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文\冷啟方
選自《當代小說》2012年第7期
【作者簡介】冷啟方:1964年生,貴州省作協會員,遵義市作協理事。曾在《人民文學·副刊》《山花》《星火·中短篇小說》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文學評論。出版有長篇小說《我的九娘》等。
很久以來,瓦尚春就夢想有一把手槍,最好是隱形手槍。有了這把手槍,他就可以去掉那塊心病了。
瓦尚春在《北城》雜誌社做編輯,他時常收到一些作者傳來的稿件。瓦尚春是一個責任心特別強的人,只要傳進他郵箱的稿件,他篇篇通讀。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瓦尚春認識了江水區公安局辦公室主任單小濤。
江水區有一個地方叫石堰塘,那是瓦尚春記憶深刻的地方,在那兒可以看見農民和莊稼,還有一條鐵軌從玉米地中間橫穿而過,玉米地旁邊還有若干棟東倒西歪的破磚房。有的用作堆放化肥,有的用作鐵爐房,有的用作廢品收購站。按說說什麼瓦尚春都不會去這個地方,可是他就去了這個地方。
沒過多久,《北城》雜誌發表了單小濤的詩歌,又沒過多久,瓦尚春與單小濤混熟了,後來發展到兩人無話不說……
有一回,瓦尚春說:「我要是有一把手槍就好了。」單小濤知道私藏槍支是要犯法的,所以單小濤的第六感覺告訴他,瓦尚春一定是有難言之隱。單小濤問:「瓦老師怎麼貿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呢?」瓦尚春說:「一言難盡啊!」
那是一個入冬的季節,瓦尚春與單小濤一起走進江水區石堰塘,瓦尚春看見那條長蛇似的鐵軌,還有收割後的玉米地上僅存的那些乾枯的禾茬,心如刀絞。
單小濤說:「瓦老師怎麼想到來這個地方玩呢?是不是在這個地方失過戀?」瓦尚春說:「如果是失戀,我才不來這個鬼地方呢!」單小濤說:「瓦老師可以說給我聽聽嗎?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你如此傷感?」瓦尚春說:「我在這兒被洗劫過!」單小濤問:「什麼時候?」瓦尚春說:「九七年。」單小濤說:「到底是怎麼被洗劫的呢?」
倏地,瓦尚春眼前浮現出被洗劫的那一幕,便向單小濤娓娓道來……
瓦尚春高考落榜以來,想當個教育家,他想教孩子們如何讀書,如何做人。可是教育學生,是一項雙邊活動,只有一廂情願的努力,遠遠不夠。這是他深入教育部門後得到的體會。一些搗蛋的學生整天看見你往講台上一站,說些他們毫無興趣的話,他們會計劃著與你對著幹。就因為他整天與學生的計劃周旋,浪費了許多時間。很快他就是不惑之年的人了,還一事無成,他心慌意亂,所以他打算把學生甩掉,到北城做一個自由撰稿人。
瓦尚春與妻子兒子商量此事,可妻子、兒子都說:「你走後,我們的生活怎麼辦呢?」瓦尚春聽了妻子兒子這句話,心都碎了,他想放棄,但他知道,一旦放棄,他後面的路就窄了,他再三與妻子、兒子協商,並且再三向妻子、兒子保證,只要他在北城保住了根基,一定把他們母子倆接到北城。母子倆這才含淚讓瓦尚春與瓦尚春弟弟暑假去了北城。
瓦尚春肩挎一隻口袋在去教育學院的路上走。瓦尚春對電腦一竅不通,他是想把電腦買好後,自己摸索,主攻打字,當然務必向那些懂得打字的人請教。他得徵求一同去北城的弟弟的意見,此時此刻,弟弟在北城景區觀光,雖然他知道弟弟也一竅不通,可以說弟弟對電腦的興趣還不如他,但是他知道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所以他得等待弟弟回來商量後再買。
去教育學院的路旁有一個賣副食品的小商店,瓦尚春口渴得要命,他走攏去買水喝。正當瓦尚春掏錢給店主時,一隻髒兮兮的手,從背後伸過來搭在瓦尚春的肩膀上,猛一拍,說:「兄弟,行行好,給點錢吧!」
瓦尚春掉過頭,見是一個破破爛爛的臭老頭,沒理他,付了錢給店主,拎著礦泉水走了。瓦尚春並不是有意不理他,瓦尚春有錢,瓦尚春的錢都藏在衣服兜裡,那是剛從銀行取來買電腦的嶄新的百元鈔,另外他計劃好了,他買下電腦後,就在北城租房做自由撰稿人,他當然不可能把這百元鈔給乞丐,因為目前他還沒有那麼富裕。再說,讓人看見他的口袋裡裝有錢,還不招人眼珠子嗎?
後來瓦尚春想,他被劫匪劫持肯定與這個臭老頭有關,這個臭老頭絕非一般的臭老頭,這個臭老頭肯定是上帝派下來試探他是否具有悲憫之心的人,臭老頭試探出了瓦尚春不具備悲憫之心,他便到上帝那兒說了一通瓦尚春的壞話,上帝便立即派人劫持了瓦尚春,從這個意義上說,報應啊——
瓦尚春慢慢走著,高一腳低一腳,走著走著,一個黃毛像從地裡冒出似的,站在他面前纏住他,說瓦尚春踩了黃毛名貴的腳。接下來,一大群人蜂擁而上,把瓦尚春團團圍住。並且鮮明地指出黃毛是受害者,瓦尚春是罪人。然後呢,像一群雞緊跟另一隻叼著蚯蚓的雞似的,瓦尚春走哪兒,他們也就一窩蜂跟到哪兒……
瓦尚春當然不承認他的腳踩過人,雖然感覺冤枉,但寡不敵眾,只能低下頭,默默無語。一個與瓦尚春差不多年紀、也是矮矮的小伙子拍拍瓦尚春的肩膀,說:「哥們,給點錢算了吧,啊?」瓦尚春感覺形勢嚴峻,便妥協說:「老兄,我沒錢!」小伙子說:「你真沒錢嗎?」
「真沒錢,要不我拿一瓶酒代替可以嗎?」瓦尚春一邊說,一邊把肩上的袋子取下來,拉開,真還取出一瓶「二鍋頭」,小伙子接過「二鍋頭」掂量掂量後遞給瓦尚春說:「這恐怕不行啊!」黃毛假裝踉蹌著步伐走過來,用手摁住瓦尚春的肩膀說:「拿錢來,要不,老子一刀捅死你!」瓦尚春嚇得發抖,說:「我真沒錢,要不就這瓶酒吧?」
此時此刻,一個戴紅袖套、臉上有一道疤痕的人趾高氣揚地走過來。瓦尚春像找到了救星一樣,希望得到他的庇護。戴紅袖套的人拍了拍瓦尚春的肩膀,說:「到派出所去!」瓦尚春說:「好的,反正我的腳沒有踩到他(指黃毛)!警察同志,你可要為我做主啊!」戴紅袖套的人說:「我不是警察,我是街道管理處的。」瓦尚春覺得不管是街道管理處的,還是警察,總之都是伸張正義的人。於是瓦尚春說:「管理處的同志,你可要為我做主啊!」那個戴紅袖套的傢伙趾高氣揚地說:「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道理了!」瓦尚春說:「有道理,肯定有道理!」那個戴紅袖套的人又趾高氣揚地說:「跟我說沒用,到派出所去說好了!」瓦尚春覺得,單他的腳踩到黃毛的腳的問題,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只要到了派出所,三言兩語就可以搞定,所以他說:「好吧!」於是他就乘上戴紅袖套的人叫的那輛出租車。
瓦尚春乘上車,那個矮胖的小伙子與駕駛員坐一起,瓦尚春坐在戴紅袖套的人的左邊,還有一個人,瓦尚春一直想不起什麼形象了,可能這個人是個配角,一不說話,二不動手,坐在戴紅袖套的傢伙的右邊。黃毛沒有上車,引起了瓦尚春的疑慮,可是瓦尚春的疑慮被身邊戴紅袖套的人給遮蔽了。
當出租車向前走了幾十米的時候,瓦尚春看見那個戴紅袖套的人從衣服兜裡掏出一張發票,瓦尚春感到好奇,把頭伸過去瞧,是一張罰單,瓦尚春剛看見江水區派出所的印章,戴紅袖套的人就說:「去去去去,一邊去——」
瓦尚春趕快把頭像甲魚似的縮了回去,他頓生疑竇,到底是他犯法被派出所開的罰單?還是別人犯了法,被他開了罰單?瓦尚春一會兒朝好處想,一會兒朝壞處想,等到瓦尚春想得入迷的時候,出租車停了下來。戴紅袖套的人說:「你不要逃跑啊!」聽戴紅袖套的人說這話,瓦尚春覺得奇怪,如果要逃跑,他也就不上車了,可當瓦尚春朝車外瞧時,他茫然了,哪裡有派出所,這兒完全是郊區,是一個看得見玉米地的地方,當瓦尚春聽到戴紅袖套的人沖瓦尚春凶巴巴地尖叫:「下車!」時,瓦尚春完全意識到等待他的將是什麼結果了。
瓦尚春被劫持後蹣跚地走到路邊一家雜貨鋪,向雜貨鋪老闆借電話打給他弟弟,雜貨鋪老闆矮矮的,偏胖,皮膚跟非洲人似的,自然顯老,他問:「長途還是短途?」瓦尚春說:「短途。」雜貨鋪老闆說:「五毛錢一分鐘。」瓦尚春在褲兜裡搜,還好,在左褲兜裡還有一塊錢,可以打兩次,不知道是信號問題,還是弟弟電話問題,一個女中音總是說:「電話無法接通」,雜貨鋪老闆不耐煩了,說:「你到底把電話打到哪裡去,一直無法接通?」瓦尚春說:「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雜貨鋪老闆黑著臉說:「號碼不准,就不要打,免費精神!」瓦尚春想申辯,是信號出問題,而不是號碼出問題,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只能重複說:「老闆,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瓦尚春又默想一下,在北城,還有誰是熟人呢?北城雜誌社倒是有幾個編輯熟悉,但沒有深交,而且只能打編輯部的座機,他們家裡的電話只記了兩個,如果算不準打過去,五毛錢沒了,下一個電話的費用怎麼辦?
瓦尚春東想西想地想到他的學生申有發,申有發在一家公司上班,當地人說,混得還不錯,說是混成什麼營業部經理了,瓦尚春當申有發老師時,就對申有發很關心,瓦尚春給申有發理過發,還煮過飯給他吃,申有發不忘恩情,打過電話向瓦尚春問好,瓦尚春也以此為榮,把申有發的電話記下了。於是瓦尚春就從袋子裡找電話簿……
驀地,瓦尚春眼前浮現出戴紅袖套的人尋找袋子裡的錢的情境:他把那只袋子倒轉,把裡面所有東西都倒騰出來,戴紅袖套的人看上了那個記錄電話的筆記簿,他把它從地裡揀起來,他以為瓦尚春的錢是深藏在裡面的,他一頁一頁地翻,沒幾頁紙,被他嘩啦幾下子就翻透徹了,而且還把封住紙面的塑料袋取下來,抖了幾下,見沒有什麼,只看見扉頁寫有瓦尚春的名字,戴紅袖套的人假惺惺地說:「你叫瓦尚春?」瓦尚春覺得奇怪,難道他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戴紅袖套的人聽聞,沖瓦尚春破口大罵:「愛好你媽個頭哇!」於是便把電話簿扔地上,繼續倒騰別的地方——
瓦尚春很生他妻子的氣,瓦尚春要把錢分散了裝在各個衣服兜裡,可妻子硬要集中地揣在一個衣服兜裡。
「這不是錢是什麼?嗯!你不是做假錢生意的吧?」戴紅袖套的人從衣服兜裡「嘩啦」一聲把所有的錢都倒騰出來擺在地上,呵斥道。那個小伙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哎呀,我說,你如果剛才就把錢拿出來,也就沒事了,何必要拖到現在呢?」
戴紅袖套的人又呵斥道:「撿起來!」
瓦尚春聽人說過,當劫匪把錢扔在地上的時候,有人要錢不要命,弓下身撿地上的錢,劫匪趁機拔出刀子一刀捅去,並奪過受害者手中的錢,拔腿就跑;有人卻視地上的錢如糞土,保命要緊。劫匪呵斥:「撿起來!」瓦尚春說:「哎呀,扯什麼淡呢?你要錢就拿好了!」但劫匪哪裡肯聽,仍然死死地拽著,發號施令的劫匪撿起地上的錢,大喝一聲:「跑——」劫匪們一溜煙跑了,
瓦尚春指著那條隧道說:「劫匪就打那兒跑的,他們飛奔著往隧道裡鑽,我追了一程,他們知道我是假追,要是我真要追他們,肯定不會乖乖把一大沓錢拱手交給他們。我不僅腳步追不上他們,我的心也坍塌了。待劫匪已經跑得無影無蹤時,我才放馬後炮,從地裡揀起一塊石頭朝劫匪逃跑的方向擲去:我操——」
單小濤說:「後來呢?」
瓦尚春說:「我停下來,站在鐵軌旁哭喊著,那些破磚房裡的人也聽到我的聲音了,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幫我擒拿劫匪,他們把頭從破磚房裡探出來,都顯出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我知道哭喊毫無用處,便在鐵軌上來回走動。太陽的餘暉灑在我的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投放在被鐵軌夾住的亂石上。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唯一等待的就是火車打這兒路過,然後我往鐵軌上一躺,就萬事皆空了。可是,妻兒的聲音在我的耳畔迴響:『沒有你,我們怎麼過呢?』於是我冷靜下來。我坐在鐵軌旁邊的草坪上,一邊啜泣,一邊籌劃下一步的打算。」
真是萬幸,瓦尚春找到了申有發的電話,而且很快撥通了。
「喂,誰呀?」申有發問。
「喂,你是申有發嗎?我瓦尚春!」
申有發說:「我是申有發,瓦老師,你好,你現在在哪兒啊?」
瓦尚春想過,千萬不能把自己遭遇劫匪的事告訴申有發,雖然申有發不一定會說出去,可是,罈子口封得住,人的嘴巴卻封不住啊。瓦尚春說:「我在石堰塘,方便嗎?來接我一下。」申有發說:「具體什麼位置?我馬上就來!」瓦尚春被感動了,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說:「好——好——我——」那面申有發並沒有繼續追問,只說:「你等等吧,我馬上就來!」
瓦尚春不知道申有發居住何處,單位何處,自然也就不知道申有發何時才能趕到石堰塘。所以他只能耐心等待申有發的到來。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申有發並沒有到來。
瓦尚春想,是不是申有發的車子「嗚」的一聲錯過了瓦尚春的位置?如果真是那樣,他會打電話到雜貨鋪來問。瓦尚春足足等了一個小時,可還沒見到申有發的影子。一個小時,在這樣的大道上走,如果不堵車的話,可以走七八十里,可這是城市,城市不堵車的時間太少了,所以瓦尚春確認,肯定沒有錯過。可是又有一根神經告訴他,錯過了,肯定錯過了。
瓦尚春覺得再沒有比這種情況更折磨人的了,要麼是原地不動地等待申有發的到來,要麼是到雜貨鋪去看申有發有沒有來過電話。瓦尚春舉棋不定,不知到底應該怎麼辦。瓦尚春明白,他兜裡沒有一個子兒。如果有,他還在這兒憨等什麼呢?該死的劫匪!
夜幕早就降臨了,郊區的燈光是那麼的暗淡,只有那些行走的車輛時不時放出燈光,讓前方有一個亮點。
最終瓦尚春還是選擇了回到雜貨鋪去,雜貨鋪老闆瞟了一眼瓦尚春說:「你怎麼又回來了?」瓦尚春說:「老闆,剛才有沒有人來過電話啊?」雜貨鋪老闆說:「怎麼沒有呢?而且就是找你的呢!」瓦尚春說:「是誰呀?他怎麼說了?」雜貨鋪老闆說:「他說他正在與一個公司談簽合同的事,叫你在路邊等他,他馬上就來接你!」瓦尚春感覺這事情雖然有點懸,但是他的確想不出另外的辦法了。他想,只要把弟弟的電話撥通了,弟弟肯定會到石堰塘來接他。
可是他沒有錢撥打弟弟的電話。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肚子裡「咕咕咕咕」地叫起來,他徹底感受到了什麼是飢腸轆轆。在瓦尚春的人生中,這個夜晚,他根本不想走下去了,他想躺在大道上讓汽車碾過去,可是,兒子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眼前,他不能自暴自棄,他讓兒子來到這個世上,就得讓他風風光光地享受人生。他得熬下去。
瓦尚春說:「我身上分文沒有了,我能不能打個電話?」雜貨鋪老闆說:「人家說了到路邊接你,你又打電話幹嗎呢?」瓦尚春說:「我不是打那個電話。」雜貨鋪老闆說:「那你是打哪個電話?」瓦尚春說:「我弟弟!」雜貨鋪老闆瞅了瓦尚春一眼,說:「打嘛,打嘛,真囉唆!」瓦尚春厚著臉皮拿起話筒給弟弟撥電話,回應還是「無法接通」。雜貨鋪老闆明知故問:「怎麼了,沒打通嗎?」
瓦尚春真切地體會到了飢餓的滋味,還有無助。
單小濤說:「難道那個叫申有發的人一直沒有來接你嗎?」瓦尚春說:「來了,怎麼會沒來呢?」
申有發到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申有發把飢腸轆轆的瓦尚春接到市中心一家餐館吃飯。
吃飯的時候,申有發問:「瓦老師這次來北城做點什麼事?」瓦尚春裝出忙於吃飯的樣子,說:「也沒什麼事,到這裡來買台電腦,誰知電腦太貴,花去了我身上所有的錢。」瓦尚春想,申有發還會問他是怎麼走到石堰塘的,瓦尚春會回答,找他弟弟。申有發真這樣問了,瓦尚春也真這樣回答了。申有發又問:「那你的電腦呢?」瓦尚春回答:「擱北城文聯了。」申有發說:「瓦老師找你弟弟幹嗎?」瓦尚春說:「我有錢放他那兒,我身上帶的錢都花光了,誰知找錯了方向,真丟人啊!」申有發說:「你弟弟有手機嗎?」瓦尚春說:「有是有,可是總打不通。」申有發說:「你把他的號碼告訴我,我給你打。」瓦尚春說:「好吧!」於是瓦尚春把他弟弟的號碼告訴申有發,申有發給他弟弟打電話,可依然不通。申有發說:「瓦老師是不是把電話號碼記錯了?」瓦尚春說:「沒記錯,怎麼會記錯呢?」申有發說:「哦,那可能不在服務區,不要緊的,吃飯吃飯,今晚的吃住我全包了。」瓦尚春一邊扒飯,一邊說:「真是太感謝了,回老家可別忘了告訴我啊!」申有發說:「哎呀,瓦老師,怎麼那麼客氣呢?沒必要,沒必要,我可是你的學生啊!」
吃過飯,申有發給瓦尚春安排旅館住下,並慷慨地拿了五百塊錢給他,瓦尚春感激涕零,不知說什麼好。申有發聲稱很忙,叫瓦尚春好好睡一覺,明天聯繫。
瓦尚春在旅館躺床上一宿未睡,他的腦子裡像打仗,是想法留在北城呢?還是回到他的學校繼續任教?臨到天亮的時候,瓦尚春決定回到學校。
回到家的瓦尚春,像被六月陽光曬蔫的樹葉。妻子與兒子卻非常高興,因為看上去那片蔫樹葉正是他們的依靠,當然不僅僅是生活的依靠,還是他們安全方面的依靠,沒有那片蔫樹葉,他們的人生就像登上了月球,完全失重。吃飯的時候,兒子問:「爸,你買電腦了嗎?」瓦尚春說:「擱在北城文聯了。」兒子說:「怎麼不弄回家來呢?」瓦尚春說:「到時候再說,如果不去北城了,就把電腦弄回來,如果要去北城,就不弄回來。」妻子終於忍不住說:「帶去的錢,夠用了嗎?」瓦尚春說:「剩了三百塊錢。」妻子說:「你是沒錢了才回來的吧?」瓦尚春默想了一下,說:「是啊,正是沒剩錢,才讓我無法在北城立足,真丟人啊!」關於在北城被劫匪劫持的事,瓦尚春隻字未提。
瓦尚春後來問過弟弟,那天在北城,他手機怎麼總是無法接通?弟弟說,上船時掉到水裡,壞了。瓦尚春回過頭想,幸好弟弟的手機壞了,否則指不定申有發會給弟弟打電話,然後告訴弟弟,他請瓦尚春到餐館飽餐了一頓,還租了旅館讓他住了一宿,並且還會順便說起瓦尚春有錢擱弟弟那兒。如果弟弟說瓦尚春根本就沒放錢在他那兒,申有發一定會說,不要緊的,他拿了五百塊錢給瓦尚春。瓦尚春暗自慶幸,弟弟的手機壞得真是時候。
可是瓦尚春總是覺得對不起妻子和兒子,乖乖把自己東拼西湊的錢交到劫匪手上,真讓人感到窩囊。這件事成了他的一塊陰影。
有一天,兒子忽然問:「爸爸不去北城了吧?」瓦尚春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他向兒子承諾過,他要把兒子帶進北城,在那兒接受最好的教育,可是現在沒有這個可能了。雖然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他只能含糊其辭地說:「看吧,有機會還會去北城的!」兒子說:「你去北城幹嗎呢?去把電腦取回來吧,你不是喜歡寫作嗎?把電腦取回來寫吧!」瓦尚春臉紅了,說:「看吧,再說!」後來,妻子也對瓦尚春說:「你不打算去北城了吧?」瓦尚春想了想,說:「怎麼沒打算呢?我在等待。」妻子說:「哎呀,我看就不要往那想了,安分守己教好書算了。」瓦尚春說:「教兩年看看吧!」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瓦尚春來到編輯部,剛進辦公室,有同事跟他說:「剛才江水區公安局有人給你打電話,說叫你給他回電。」瓦尚春知道江水區公安局誰會給他打電話。於是瓦尚春便若無其事地說:「哦。」轉身去衛生間給單小濤打電話。
單小濤說:「瓦老師嗎?剛才我打電話給你,說你還沒到,我正準備再給你打電話!」瓦尚春說:「我剛進辦公室,你有什麼事嗎?」單小濤說:「明天要處決江水區打劫團伙的總頭目,你來嗎?
去江水區的路上,瓦尚春想,其實他根本沒必要去看江水區打劫團伙的總頭目,他只一門心思想把那個胳膊上戴紅袖套的傢伙一槍崩掉。然而,瓦尚春仍然感到慶幸。很好,不管處決誰,只要是打劫類的罪犯,瓦尚春都樂意去看,這樣可以讓他感到一絲復仇的快感。
很快,瓦尚春來到宣判會現場,審判席前面有八九個威風凜凜的公安兵,戴著墨鏡,肩挎衝鋒鎗,一對一地站在罪犯後面,會場非常肅靜,儘管站滿了人,可卻沒有一點噪音。瓦尚春一眼就瞅到站在正中間的罪犯申有發,而且在申有發的名字上畫了一個「×」,瓦尚春知道這個「×」的意思。這個人將被立即處決,從此在這個世界消失。站在申有發旁邊的罪犯都沒有畫「×」,這就充分證明被處決的人只有一個,就是申有發。
瓦尚春覺得那個罪犯不應該是申有發,即便是申有發,也應該只是與瓦尚春的學生申有發同名同姓的人,這個申有發不是瓦尚春的學生,即便是瓦尚春的學生,也不應該是打劫團伙的總頭目,而應該是在某崗位任職期間犯了貪污受賄罪,金額過高而被處決,絕對不會是打劫團伙的總頭目。
這種宣判會,不像學校校長發言,學校校長總是沒完沒了,大半天都道不出結果。審判長坐在審判席上,提高嗓門簡明扼要地宣判,一是申有發的身世。從身世看,這個申有發的確是瓦尚春的學生;二是申有發的犯罪事實。申有發是江水區打劫團伙總頭目。審判長提高嗓門宣判「……申有發罪名成立,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瓦尚春的心情非常複雜,彷彿被處決的不是申有發,而是他瓦尚春……
原刊責編 王方晨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當我們苦苦尋覓什麼的時候,或許,不經意間我們已經丟失了什麼。當我們收穫了某種夢想的時候,或許早已經付出了最初的純真情懷。這是生活的悖論,也是無法掙脫的圈套。當主人公瓦尚春站在故事的結局處,心中五味雜陳的時候,小說終於從迂緩卻纏繞交錯的敘事中露出了應有的光亮。彷彿一條暗夜中的小徑,不期然在盡頭懸掛著燈盞;亦彷彿一把徐徐出鞘的劍,令讀者在漫長的、耐心幾乎漸失的等待之後,驀然驚醒,並為之一震。人物之間的關係出現意外的逆轉,至此,「復仇」的題旨變得豐富複雜,一言難以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