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8期) 短篇小說 5路車站(艾克拜爾·米吉提)
    5路車站(外一篇)文\艾克拜爾·米吉提

    選自《上海文學》2012年第7期

    【作者簡介】艾克拜爾·米吉提:哈薩克族著名作家。曾榮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著有小說集《哦,十五歲的哈麗黛喲……》《存留在夫人箱底的名單》《艾克拜爾·米吉提作品集》(四卷)等。

    清晨,監護儀上的紅色曲線拉平了,這等於是一級警報。分管醫生、護士立即投入搶救。他得的是絕症——食道癌,人已幾乎脫形。

    此時,一位醫生對病人家屬說,準備後事吧,他已經不行了。

    夫人慌亂起來,儘管她知道人的生命旅程總有終結之時,何況他得了絕症,沒有回天之力,但她忽然意識到就此要失去自己的生命伴侶時,陷於一種空前無助的絕境。

    她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兒子,一個是丈夫的上司。對,得先給他們打電話。她撥通電話時人已不覺哽咽。

    「你爸爸走了,孩子。」她帶著哭腔說。

    「托列拜走了。」她向丈夫的上司哭道。

    病房裡依然是醫生們奮力搶救的現場。

    在接到報喪電話的剎那,哈編部主任吐爾遜別克先是怔了一下,沒想到生命竟如此脆弱。他只是在心底感慨了一下,來不及多想,時間緊迫,幸好現在正是上班時間,人到得都齊。他立即通知兩個副主任到他辦公室來碰頭,旋即安排了托列拜的後事。他讓一個副主任直奔醫院,從那裡陪同家屬接回遺體;另一個副主任前往托列拜家裡,騰出一間可以停放遺體出殯的房間,還叮囑一位編輯組長通知托列拜的所有親朋好友,自己則在哈編部坐鎮指揮。

    於是,一個治喪工作班子立即高效有序運轉起來。

    托列拜逝世的噩耗就這樣在一個早上迅速傳遍城市的各個角落。

    來電不斷,人們都在詢問大約幾點出殯,以便及時趕來。死者為大,入土為安。穆斯林對逝者遺體安葬不會隔夜,也不火化,但一定要到清真寺為亡者作一次乃麻孜(禱告),通常不會錯過晌禮,為其亡靈超度,願其靈魂永駐天園,再往墓地安葬。

    托列拜的家離單位很近,所以那位領命的副主任A抬腳就到了他家。他是一個工作起來風風火火的人,立即將一間臥室騰空,裡頭的衣櫃板炕什麼的,被他指揮著稀里嘩啦拆卸一空,倒騰到樓下空地上。屋內架起了為亡者淨洗遺體的靈床。

    不久,便有人陸陸續續地向托列拜家趕來,甚至有幾個親人哭頌喪歌而來。

    副主任A慶幸自己的麻利,此刻,他已經能夠騰出手來,迎接前來憑弔的人。畢竟女主人還在醫院,有些家務事還無從著手。

    他們開始迎候托列拜的遺體運回。

    當另一位副主任B趕到醫院時,他竟然驚訝地看到托列拜睜眼坐在病床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晃了晃頭,睜大了眼睛一看,沒錯,托列拜的確坐在病床上睜眼望著他。只是人很虛弱,瘦得可以說只剩皮包骨頭。原來醫生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本已停止呼吸的他,此刻喘息著,展示著生命的頑強、活力與張力。

    副主任B確信無疑托列拜活著,他這才意識到另一個問題的緊迫性嚴重性。他們已經向天下報喪了,或者說正在報喪。這可不成了荒唐事?得趕緊就此打住。

    他迅速撥通了吐爾遜別克主任的電話,告知他,托列拜還活著,被搶救過來了。報喪的事恐怕應該就此打住。

    吐爾遜別克主任立即與副主任A通話,得知那邊已開始來人。他讓副主任A立即遣散來者。

    哈編部地處鬧市區,5路公共汽車正好在門口有站,獲悉喪訊的人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開始向托列拜家集中。有些人索性下了車站直接來到哈編部憑弔,弄得大家工作秩序一團糟,好像這裡成了靈堂。

    這倒提示了吐爾遜別克主任,他讓副主任B立即從醫院趕回來,又派出兩個年輕編輯到5路車站堵截——但凡遇到哈薩克人,一律通知他們托列拜沒有去世,喪事免了,請回去吧。

    兩個年輕人受命趕到5路車站,一個盯前門,一個盯後門,車一停靠,車門打開,人流下來,只要看到哈薩克人模樣者,他們便會湊上前去,先道一聲「色倆目來孔」(問候語:真主賜福於你),便說,托列拜沒死。

    有幾個人還真是為此喪事而來,他們便問緣由。這兩個年輕人也不瞭解更多細節,他們只知道今早托列拜夫人先來電話報喪,哈編部領導立即安排喪事,接著副主任B趕到醫院又報回消息托列拜沒死,被搶救過來了,僅此而已。有些見怪不怪的豁達者,便掉頭重新登上5路車,忙自己的事去了。也有一兩個認真的,把這兩個年輕人數落一通,說,你們這是怎麼搞的,人沒死,你們報什麼喪?死人的事是大事,你們這樣草率,驚動全城的人,想幹什麼?是羞辱調侃托列拜呢,還是拿我們開涮尋開心?弄得這兩個年輕人很尷尬,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當然,天下哈薩克人很多,不一定都和托列拜沾親帶故。

    也就是說,不是人人都為參加並沒有死去的托列拜的喪事才上5路車的。當兩個年輕人向他們一一道過「色倆目來孔」,告知托列拜沒死時,那些人先是一愣,一頭霧水,隨即脫口而出,托列拜是誰?沒死又怎麼著?這不誰也沒死,活得好好的,大家都在奔生活嗎?也有的說,托列拜是誰?他的死活和我有什麼相關?還有的說,你們兩個是怎麼了,沒事幹了是不?大清早跑到這裡給路人道過「色倆目來孔」再添一句廢話,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了?!他們不無憐憫地搖頭離去。有一位老兄說得更絕,顯然他昨夜的宿酒還沒醒透,滿嘴還帶著酒氣,他張口就回,什麼操他個爹的托列拜,他愛死不活,他的死活與我有雞巴相干,老子屌都不會歪一下。說罷略帶蹣跚的步伐揚長而去。兩個年輕人半晌都緩不過氣來,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但這又究竟為何?

    的確,人是活的,路是通的,偌大的城市不止這一條5路車線。托列拜家裡那邊前來憑弔的人越聚越多,人們從各路趕來,5路車上的人也絡繹不絕。

    直到這時,吐爾遜別克主任才恍然大悟,他把什麼都想到了,通知到了,就是忘了告知報喪訊的那個編輯組長,托列拜沒死,被搶救過來了。顯然他仍在不斷地打著報喪電話,攪動城裡和郊區的人。只是他自己也有點私事,跑出去了,但手機始終占線,不容插喙。他只好又安排專人撥打他的手機,告訴他托列拜沒死,讓他停止報喪。聽筒裡始終傳來移動公司自動回復的單調的女聲,您好,您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候再撥……直到最後自動回復女聲答詞變為,您好,您撥的電話已關機。吐爾遜別克主任說,肯定是他手機沒電了,也好,這樣他就報不成喪了。

    當所有的親友們離去,副主任A、B也回到哈編部時,托列拜家只剩下他兒子一人,在樓下望著剛才還擠滿了人的空場發呆。恰在此時,托列拜的一些維吾爾朋友聞知方才傳播的噩耗趕來憑弔。沒想到這裡冷冷清清,空無一人。他們感到有些詫異,莫非眾人已去了墓地?他們看到了托列拜的兒子,但是這個兒子沉默寡言,什麼也沒說起。他們想,或許這孩子過於悲痛,說不出話了。他們當中一位領銜者拿出了一沓厚厚的份錢,直接塞到托列拜兒子手中。托列拜的兒子木訥地推著不肯接受。那位領銜者說了,拿著孩子,這是五千元錢,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心意。說著硬將錢塞進了托列拜兒子手中,各作一聲阿門,拂面而去。

    托列拜的兒子衝著這些人的背影嘟囔了一句,我爸爸沒死。

    哈編部這一天是在凌亂與忙碌中度過的。好在還得感謝這個時代的醫學,托列拜真的被從死神那裡救回。

    只要人活著,比什麼都好。這是吐爾遜別克主任今天的真實心境。

    三個月後,托列拜終於走了。哈編部那套高效有序的運轉機制立刻啟動了。只是,第一個接電話的人狐疑地問了一句,你們搞清楚沒有,托列拜是否真的死了?

    航標

    那天,雪後天晴,天空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聲。

    這可真是一場罕見的大雪,山口都被封死了。圈裡的牲畜出不了牧,門前的雪堆積得快要趕上陽坡的木屋頂高。老人握著手中的半導體收音機聽得細緻,廣播電台傳來政府正在組織搶險救災的消息——公路行不通,已經派出了直升機。近處礦點的民工已快斷炊,有人凍傷。這不,果然直升機飛來了。

    鞏乃斯陽坡的牧村雖被厚厚的積雪壓著,但是壓不住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心頭的火苗。她們嘁嘁喳喳的,從收音機中傳來的喜訊就像雪後的陽光,一下照亮了她們的心田。她們聞著直升機的轟鳴聲,笑逐顏開,在家裡翻騰著,趕忙把自己那一身只有節日和喜筵上才穿的鮮艷衣服穿上,打扮好了急切地等待著直升機的降落。她們甚至遐思如飛,想像著在這個潔白的世界乘上直升機,凌空飛翔的愜意感覺。鎮上一定很熱鬧,她們要是憑空而降,鎮上的人還不驚呆了?

    十分遺憾的是,不知怎的,直升機沒有降落,轟鳴著盤旋了一圈,像一隻夏日的蜻蜓那樣遠去了。唯有螺旋槳在碧空留下難以覓跡的振痕。

    沒看見,他們沒看見我們。老人喃喃著。

    他心裡清楚,在這茫茫的白色世界,別說人駕馭的飛機,如果沒有一點鮮紅的臘肉招引,就連鷹都可能難覓影跡。他想,應當爬到對面那座山坡上去,那裡地勢高,或許能讓直升機上的人看到。反正窩在家裡待著也是待著。

    翌日上午,老人憑著經驗和毅力攀上山坡。要是在春秋之際,他騎著黃驃馬,一溜水花似的便會馳上那座山坡,可是現在,他足足用了一頓茶的工夫才攀上那座緩坡頂上。雪的確太深了,世界一片潔白,鞏乃斯河灣裡的那一片片次生林輕描淡寫地標示著河流的走向。在遠處天際,藍天與天山主幹雪峰之間有一道清晰的曲線起伏,劃開了天與地的界限。

    真是難得的晴天,老人心底忽然萌出感動。

    也就在此時,天邊出現了一隻蒼蠅般大的黑點,漸漸的那黑點開始放大,不久便傳來突突的轟鳴聲。

    是的,是直升機!

    它又一次飛了回來。老人開始向天空招手,就像一個放鷹人在召喚自己的獵鷹飛歸。然而,那只鷹並無反應,養不熟似的,難道放野了?當那只鷹在頭頂盤旋時,老人忽然急中生智,脫下大氅,拚命揮舞起來,大氅似一面黑色大纛在他手上飄舞。那只鷹終於看到了,他敢肯定。於是,漸漸地,那只鷹開始向他靠近,開始降低。他忽然為直升機感動起來,它竟然能垂直下降!一層層的雪浪開始在他四周升騰,揚起的雪塵又落在他眼睫、鬍鬚上。他來不及揮去,覺得那是落滿臉龐的喜悅。直升機在快要接近雪地的當口懸空停住了,表面的浮雪被螺旋槳下的氣流掀去後,下面的雪床巋然不動。直升機的門開了,放下一個精巧的懸梯。有人在向他招手,那一身著裝他第一次親眼目睹。他覺得很有趣。

    「你九層的綾羅綢緞,御寒敵不過羔羊皮」,他突然想起了這句哈薩克民諺。他們這身服裝在雪地裡能頂事嗎?他不敢肯定。

    他順著懸梯上了直升機,那鐵鳥便倏然騰起,他的心隨之提了起來。他向直升機上的空軍搶險人員用手比劃著,那個地旁(方),那個地旁(方)……他不會漢語,只會說這麼一兩句。搶險人員明白了,通知飛行員。於是,直升機一個側轉,便飛向山谷,就那麼一眨眼,便飛到了小牧村上空。那一群身著花花綠綠的女人,爭先恐後地奔向飛機,全然顧不上螺旋槳掀起的巨大雪浪和蕩起的冰冷雪塵。那是老人和鄰家的女兒和兒媳婦們。直升機懸空停得很低很低。那些女人們嘁嘁喳喳地攀上直升機,女兒就說,阿塔(老爸)阿帕(老媽)說,要給留下的男子漢們燒茶做飯,家和牲畜得有人照管呢。

    老人「嗯」了一聲。他在機艙深處,艙門已經被女兒和兒媳婦們堵塞了,他沒法下去。當最後一個女人上來時,機艙門便關住了。於是,轟鳴的螺旋槳聲將他們與雪原和雪原下的大地瞬間隔開,機身騰空而起的當兒,女人們不約而同歡快地驚呼一聲。不一會兒,直升機便平穩飛行了。有膽大的,從舷窗望出去,嘖嘖稱奇。

    其實,從他們的牧村到鎮上原來就這麼近,那點感覺還沒過癮呢,飛機居然就在鎮中學的操場上降落了。要是騎著馬或乘著雪爬犁來,那還不得小半天工夫。

    更令他們驚奇的是,一下飛機,他們便踩在紅綢緞上。他們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哎呀呀,這麼好的紅綢緞,要是裁裙子可夠咱們每人做一身了。做被面呢?有人問。那還不做個十幾床被子。好呀,你出嫁時就給你做新娘被。你壞!你壞!顯然,這是姑嫂間在打鬧。她們似乎被方纔的飛行搞得有點暈乎乎的,已經顧不得老人在身邊了。生命的活力有時就是這樣。

    老人其實也很詫異,他問了問近旁的人。他們說,嗨,這直升機要降落,說要航標明確,要劃出個紅色十字來。當時也找不到紅色顏料,只好用煤渣在旅店後面的空場上劃了個黑色十字,這只呆鳥就是不落,所以昨天它空返伊犁了。不得已,連夜又從供銷社倉庫翻出一匹紅綢緞,今天一早剪開後,在這個操場鋪成紅十字,這只呆鳥才落下。對了,就像您老人家的鷹只認血紅一樣。莫非能飛的鳥兒都是這德性?

    老人無可奈何。

    這時,負責雪災災民登記的民政人員過來登記了他們的人數,詢問是否願意乘機飛往伊犁。老人和女兒、兒媳婦們一致搖頭。他們說,不了,謝謝這個直升機,謝謝政府,讓我們飛到這裡,鎮裡有很多親戚,我們正好去看望看望他們,走走親戚。

    於是,採礦點的民工們被依次送上了直升機,他們要飛到伊犁,再到遠方的老家過年去。他們說那邊很溫暖。老人覺得,冬天就該有個冬天的樣子,冰天雪地,潔白無垠。冬天裡去還很溫暖的地方,有趣嗎?他想像不出。

    第二天午茶過後,老人和一群女兒、兒媳婦們坐著鎮上親戚家的大雪爬犁,一路向著陽坡溝汊裡的小牧村趕去。他們一路上的話題,還是昨天被直升機接回鎮上的飛行感覺,全然忘掉了那塊讓他們驚異的紅綢緞。他們甚至對直升機是否沿著這條鄉間大道上空飛行,發生了小小的爭議。

    老人沒有插話,他覺得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將平安趕回自己的小牧村去。

    本刊責任編輯付秀瑩

    責編稿簽:《5路車站》,彷彿一篇小品文,寥寥數筆,裁取出一個富有意味的生活斷面,在不無荒誕的視角觀照之下,或許我們可以從中窺見生活的某種況味。日常生活的河流浩浩湯湯,而個體則如驚鴻一瞥。簡淨的文字中,有一種解嘲,一種曠達,一種笑對世事的寧靜超然。而《航標》則如一曲牧歌,沒有急鼓繁弦,沒有電閃雷鳴。藍天,雪峰,次生林,姑娘們笑語喧動,雪爬犁揚起漫天雪塵······這次救援活動不過是哈薩克人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插曲,而那個小牧村,是他們永遠眷戀的家園。小說流淌著濃郁的民族風情。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