如果不放下斧頭,我就給你下跪。王大個這才無可奈何地丟下斧頭,蹲在地上,捧著腦殼哇哇大哭。那次,如果不是老父死死地拖住他,說不定,窯山又要鬧出一場悲劇。當時,有許多怒吼的死者親屬已經跟在他後面了,也拿著各種工具,頗有一番揭竿而起的意味。

    王大個來到這裡之後,才曉得附近這一帶還有很多小煤窯,並且經常出事故。前一向,隔壁有個小煤窯,一傢伙死了十二個,是瓦斯爆炸,聽說每人只賠了一萬。王大個希望自己所在的小煤窯千萬不要出事故。他還到窯下走了一趟,所看到的情形,跟他原來的窯山完全不一樣,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這裡根本談不上什麼設備,甚至連起碼的條件也不具備,巷道的支架歪歪斜斜的,隔老遠才撐一個支架,這樣是很危險的,非常容易冒頂。通風條件也很差,人憋得透不過氣來。看見那些農民揮汗如雨地挖煤運煤,他十分擔憂,這些人缺乏安全知識,只顧著掙錢了。王大個很想叫堂兄把條件改進一下,以免出事故,當然,他又遲疑起來,這幾個股東又不是蠢寶,他們難道不曉得窯裡的危險嗎?他們肯定是捨不得花銀子,以搾取最大的利潤,自己即使去跟他們說,肯定也是白說。

    所以,王大個幾乎每天都在禱告,求菩薩保佑不要出事故,二十多年前弟弟那悲慘的一幕,時常出現在他的眼前。

    王大個的運氣也並不怎麼好,不到三十天,小煤窯就發生了冒頂事故,矸石砸死了五個人。每人賠一萬。死者的親屬都不答應,希望能夠賠個五萬。王大個焦頭爛額地打電話問堂兄,出五萬,你們答不答應?那些人也太可憐了。堂兄在電話那頭一口咬死,說絕對不能夠讓步,最多一萬。當時,堂兄和那三個姓蔡的都躲了起來,害怕死者的親屬找麻煩,就把王大個頂了上去,並言之鑿鑿地許願說,大個子,你如果處理好這起事故,我們獎你兩千塊,如果你覺得人手不夠,我們還可以派人幫你。

    王大個一聽,心裡變得複雜起來,那架天平就慢慢地傾斜了。

    他暗暗高興,這兩千塊錢是額外多得的,這個錢到哪裡去搶呢?所以,他一下子就來了興趣,有了信心,本來煩躁和同情的心情立即就煙消雲散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你們不要派人來了,他們這幾個卵人,我王大個如果擺不平,那真是出鬼了勒。堂兄卻說,老弟,現在就看你的了,你如果沒有擺平,你就回家算了。王大個明白這句話的殺傷力,曉得是股東們考驗他的時候到了,他當然捨不得放棄這份可觀的工錢,雖然底氣不足,卻還是相信自己能夠嚇唬住那些無理取鬧的人。

    這時,他已經忘記了當年為弟弟的賠償而準備拚命的往事了。

    那些死者的親屬都是鄉下人,沒有見過什麼世面,他們拖兒帶女天遠地遠地趕來,先是哇哇地哭泣著,嘶著嗓子吵鬧著,然後,又一起商量,既然人已經死了,能夠爭取多拿點補償,也就算了。其中,有個淚水滿面的啞巴,伸著五個髒兮兮的手指頭,朝著王大個不斷地搖晃,哇哇大叫。王大個明白他的意思,要賠五萬。王大個哪裡會答應呢?即使王大個希望他們多拿些錢,四個股東也不會答應的。

    現在,他的角色已經轉變了,已經站在老闆的立場上說話了。

    在他的屋門口,死者的親屬們哭哭啼啼地圍著他,淚水淋漓,他們希望王大個能夠答應他們的條件。王大個卻沉著臉,不斷地抽煙,好像煙霧能夠遮蓋住他們的面容和聲音。他們哭鬧一陣子,王大個終於不耐煩了,把煙屁股一丟,凶狠狠地說,一萬你們不要是嗎?那麼,一分錢也拿不到了。王大個說得很絕對,沒有廢話,簡明扼要,似乎連一點退路也不留。還讓王大個感到惱怒的是,有些走窯人也在七嘴八舌地幫腔,幫死者的親屬說話,所以,他陰著眼珠子,狠狠地盯著他們。

    這時,有個躲在人群後面的人,小聲地威脅說,我們……要……報案。

    這句話,王大個顯然聽見了,他忽然冷冷地一笑,也不說話,唰地脫光衣服,露出厚實的胸部以及緊繃繃的肌肉,他用力地鼓了鼓,酷像一座高大的鐵塔。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個廢棄的沉重的石磨,把它高高地舉起來,他鼓眼暴睛,咬牙切齒地說,誰要報案,我就叫他走不出這個山溝,信不信?我反正是人一個,卵一條,怕誰呢?說罷,砰的一聲,把石磨重重地丟在地上,地上竟然砸出一個深坑。那塊石磨,少說也有百十來斤吧。緊接著,他又從屋裡拿來一把雪亮的長葉子刀,努著嘴巴,朝苦楝樹上狠狠地一劈,嘩,一根粗壯的樹杈掉落在地。

    僅僅憑著這兩招,就把那些人嚇得不敢吱聲了。

    不到兩天工夫,雙方就達成了協議,每人賠一萬,還要開個追悼會。

    其實,開個追悼會算什麼鳥呢?無非是放幾掛鞭炮而已。王大個就沒有向堂兄說,自作了主張。王大個的嘴巴還真會說話,他在追悼會上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五個兄弟,是為了國家的煤炭事業,犧牲了他們的生命,所以,他們的死是重於泰山的。

    追悼會過後,屍體就地埋葬。

    王大個乾淨利索地處理了這起事故,讓堂兄和三個姓蔡的刮目相看。

    他們派車接他去縣城瀟灑了一回,當然,還給他叫了小姐。這次,王大個不再忸怩了,釅然像個功臣似的,把那個小姐累得香汗淋漓。堂兄他們也沒有失言,給了他兩千塊嶄新的票子。王大個本來想當面數數的,如果少一張,就是一百塊勒。另外,他還要檢查一下是否有假票子,如果有一張是假的,就是一百塊勒。這時,一股豪氣又讓他按住了這個念頭,所以,他看也沒看,就把錢往口袋大方地一塞。堂兄對那三個股東說,怎麼樣?我這位老弟蠻不錯吧?三個姓蔡的哈哈大笑,說,那是那是,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王大個聽罷,有點飄飄然,居然有了一種成就感。想想吧,當時那種混亂和喧嘩的場面,你如果沒有三板斧,那是絕對不可能擺平的。他覺得,自己竟然有了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威風,這種威風,就是體現在這個小煤窯的大小瑣事由他說了算——當然,這是股東們賦予他的權力。

    其實,哪個股東又願意出事故呢?死傷人不說,還要賠償,如果事情鬧大了,還會曝光,還會抓人封窯子的,或是坐牢,落得人財兩空,真是很不划算。王大個雖然不是股東,這份錢拿得還算是輕鬆的,所以,他也不想出事故,畢竟是個麻煩事。那兩天,他的嗓子也叫啞了,眼珠起了血絲,嘴皮起了火泡。再說,傷亡的人以及親屬畢竟是可憐的。有時,他也想起當年弟弟死亡的慘景,父母痛苦的哭泣,以及自己吼叫著要拚命的情景。

    而時過境遷,現在的想法卻不一樣了,竟然悄悄地有了改變。

    王大個希望出事故,這樣可以再次顯示他的威風,顯示他處理事故的鐵腕能力。當然,還有個更大的誘惑,那就是能夠多拿到兩千塊錢,還能夠去縣城瀟灑。真是一石三鳥。他初次嘗到了出事故的甜頭,甚至想在這個小小的寂靜窯山,經常出點事故才鬧熱呢,那就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以及不菲的收入。

    不然,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平淡了。

    如果沒有出事故,日子的確十分平淡。

    王大個閒得無事,早晨就舉笨重的石磨,舉幾十下。或是像個蠢寶似的看雪花斑的電視,或是去伙房看看,或是在煤坪上走走。現在,他已經懶得去窯底下看了,那有什麼看的呢?還不是危機四伏嗎?當然,他也不主張去消滅那些事故隱患了。煤坪上運煤的車子不少,轟隆隆地運走一車,就意味著堂兄他們進了一車煤的票子。他很羨慕堂兄他們,他們在縣城瀟灑,窯山卻雇自己給他們頂著。有時,他很想把伙房的曾老倌子趕走,讓自己的婆娘來接替,不僅增添一份收入,自己也不至於如此孤單了。他在電話裡對婆娘說了這個意思,老豬婆卻不願意來,她說,我來了,屋裡哪個管呢?

    自從上次出了事故之後,王大個跟走窯人沒有多少話說了。他不苟言笑,保持一種威嚴,讓別人懼怕他。這樣,如果出了事故,他們就不敢給傷亡者的親屬幫腔了。他也盡可能地穿得體面一些,黑T恤,黑長褲,以及黑皮鞋。有時候,散步時他覺得自己有點像個礦長了,他履行的確是礦長的職責,凡事都由他來處理。以前,自己所在窯山的那個姓李的礦長,每天板著一張馬臉,不高興時,你喊他,他竟然充耳不聞,高興時,也不過是冷冷地點點頭而已,礦工們都害怕他。現在,王大個盡量地學著那個李礦長,包括說話的腔調,以及走路的姿勢。他盡力地回憶李礦長的言行舉止,若是感覺自己哪點學得不怎麼像,又馬上糾正過來。漸漸地,王大個就覺得自己的言行舉止,與那個李礦長十分的接近了。

    為此,他很是得意。

    那天,王大個剛起床,準備去鍛煉,忽然接到堂兄的電話,堂兄十分緊張,說,喂,今天上面有人來窯山搞安全檢查,你要好好招待勒,該說的話就說,不該說的話就堅決不說,你聽懂了沒有?再一個,不要擔心花錢。王大個說,那給不給紅包?堂兄說,當然要給。王大個說,給多少?堂兄說,每人五千。王大個說,那好,我曉得你的意思了,放心吧。又問,他們來幾個人?你們來不來?堂兄說,他們來三個人,我們幾個股東就不來了,一切由你處理。王大個原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聽,只是接待而已,就說,我也是窯山出來的,肯定跟他們談得來。

    按照王大個的想法,他寧願出事故,一是能夠罩住傷亡者的親屬,二是能夠給自己帶來種種好處。倒是接待上面來的卵人,你還要煞費苦心,你還要賠著笑臉,你還要見風使舵,你還要小心翼翼,你還要不露聲色地與他們鬥智鬥勇,而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卵子好處都沒有,肯定還會搞得心力交瘁,最多只是陪著大吃一餐而已。

    這天,王大個當然就沒有以前那樣清閒了,以前他起床走到山坡上,站在那棵樟樹下鍛煉,一來是鍛煉身體,二來還能夠拿渾身的力氣嚇唬人,對於他處理事情極有幫助。眼下,他連鍛煉的時間也沒有了,三腳兩步地走到伙房,派曾老倌子去買野兔子野雞麂子,當然,還不要忘記買土雞了,一定要多買幾隻野味,另外,留下三隻,把它們煸了,放點鹽。另外,他還交代說,對了,還要買六條煙,買最貴的。至於酒呢,就不必買了。

    曾老倌子領了任務,趕緊去辦。

    王大個說不買酒,是他有上好的米酒,這種米酒很純,是附近農民釀的,沒有摻假。米酒加上野味,這樣吃起來才有一種野趣,與大山的自然環境,有一種氛圍上的和諧。按理說,招待上面來的人,是要喝好酒的,比如五糧液茅台之類,而這種瓶子酒,應該坐在大酒店裡面喝,才有那種高貴的感覺。

    緊接著,王大個又準備三個紅包,把它們放進箱子鎖了,到時候再拿出來不遲。一切安排妥當之後,王大個忽然覺得衣服有點髒了,換上一身乾淨的,還把沾著泥土的皮鞋擦了,然後,靜靜地看著電視,等上面的人來。

    這時,從窯下匆忙走上來一個烏黑的人,王大個一看,是劉開生。劉開生慌裡慌張地說,王老闆,窯下的一截巷道看樣子快要垮了,在不斷地掉矸石,是否讓大家先上來,加固一下再說?

    王大個一聽,竟然有點興奮起來,他倒是希望巷道垮掉,最好還埋他幾個人。一想,上面今天來人檢查,覺得還是不能夠太忽視了,果斷地說,他們不必上來了,繼續挖煤,你帶幾個人去修理就是了。

    劉開生緊張地說,王老闆,說不定會出事故的勒。

    王大個臉一沉,說,是你說了算數,還是我說了算數?快去。

    劉開生怯怯地看他一眼,不敢囉嗦了,趕緊往窯下走去。

    半上午時,那三個人開著吉普車來了。三個人都腆著發福的肚子,手裡夾著黑色的包,臉色很嚴肅地走進王大個的屋子。

    王大個一看,一個高個子,一個矮子,另一個是中等個子。三個人像三座高低不一的大山向他壓來。王大個自然不敢怠慢,趕緊站起來,賠著笑臉說,歡迎歡迎,難得你們來勒。緊接著,給每人丟一包煙。高個子和中等個子接下煙,那個年紀大的矮子卻不接煙,把煙又放在桌子上。

    王大個有些尷尬,心想,今天莫不是碰上硬角色了吧?他心裡怦怦地跳動起來,臉上卻裝得十分穩重和沉著,連忙說,請坐請坐。然後泡茶。

    當他再仔細地掃視那三個人時,忽然覺得那個矮子非常面熟,眼睛剎那一亮,高興地叫起來,吳利民。

    那個矮子一怔,猶疑一下,望著王大個,心想,在這個偏遠的地方,有誰認識我呢?即使是那些窯主認識我,也不敢直呼其名,再一看,哦哦地認出來了,興奮地站起來,說,哎呀,是王大個,你怎麼在這裡?真是沒想到勒。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一雙手是白淨的,軟乎乎的,另一雙手卻堅硬有力。這樣,整個氣氛頓時輕鬆起來,另外那兩個人也咧開嘴巴笑,連連說,難得難得。

    吳利民指著高個子介紹說,他姓黃,共田八的黃,又指著中等身材的人說,他姓龔,龍共龔。

    王大個一口一個歡迎,說,這窯山實在是不成體統,還要請多多包涵。

    說起來,王大個和吳利民也快二十年沒有見面了,以前在一起插隊,又一起進窯山。王大個的命好,當上了鉗工,吳利民走窯。

    有一次,窯山搞高產,王大個和地面人員支援井下,他分在吳利民的采煤班。當時,一個姓潘的安全員沒有及時來測量瓦斯,被人們罵得狗血淋頭。吳利民和王大個尤其罵得厲害,咬牙切齒地說,你娘的不要命,我們還要命勒,你是有崽女的,我們呢?連女人的滋味都沒有嘗到勒,你是不是想讓我們在世上走一趟石灰路呢?你以後如果還要偷懶,我們就要打死你。別人都不再罵了,他倆卻你一句我一句,把那個可憐的安全員罵得灰溜溜的,連個屁也不敢放。吳利民也沒有挖多久的煤,他是個聰明人,明白如果走一輩子窯實在不划算,就抽空發狠看書,後來,竟然考上了礦務局辦的工大,畢業後,就調到他父母的那個窯山去了,聽說當上了技術員。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了。現在,吳利民在市安監局,經常來窯山檢查。

    王大個感歎地說,利民,看來還是要讀書勒,你看我吧,一肚子稻草,只能給人家打工了。

    吳利民謙虛地說,我不也是打工嗎?

    說得激動時,兩人忘情地拍打著對方的肩膀,打得一片響亮,那種親切的氣氛,無疑是空前的。那個黃和那個龔呢,就樂哈哈地笑著。

    此時,王大個一點擔憂也沒有了,尤其曉得吳利民是組長,心裡就更有底氣了。

    王大個笑著說,我是不會叫你吳組長的,還是叫你利民親切一些。

    吳利民還是不錯的,在老朋友面前並不裝大,說,那是當然,我不是也叫你王大個嗎?

    王大個又把桌子上的那包煙塞到吳利民手裡,說,抽吧。

    吳利民沒有拒絕了,煙霧繚繞地抽起來。

    王大個很想嘲笑說,原來你也是一個煙鬼勒。又覺得說出來不太合適,會掃了吳利民的面子,就把它摁在肚子裡了。

    說笑一陣,吳利民忽然想起什麼,對同來的兩個年輕人說,喂,我們還是要去窯邊看看。

    那個姓龔的說,吳組長,還看什麼呢?有你老朋友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再說,王大哥也是老窯山了。

    王大個聽了這話,很高興,握著一隻拳頭晃了晃,說,對勒,有我在這裡把著關的,你們難道還不放心嗎?

    吳利民又看了那個姓黃的一眼,姓黃的也笑著搖搖頭,表示不必去看了。

    這時,吳利民表態說,老朋友,那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安全第一勒。

    王大個連連點頭,說,第一第一,肯定是第一的,人命關天勒。心裡卻十分輕鬆了。

    他們如果去窯邊看,就會沒完沒了的,這個稀爛的煤窯,哪裡是經得起看的呢?如果他們要下令整改,甚至停產整頓,堂兄他們不罵死他才怪勒。

    曾老倌子的手腳很快,沒有多久,就把酒菜擺上了桌子,一共八個菜。計有:辣椒炒野兔一碗,辣椒炒野雞一碗,辣椒炒麂子肉一碗,燉土雞一碗,然後是,蕨菜一碗,馬齒莧一碗,雷公屎一碗,魚腥草一碗。除了土雞,都是真正的野味和野菜,淡淡的香味頓時瀰漫開來。

    曾老倌子又把三份野味和六條煙分開,用三個黑色的塑料袋裝好,擺在櫃子上。

    吳利民三個人迅速地瞟一眼,又飛快地把眼光移開了。

    王大個覺得談安全的話題實在太乏味了,趕緊岔開話說,老朋友,到這山溝裡來,沒有什麼好東西吃,而這些東西呢,都是城裡難得吃到的。他指著那些菜碗,耐心地介紹起來。

    吳利民三個人十分高興,不停地咂著嘴,恨不得馬上拿起筷子。

    吳利民笑著說,隨便點,老朋友了,還講什麼客氣?

    王大個爽朗地說,我這是客氣嗎?如果講客氣,我就要一車子拖著你們去縣城,縣城好耍多了,這山溝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小菜一碟,薄酒一杯,真是委屈老朋友了。

    吳利民滿意地說,哎呀,老朋友,你看你說了些什麼,我們經常在山溝鑽,餓一餐飽一餐的,你這裡算是蠻不錯的勒。

    王大個察言觀色,注意到吳利民三人看著桌子上的野味,那樣子已是迫不及待了,心裡就暗暗高興。所以,他坐下來準備說吃吧,突然又站起來,叭地拍拍腦殼,大叫,哎呀,我忘了,我忘了。

    吳利民抬起頭,驚訝地說,忘了什麼?

    王大個自嘲地說,你看我這個粗人,一點情趣也不曉得講,我們怎麼能夠坐在這裡吃呢?不行不行,得換個地方。

    吳利民朝外面看一眼,那個龔和那個黃也朝往面望了望,這裡到處是煤炭和木頭,煤灰飄浮,整個窯山髒兮兮的,還會有什麼好地方呢?三個人就把疑惑的目光集中在王大個臉上。

    王大個站在門口,粗聲大嗓地喊,曾老倌子,趕快來一下。

    曾老倌子以為是菜的味道不好,有點緊張,趕緊小心地跑過來,急促地問有什麼事。

    王大個伸出一個手指頭,說,你,馬上把桌椅和酒菜,都給我搬到那棵樟樹下去。

    曾老倌子會意,飛快地動作起來,把酒菜和桌椅搬到樟樹下面。

    王大個說,我們走。

    吳利民三人跟隨王大個,朝山坡上的樟樹走去,距離大約百十米。

    大家走到樟樹下,王大個天上地下地看一眼,說,在這裡吃怎麼樣?

    吳利民三人讚不絕口,太好了,太好了。

    那棵樟樹很大,綠葉茂密,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令人舒暢。樹下面,有一塊寬敞的鋪滿枯葉的平地,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投下溫暖的小金印。坐在這裡,看不到髒兮兮爛糟糟的窯山,且滿目綠色,空氣又極其新鮮。

    王大個請他們坐下,然後,一杯一杯地敬酒,大嚼野味。

    吳利民三個人連連讚歎,說,這菜的口味很不錯勒,野味真是鮮嫩得很勒。

    王大個歷來是很能喝酒的,吳利民三個人呢,絲毫也不遜色。

    觥籌交錯,一場鬥酒戰爭,就硝煙瀰漫地拉開了序幕。

    王大個心裡高興,娘的腸子,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巧妙,就是這麼不可思議,就是這麼讓人瞠目結舌。誰又能料得到,在這小而偏僻的煤窯,竟然碰上近二十年沒有見過面的吳利民。那麼,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會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

    趁著酒興,吳利民還是問了問窯山的安全情況,王大個卻故意避而不答,說,老朋友,你我都是從窯山爬出來的,難道還不曉得安全第一嗎?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把那個安全員罵得狗血淋頭?

    當然記得,吳利民點點頭。他畢竟公務在身,又把臉色嚴肅起來,叮囑說,老朋友呀,你一定要注意勒,那些走窯的,根本不懂得什麼安全,你要給我月月講天天講時時講勒。

    王大個一聽,哈哈大笑,敬吳利民一杯酒,說,哎,老朋友,你說的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

    兩人會意,又是一陣大笑。

    姓黃的和姓龔的還年輕,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典故——這是以前有個大人物說過的一句話,那意思是,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在那個年代,人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嘴巴上的。

    喝完了一塑料桶酒,王大個又叫曾老倌子提一桶來。

    王大個說,你們儘管敞開肚子喝吧,不必擔心沒有酒勒。

    曾老倌子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像一隻不知疲憊的搬運食物的螞蟻。

    王大個不斷地給他們倒酒,愧疚地說,唉,實在對不起,山溝裡就是這麼個卵條件,如果是在城裡,還可以叫小姐陪我們喝酒。

    吳利民翹著腿,搖晃頭,說,如果有小姐在場,就沒有這個野趣了,你們說是不是?

    其他人連連稱是。

    這四個人喝酒有個共同的特點,都不上臉,不像那些喝了酒像關公的人,他們卻是越喝臉越白。

    這時,吳利民有意無意地說,老朋友,聽說你們這裡曾經死過人?

    王大個坦然地說,你也是在煤窯待過的,你說說看,哪個煤窯不死人呢?

    吳利民的眼睛盯著王大個,頗有意味地問道,幾個?只一個嗎?

    對,當然只一個。王大個口氣堅定地說。

    哦,來吧,喝酒。吳利民舉起杯子說。

    喝——

    喝到半下午,吳利民看一眼斜斜的太陽,大山已經飄蕩著一層縵紗似的白霧了,他忽然說,哦,我們還得去另一個窯山檢查,晚上還要趕到縣城去。

    王大個順水推舟地說,你們公事在身,我也就不多留了,老朋友,你現在曉得我在這裡,以後要多來勒,不要把我丟在這山溝不管勒,你看我在這裡多麼可憐勒。

    吳利民朝天打了幾個哈哈,說肯定要來的麼。

    曾老倌子非常機靈,看見他們一聳一聳地打著飽嗝,看樣子準備離開了,將那三個黑色塑料袋提到車裡去了。

    這時,王大個忽然記起還有紅包沒有拿出來,一想,算了算了,不拿了。

    送走他們之後,王大個接到堂兄的電話,堂兄顯然很擔憂,焦慮地問,你那邊情況怎麼樣?有什麼麻煩不?

    王大個哈哈大笑,酒氣醺醺地說,有什麼麻煩?能有什麼麻煩?卵麻煩都沒有,這對於我來說,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連紅包都沒有給他們,給你省了三個五千勒。

    堂兄不明白他採取了什麼高招,高興地哦哦幾聲,準備掛電話。

    王大個忽然說,喂喂,你們要獎勵我勒,我一是給你們省下不少的錢,我二是給你們省了不少的事,什麼?獎好多?五百?哈哈,娘的腸子,五百就五百吧。

    放下電話,王大個準備睡覺了,酒喝得太多了,腦殼昏昏沉沉的。他站在床邊,剛解開皮帶,突然聽見有人在驚慌地大喊,不好啦,巷道垮啦,壓死人啦——

    王大個一聽,精神為之一振,奇怪的是,腦殼陡然也不昏沉了,像沒有喝酒一樣,居然十分清醒。他迅速地把皮帶繫好,興沖沖地大步跑出去,一邊朝井口奔跑,眼前一邊出現了嶄新的票子以及乖態的小姐。

    原刊責編 維平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同樣的「事故」,由於境遇的改變,角色的交錯,身份的置換,在同一個人的心目中而具有了迥然不同的意義。作者以樸素的語言,嫻熟的敘事,把人物的心理嬗變描寫得有層次,有看點,有意味。生機勃勃的心靈細節一一展現,使得文本凸顯出鮮活的人物和細膩可感的質地。王大個的轉變是一條並不曲折的軌跡,生存環境的強大擠壓和物質利益的微末誘惑,便足以令靈魂為之扭曲,精神為之變形,良知為之泯滅。小說寫出了人在慾望和良心之間掙扎、彷徨以及最終的妥協,寫出了人心的複雜和人性的幽暗之處,具有現實的批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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