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腸》文\馬金蓮
選自《回族文學》(雙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於寧夏西吉縣。寧夏作家協會會員。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後在《回族文學》等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隨筆,作品有《女人在遠方》《六月開花》等。
院裡靜悄悄的,一切還在熟睡中的樣子。單扇的白楊木門緊緊關著,門簾被風吹掉了一個掛扣兒,斜斜垂在門上。透過玻璃上的霜花兒可以看見窗戶裡厚厚的棉簾子還沒有揭起來,說明老人還沒有起來。
她疑惑地揉揉眼,今兒怎麼啦,父親可不是貪睡的人,黎明之前總會爬起來做晨禮。禮完拜,要麼在被窩裡再打個盹兒,要麼坐在炕沿兒上,懷裡抱一把竹篾編籠子或小背兜。父母都是閒不住的人,勤勤懇懇勞動了一輩子。尤其父親那雙手,幾十年裡一直和竹篾打交道,粗糙得嚇人,手掌心的裂痕橫七豎八的,十個指頭像炭火裡燒了無數遍,早就焦枯了那樣,艱難倔強地蜷曲著。
父親年輕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她記不清了,早就記不清了。只記得一個身影,弓著身子坐在台階上編籠子,鐵鐮哧哧地劃拉一陣,一根根泡濕的竹竿子裂成許多細長的條兒,一條條劈得很勻稱,不一會兒那些細條兒就變成了一個結實的籠子或者小背兜。父親編出的東西不但結實耐用還樣式精巧,拿到集市上很快就能被大伙買走。
籠子更是不用說。有一年門外來了一對兒討飯的夫婦,帶著一對兒小兒子。當時父親就在大門外的樹蔭下忙活,身邊放著一個編成的籠子,另一個在收邊兒。那夫婦忘了討要,站著看父親。直到編完了,父親伸伸腿,舒服地伸個懶腰,驚醒了要飯的男女。女的最先反應過來,說:「掌櫃的,咱討一對兒籠子吧,把倆娃放進去,你挑在肩上走,翻山越嶺的一定方便省力。」男的看一眼女人,滿眼讚許。接著倆人拿懇求的目光去看父親。
「我想把他們裝在籠子裡擔著走。」女人說出了意圖。父親猶豫了,這一對籠子拿去賣,換的錢雖然不多,但遠遠超過了一次捨散給別人的。他搓搓手,還真有點捨不得,忙活了大半天呢。母親早就被孩子吸引住了,伸出手去摸他們的臉,嘴裡疼惜地抱怨著,說:「多好的娃呀,這麼碎就跟著大人受罪,真是遭罪哩,來來來,把饃拿上,走走走,去屋裡喝點熱水,看看看,看長得多心疼啊!」討飯的夫婦被邀到家裡歇緩了一會兒,吃了午飯才走,出門的時候,男人的肩上挑著根扁擔,扁擔兩頭的籠子裡一前一後坐著兩個兒子娃娃。扁擔是父親趁著母親做飯的工夫做出來的,剛剛剁的榆樹枝子,樹皮都還沒有剝下呢。籠子最底下,母親給墊了厚厚一層麥草,她怕紮著娃娃的嫩屁股。
父母站在大門口目送那一家四口走遠,籠子輕輕地晃悠著,小弟兄倆顯得很受用。直到走過山嘴嘴,看不見了,母親還依依不捨,帶著遺憾說:「這兩個娃呀,咋那麼心疼哩,還是兒子娃!我們要是有那麼一個就很好了,嘖嘖,人家還一對兒哩!」父親搓著手說:「你可真大方,一對兒籠子剛編成,一句話就送了人!」母親搗一拳父親,兩口子嘰嘰嘎嘎笑起來,看得出來父親也是很高興的,雖然一對兒籠子白白送了人。
幾十年過去了,想來當年那對兄弟早就長大了,那對籠子也肯定早就破爛得沒了蹤影,但這事給父母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尤其母親,忽然就會提起那對夫妻和那小哥倆來,說:「他們要是咱們的兒子該多好啊,哪怕只有一個也是不錯的,現在肯定長大了,說不定連媳婦都娶上了,給咱連孫子也生下了。哎喲喲,那咱兩個就不會活得這麼難腸了!」父親不應聲,總是母親一個人期期艾艾地感歎著,母親甚至後悔那天沒有記起來向那對夫妻討要一個他們的兒子,哥哥弟弟都行,留在這裡肯定比跟著他們兩口子到處要飯強,孩子少受些罪。母親沉溺在自己的想當然裡,似乎只要她開了口,人家就會答應把兒子送掉。
這輩子活到老了沒有個兒子,是父母最大的遺憾。本來母親生過一個兒子的,長到了十七歲,已經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了。初春家裡蓋房子,孩子站在房頂上給抹頂的師傅幫忙,下面的人把和好的泥遞上去,扣在他伸出的鐵掀裡,他再遞給師傅。干了整整一天,快要完工了,他忽然一腳踏空栽下了房,不幸的是落地時頭磕在一把瓦刀上,血噴了一大灘,沒等送到醫院就斷氣了。
這時候父母都是年近半百的人,再生一個已經不可能了。不久大姐嫁出去了,剛開始那幾年姐姐姐夫還不時來娘家看看,幫著幹農活兒,後來有了娃娃就漸漸地不來了,一步一步和娘家疏遠了。作為家裡的小女兒,她對大姐有看法,抱怨她嫁出去就忘了父母。父母卻不這麼想,他們說女兒有自己的日子得過,不能一輩子牽掛娘家,留戀娘家的女子不是好女子。她還是怨恨大姐沒良心,同時暗下決心自己以後嫁了人,也會對父母好,一直好,直到他們離開人世。等到她十九歲那年,父母經過幾番考慮,將她嫁給了同村劉家的兒子。劉家兒子多,家裡窮,父母只是象徵性地要了一點彩禮,還陪了一大筆嫁妝。兩年後劉家分家,又是父母幫忙給女兒女婿蓋了新家,新家選在村莊最邊上,為的是離父母的老家近一點兒。父母的意思是要留在老院子裡,他們還能幹動活兒,能自己養活自己,等到實在動不了的時候,再由女兒女婿給口飯吃。女兒不依,堅持要接父母一塊兒過,老兩口拗不過女兒,就搬過來在女兒的新家裡安下了身。
那時候她還很年輕,身體也好,渾身有的是力氣,陪著男人種田,犁地播種鋤草割麥碾場拉糞,沒有哪一樣活計能夠難住她,這是外面;回到家裡,炕上地下,裡裡外外,針線茶飯,她也是提得起放得下,不比別的女人差,還一口氣兒生養了三個娃娃,個個都是兒子娃。所以在男人面前她心裡是有底氣的。父母也還不算太老,母親幫忙帶孩子,父親更是閒不住,農忙時跟著他們下地,什麼苦活重活都幫著干;就是農閒了,他還在忙活,一邊放羊一邊編一些籠子、背兜,換幾個零錢補貼這個家裡的用度。
想起來那時候他們算得上是幸福的一家,有老有小。夕陽下,她和男人帶著滿身汗水歸來,父親趕著羊群唱著山花兒從另一個山頭上悠悠地往下走,遠遠地看到他們家廚房頂上的煙囪裡炊煙在裊裊飄散。等大家踏進家門,一股飯菜的香味飄滿了院子,孩子們蹦蹦跳跳迎出來喊著爸爸媽媽,年邁的母親從廚房裡探出頭來,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父母幸福地度完他們的晚年,那樣她心裡也就知足了。能給父母養老,讓他們活得和那些有兒子的老人一樣,也算他們沒有白養她這個女兒。
然而,日子一天天艱難起來。隨著父母日漸衰老,問題就出來了。
首先是男人,他越來越覺得老岳父岳母看著不順眼。早年還好說,他們的娃娃需要老人幫忙拉扯,老人還可以幹農活兒;現在孩子長大了,不需要照顧了,老岳父到地裡啥活兒也幹不了了,放羊攆不上羊群,編製的手藝也不如以前了,速度慢得厲害,掙不了幾個錢了,他就看著他們在這個家裡礙眼、多餘。
飯桌上,他動不動找碴兒,揪住某一個孩子犯的小錯誤不放,喋喋地數說。有幾回還砸了飯碗,一時孩子哭鬧,桌子上一片狼藉。聽話聽音兒,父母都是從生活裡走過來的人,什麼眉高眼低看不明白呢,當時就愣愣地放下飯碗,蔫頭耷腦的,像兩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慢慢地,父母吃飯不再上桌子來,他們端起一碗飯坐在門檻上或者鍋台邊,連鹹菜也不搛一筷子,快快地吃完就放下碗,再也不吃第二碗。她是知道父母飯量的,就忙忙舀上往他們手裡遞。老人堅持著不吃,說:「飽了飽了,吃不下了。」她用目光懇求著,希望他們能吃。桌子上的男人冷眼看著,不耐煩了,冷冷地扔過來一句:「既然不吃,說明人家飽了嘛,哪有硬要吃的理,脹壞了肚子就別找我要錢看病!」說完接著扒拉飯,弄出很大的聲響,惡狠狠地咀嚼著,吞嚥著,梗著脖子打飽嗝。
父母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出門去。父母不吃,她也吃不下了,望著飯走神。慢慢地,眼裡充滿了淚。想和男人爭執,又怕引來他的高聲謾罵,父母聽到了成什麼話!她想,忍忍吧,這事站在男人的角度去想,也不能完全說他錯。父母一天天老了,啥也幹不動了,就成了拖累,母親還隔三差五地害病,就得抓藥,就得花錢。男人看著肯定不痛快。他的父母在大哥家養老,他就是想孝順,買點肉呀什麼的,也拿不出多餘的錢。你說家裡伺候著別人的父母,自己父母撂在一邊,這事想來誰都會心裡不平衡。想通這些以後,她待男人更好了,盡量伺候著他,做了好吃的,就算自己不吃,給孩子們少吃點,也勻出一碗端給公公婆婆。她希望男人能看到她的苦心,可憐可憐她,希望父母的晚年能夠過得順心一點。
慢慢地,父母的飯量減下來了,兩個人其實吃著一個人的飯量。男人看在眼裡,裝做沒看到。她心裡難過,知道這不是長久的辦法,不能眼睜睜看著父母挨餓。燒水時悄悄煮幾個雞蛋,晚上塞在母親被窩裡要他們吃去。不久就露餡了,母親把雞蛋皮子藏在炕洞裡,一天孩子們扒拉炕灰,扒拉出沒有燒化的皮子。巧的是給男人看到了,他用手把蛋皮揀出來,揀了一大捧,捧到父母房裡放在炕頭上,什麼話不說就走了。父母正坐在炕上歇息,等她趕進去,老兩口正望著那一堆燒得發黃的蛋皮出神。三個人誰都不說話,久久沉默著。
第二天下起了雨。這年的秋雨特別多,這一下就連綿不絕,母親咳嗽的病根兒給勾起來了,整天整夜地咳嗽,咯著痰。咳到後來,氣兒也上不來,扯著脖子喘息。她心裡過意不去,支使男人去街上抓點藥,男人蒙頭睡著,她用光腳蹬他,男人哼一聲,翻個身又睡了。她俯身望著男人,一塊兒過了將近二十年了,這個男人原來有一副這麼硬的心腸,從前怎麼沒發現呢?想起這些年她給他生養娃娃,跟著他吃苦受罪,為窮日子節衣縮食的,換來的是這樣的下場,越想越氣,捂上被子偷偷哭。男人不耐煩了,翻起身溜下炕走了。天黑了,男人還沒有回來,她懸著心等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倒是回來了,頭髮亂成一團,兩眼佈滿紅絲,一看就是熬夜了。她才知道他並沒有去抓藥,在下莊的賭博窩裡混了一夜,要命的是裝在身上的幾百塊錢全輸了。她氣不過,和他理論,男人火氣比她還大,兩個人就嘀嘀咕咕吵架,反正雨天閒著,就一直吵。她怕父母聽到,盡量壓著嗓子,男人可不管這些,故意提高聲音,她不得不軟下來央求他:「低聲點行嗎?算我求你了行嗎?」這樣的吵鬧一直持續到天氣放了晴。
隔壁父母房裡靜悄悄的,不知道兩個老人在幹什麼,但願他們不要聽到這邊的爭吵。
這天晚上,她又捏著幾個雞蛋要塞進母親被窩,一雙大手擋住了,父親說:「娃呀,再不敢這樣了,我們給你添的麻煩已經不少了,你還是拿給娃娃們吃吧。」她強塞給母親。第二天吃飯時,父親攙著母親坐到桌子跟前,母親從兜裡掏出幾個雞蛋。她心裡一驚,正是昨夜她煮的雞蛋,父母為啥沒吃還帶到了這裡?這頓飯父親吃了三碗,母親病著,喝了半碗湯。吃完飯,父母提出說要搬出去住,就搬回原來的老家,那兩間老房子年代久了,但一時半會兒塌不了,他們老兩口搬過去,圖個清靜。她當時就哭了,看著男人,希望他說句挽留的話。男人哧溜溜喝著麵湯,始終沒有吭聲。
「我不同意,」她打斷父親的話,「你們老了,幹不動活了,就把你們攆出去,大家不笑話死我們啊?你要女兒背上不孝的罵名啊?」
父親搓著手,解釋說:「不是這樣的,這事完全怪不上你們,你們都很孝順,這些年街坊鄰居也都看在眼裡的。搬出去主要是我們老兩口的意思,我們嫌幾個外孫子吵,就是想求個清靜,沒別的意思。」
下午,父親拿把笤帚過去掃了屋子,第二天老兩口就搬過去了。其實也沒啥可搬的,一個老舊的板櫃、一口缸、一口鍋、幾個碗、一把筷子、一把勺子、一張蓆子、一張羊毛氈、兩床被子和一對枕頭,就是全部家當。算起來,還都是老兩口當年搬過來時帶來的東西。一起住了幾十年,到老了卻分開了。女兒哭哭啼啼的,用架子車給父母拉幾袋子洋芋、一袋子面、一壺油,又在母親的鍋灶上做了碗酸湯麵,看著母親吃下,她才抹著眼睛離開。
夜裡,她和男人美美吵了一架,這回不怕父母聽見,她哭喊著罵他,好幾次兩個人差點兒都打起來了。她知道,父母搬出去的念頭絕不是憑空來的,顯然是受不了女婿的冷眼,誰知道他背著她還對父母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父母都是忍事的人,受了委屈只會悄悄裝在肚子裡,自己慢慢吞嚥。
夜裡風大,她睡不著,趴在枕上聽著,風掀得草垛上的塑料布嘩啦啦響,響聲令人心驚肉跳。她記掛著父母。他們睡了嗎?他們冷不冷?晚飯吃了嗎?旁邊的男人在打呼嚕,呼呼呼呼的。在風聲裡醒了很久,她慢慢思量著自己的生活,還有命運。由自己又想到了父母親的命運。要是弟弟還活著該有多好,父母的生活肯定是另一種樣子,至少不用蜷在女婿的屋簷下,連吃飯也要看臉色。老輩人常說「灰土打不了牆,女兒養不了娘」,看來說得沒錯,不是女兒不孝,不好好養父母,女兒也有女兒的難處啊!回想過去那些年,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活著,生怕一不小心惹毛了男人,怕他嫌棄自己的父母,只能夾在中間,處處委曲求全。只希望維持著這個狀態,直到兩個老人閉上眼離開。為此,她就算多吃些苦、多受些罪也行。
到頭來還是分開了,為了避免這個結果,她擔心了多少年,該來的還是來了,躲也躲不開。老人是通情達理的,一點兒也沒有怪罪女婿的意思,母親還拉著她的手一再吩咐,要她好好過日子,不要因為他們老兩口影響了女兒女婿的日子。
多通情達理的老人,偏偏命就這麼苦,老得動不了了,連個紮腳跟的地方也沒了。想想這樣的晚景她心裡就淒涼。
自己要不是個女人,是個男人,會怎麼樣呢?還會有這樣的艱難嗎?可能不會的,就算有些磕磕碰碰,也不會這麼難吧。她覺得自己就像掉進了一道夾縫裡,左右為難,一邊是生身父母,一邊是一塊過活了半輩子的丈夫,哪一方都不能過分數說。想想也不能完全怪罪誰,父母有父母的難處,丈夫有丈夫的理由。她感到了悲哀,深深的悲涼擁滿了心頭,日子裡出現了裂縫,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縫隙越裂越大,沒有辦法縫補,就算她勤勤懇懇地縫補了大半輩子。
父母搬走後,她吊著臉子,想給丈夫受些氣,教訓教訓他。但只拉了一天臉,就做不到了,自己難受不說,又怕事情鬧大傳出去惹人笑話。男人臉色寡寡的,顯得很不痛快,也不好好和她說話。她心裡灰下來,明白再把父母接回來的打算是行不通了,就淚眼婆娑地跑去看他們,奪過父親肩上的扁擔去溝裡擔水,給他們蒸饃做飯,一天裡跑上兩三趟,還是放心不下,一顆心掰碎了,牽扯著這頭又記掛著那頭。時間長了,父母極力反對她這麼兩頭跑,男人也很不痛快,陰陽怪氣地說:「咱這一家不是一家,兩家不像兩家,究竟像個啥?沒個過日子的樣兒!」她看著父母的日子還能勉強對付,慢慢地也就放了心。一段時間地裡的活計實在忙,她半個月沒去看看,後來終於叼空子去了,才知道母親病著,趴在炕上下不來,下來也站不住,暈得厲害,枕頭邊的碗裡放著一塊饃饃,又黃又硬,她拿起來試著吃,咬在嘴裡像瓦片子,直崩牙。父親在鍋台前做飯,一對粗糙的大手在調面,別看這手擺弄起竹篾來靈巧自如,放進面裡就笨得不行,麵粉滿滿糊了兩手,接著糊到了胸口、腿上、頭上,連鬍子上也白了。她瞅著父親笑,藉著笑把一股辛酸壓進心底。
日子就這樣磕磕絆絆地打發著,一年過去,又一年過去,日子在人身上留下了痕跡。父母臉上日漸堆起來的皺紋,老樹皮那樣,一笑起來顫顫地打著抖。還有頭上的白髮,父親的頭髮變成了花白色,母親則是整個兒白了。她給母親梳頭時,握著手心裡的頭髮會禁不住走神,恍然回到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記得她小的時候母親喜歡坐在炕沿兒上梳頭,那一頭黑髮垂下來很長、很茂盛,黑燦燦的髮絲把臉面脖子全遮住了,烏雲一樣。她和姐姐弟弟坐在門檻上看著,就盼著那頭髮能多掉一些,繞在梳子上的頭髮疙瘩能大一些,這樣他們就能在貨郎子跟前多換一點豆豆糖。奇怪的是那時候母親的頭髮很牢固,梳一次掉下五六根,最多也就八九根吧。現在想起來,那麼一頭黑漆似的烏髮,是什麼時候變成了眼前的模樣,一時還真是想不清楚,幾十年的時光不留意就溜過去了。她盯著母親那稀疏得露出頭皮的白頭髮,感慨河水一樣在心裡流淌,用不了很久她就會和母親一樣老,一樣滿頭白髮的。這想法叫人害怕,那時候父母親早就該不在人世了吧,埋在黃土下的老人再也不用擔心生計問題,再也不用忍受孤單和冷清,也不用處處看人臉色了。
到了後來,父母衰老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母親一直病著;父親的腰弓得厲害,走路慢得多了,去溝裡擔水,兩個鐵皮桶子早就不敢往滿舀水了,擔兩半桶回來還是上氣不接下氣,放下後靠住牆喘氣,真叫人擔心有一天他就會這樣一口氣兒喘不上來。父母飯量也遠不如從前,兩個人合起來也就吃兩碗飯。就是兩碗飯,也得他們親自動手做。閒的時候她可以趕過來給做一做,農忙了就實在顧不上,老兩口飽一頓饑一頓挨著日子,想起來她就心酸啊。
時間給人留下的,除了容貌上的蒼老外,更深刻的是在心裡。
母親辭世後,她心裡的負擔反倒更重了。
那是晚春時候,楊柳枝頭的葉片都指甲蓋兒那麼大了,柳絮和楊花開過,褪出的白毛毛漫天飛舞著。她想著天氣暖起來後兩個老人的日子就會好過了,沒事出來曬曬暖暖,說說話兒,心裡亮堂亮堂,可比大冬天貓在家裡好得多。那天一大早她就起來,做飯伺候男人娃娃吃過後,趕過去給父母拆洗炕上的被褥,湊合了一冬,也該拆洗拆洗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窗簾門簾都沒有搭起來。等她推門進去,父親蹲在地上,正在編一個籠子。再看炕上,母親直挺挺躺著,臉上苫著她用過的一片白頭巾。她揭開看,母親早就無常了,只見她五官平順,頭上的蓋頭戴得端端正正,衣裳鞋襪也都穿戴齊全。
她又驚又嚇,大聲哭起來,身子軟得撐不住自己,就順勢滑倒在地上。父親過來攙她,說:「別哭別哭,早一天無常也是好事兒,我看著她嚥氣的,我給念的討白,你媽這輩子沒幹過歹事,臨走的時候很清醒,也沒十分疼痛。」
她抬頭看著父親,忽然覺得他很陌生,離自己那麼遙遠。死亡在父親嘴裡顯得很平淡,跟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可是他想過嗎,母親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往後他一個人日子就不一樣了。父親的表情很平靜,慢慢過去搭起窗簾,打開門說:「你去莊裡喊幾個人,得把亡人停放到地上。」
辦完母親的後事,親戚們先後離去,最後剩下父親一個人了,她說這回無論如何都得搬回去,不能叫父親一個人過了,他實在照顧不了自己的衣食,再說一個人在這老院子裡,又在莊子最邊上,著實叫人不放心。
父親脫下鞋上了炕,拉開被子睡在枕頭上。母親的被褥枕頭已經用不上了,疊放在炕角。父親不看女兒,閉上眼睡,就當她不在眼前。她站在地下不走,望著父親,等他起來跟自己走。父親像個耍賴的孩子,還輕輕打起鼾聲來。只見他滿頭的白髮,樹皮一樣的臉面,脖子裡的皮膚鬆弛地垂下來,像苫著一片黯淡的揉皺的老灰布。父親真是老啊,渾身散發出蒼老衰邁的氣息。她伸出手去,想替父親捋捋脖子,把那片灰布捋展一點。父親睜開眼來,表情怪怪的,像個孩子,似乎正擔心她會打他,往被子裡縮了縮,又閉上眼。不一會兒鼾聲重新響起來,這回居然真的睡著了。他就是不願意跟她走,不願意去女兒女婿家養老,她只得苦笑著離開。
下午她早早做飯,揭開鍋趕緊往一個瓦罐裡舀上兩碗,再給男人娃娃舀,看著他們父子吃起來。她不吃,提上瓦罐往村頭跑,進了老屋揭開蓋子,瓦罐裡的飯還熱騰騰的。父親蜷在炕角,懷裡抱著一個籠子編,竹篾胡亂堆在腿上、炕上,削下的竹屑沾滿了褲子。父親的神情委靡、低沉,她把飯舀在碗裡,雙手端到他面前,父親接了,機械地吃,連鬍子上也沾著竹屑。
從這以後,她更忙了,早晚飯做成後,匆匆端上桌子叫男人娃娃吃,然後提起瓦罐往村頭趕,等父親吃完了提上罐子趕回來,才輪到自己吃。飯不是在鍋裡燒成糊湯就是冷在碗裡,她忙忙吃一碗,也吃不出啥滋味。男人冷眼看著,不說什麼,吃完飯連桌子也不幫她拾掇一下。看著男人的表現,她忽然覺得父親不來這個家裡的做法是對的。後來實在太忙,父親看著她跑來跑去實在辛苦,說:「往後你不要送飯了,我自己來取,反正我閒著。」這也好,一早一晚父親提著瓦罐來把飯取走,她輕鬆了一點,有時間吃口熱飯了。
每次來提飯,父親都不進屋,進了大門,直直走向廚房,也不進廚房的門,站在窗外台階下,等著她把飯做熟。一天傍晚,飯擀在案板上,鍋裡水還沒燒開,她從窗口往外看,父親在屋簷下慢慢走動著,走幾步回頭看看夕陽,再走走。西邊天空裡飄滿了彩霞,紅紅的光線映在父親臉上,那滿臉的皺紋上燃起了火苗一樣,整個兒紅彤彤的。紅光裡的父親顯得更老了,他眨巴著昏沉的雙眼,鼻尖上掉下一滴清水樣的鼻涕。他不知道擦去,那鼻涕越來越大,快要落下來時,才見他伸出袖子揩了。他瞇縫起眼睛迎著殘陽打量,看一會兒,眼角有了水,還是用袖子揩一下,接著看。怎麼說呢,父親的神態舉止越來越和娃娃相似了。一陣風從後院刮出來,繞著他的身子打轉,父親迷茫地看著風,一直看到它刮到下院角,漸漸地散了。他腳板上四季都不穿襪子,鞋底上沾著泥土,褲子有些短,腳踝骨也露在外面。風過去後,他孤零零站在那裡,身子骨大不如以前了,似乎風再大一些就會把他捲走。她就想起過去的日子,父親編製了多少竹器呀!用一雙手養活著一家人,那時候父親的身板兒很結實,下地時右肩扛一副步犁,左肩還要掛一扇耱。麥黃六月天,他早晨犁地,下午割麥子,連軸轉著,身上的汗冒出一層塌下去又冒出一層,襯衣後背上的汗跡層層摞著,但他從不叫苦。
父親是個有志氣的人,要不是實在沒力氣了,他絕不會吃女兒女婿的飯。她知道,丈夫的態度其實很傷人,父親不進屋,算是他表達的一點抗議吧。就在父親等飯時,男人在上房裡坐著喝茶,他從不出來把岳父讓進房裡,連招呼也不願打一個。她一想起這個就傷心,還不敢對男人說什麼,擔心有一天他連這樣的狀態也不願維持了,那會叫她更作難的。有段日子,父親告訴她想去養老院,說打聽過了那裡還可以,吃住不愁,他走了女兒也不用這麼為難。她當時就哭了,拽住父親的衣襟說:「要是那樣我也跟著去,這個家我不管了,女兒好好地活著咋能叫老人沒著落呢?你還能有幾天活頭哩,去那麼遠的地方叫人不放心,再說兩旁世人都會看笑話呢。」
夜裡她越想越苦惱,說給男人聽,想和他商量商量,更希望他能出面挽留一下。男人半天沒吭聲,她搡一把,還是沒反應,拉亮燈一看,人家早就睡著了。她對著燈坐了一陣,想不出好主意,一夜翻來覆去,第二天頭腦昏昏沉沉,臉也有些浮腫。父親準時提著瓦罐出現了,看到他臉上和平時一樣,一顆心才放下來。奇怪的是父親再沒提去養老院的事,她也就不敢提了。日子慢慢過著,有時候她希望父親能多活幾年,她好好盡盡孝心,有時候看著他孤單的背影慢慢走出大門,她又覺得還是早點無常好。她覺得這念頭很罪惡,哪有這樣的女兒呢?奇怪的是這念頭就像浮在水裡的瓢,她摁下去,冷不丁又會浮起來。尤其目送父親提著瓦罐梗著脖子一步步走出大門時,這念頭就會很強烈。她不敢給任何人說,有空兒就去老院子陪著父親坐坐,看著他編籠子和背兜,幫他裁竹子。手裡拿著一根根裁好的竹篾,等著父親編完一根,她就遞上另一根。這正是小時候的情景,那時候她和姐姐為了爭搶到給父親遞竹篾的機會,兩個人常嘀嘀咕咕地吵。父親呵呵笑著,從這個女兒手裡拿一根,接下來又從另一個手裡拿一根,顯示著公允。現在沒人和她爭,她一個人守著父親,但是父親的速度實在很慢,捏住一個竹篾,手抖得厲害,好半天都接不到茬口上去。她等得都瞌睡了,就把頭靠在牆角打盹兒,一個盹兒醒來,父親居然睡著了,頭垂在懷裡,像一棵沉甸甸的谷子穗兒。竹器還抱在懷裡,她輕輕移開,要扶他靠在枕頭上,一動他就醒了,揉揉眼,看一眼女兒,呵呵笑了說:「人老了啊,就愛犯迷糊,你看剛一會兒工夫就……夜裡好歹睡不著嘛……」
父親從不說他一個人有多孤單,但是她知道父親肯定會孤單的。她勸他趁著日頭暖和的天氣到上莊去走走,那裡有幾個老人,大家一起曬曬暖暖說說話兒,也好解個悶。父親還真去了,但是一段日子後就不去了。只見他一個人,坐在自家台階上,邊曬暖暖邊編竹器。她從山嘴嘴上往下看,陽光下的父親常常打瞌睡,頭微微垂在胸前。她猜度父親不願意去人群裡的緣由,一定是有人說什麼了,要麼是父親自己覺得不自在,想想別人誰都比他活得好,膝下兒孫承歡,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肯定心裡難過,乾脆就不去了。
她叫大兒子去給父親做伴,兒子擰著脖子說:「外爺是夜貓子,夜裡不好好睡,盡說話,天上地下的,還咳嗽,老風匣一樣光光光咳一夜,吵得人沒法兒睡,第二天還得早起上學呢,睡不好咋行!」三個兒子一樣的情況,她左右為難,父親說:「還是我一個人吧,老院子住了幾十年,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冷清。」
一個人總還是會孤單的,她把養熟的一隻貓送給父親,夜裡摟著好歹是個活物兒,也算個伴兒。可氣的是這貓兒一到夜裡就不願待,跑回來往她的被窩裡鑽,她連嚇唬帶打,教訓了幾回,還是不頂事。它不敢鑽她的被窩,就臥在兒子身畔睡。她又氣又恨,想不到這畜生也會淺看人,不願意跟著老漢過夜,但實在拿它沒辦法。
一到冬天,她分外擔心,要是下了雪,那段土路不好走,父親來提飯很不方便。他的老寒腿越來越不中用了,真擔心萬一走不穩摔倒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夜裡,只要天氣變了,她就睡不著,聽著風刮過屋頂嗚嗚地叫著,哪怕是在睡夢裡,她也會記掛著老院子裡的父親,萬一冷風把炕洞裡的火灌死,父親就會受凍,一夜可怎麼挨到亮呢。每當火爐裡燃著旺旺的炭火,屋子裡熱熱火火的時候,她看看男人再看看娃娃,就會想到老屋裡的父親。父親的屋裡沒有生爐子,鐵皮火爐是有一個的,這兩年煤炭價漲了,貴得驚人,靠父親編製竹器賣的那點錢再也買不回能燒一冬的炭了。她趁男人不在家,用塑料袋子給父親背過幾回炭,後來父親變臉了,說要是再這樣他就連飯也不吃了。她背去的那些炭還堆放在牆角,一塊也沒有燒。她明白父親的心思,怕給女兒惹麻煩,他寧願自己受點凍。到了過農曆年的時候,她看到電視裡那些人家樂呵呵聚在一起,那些老人都穿得新簇簇的,紅光滿面,她心裡就難過,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一個人咋過。
父親咳嗽的老病根兒一到冬天就嚴重,她便隱隱擔著心,生怕某一天早晨起來發現父親早就無常了,冷冰冰一個人躺著。每天早晨,她都要早早起來,趁著晨色趕緊走出村莊,到村頭站在山嘴嘴上向下望。只要看到老屋的窗簾搭起,或者門開著,或者父親在院子裡咳嗽,她懸著的一顆心才能落到實處,知道父親他又活過了一個夜晚。
可是,今兒是怎麼啦?父親的門窗緊緊關閉著,她站在山嘴嘴上等了一會兒,一想平時這會兒她已經折回去做早飯了,父親也已經抱著掃帚掃完院子和大門口,坐在院子裡咳嗽呢。今天的院子裡始終靜悄悄的。這可不正常!心撲通撲通跳起來,就忙忙往下趕,都這會兒了,還沒起來,究竟怎麼啦?
別看是一點薄雪,她一腳沒踩穩,腳底板哧溜一聲,身子已經摔倒在地上。她顧不上擦去褲子上的泥水,惶惶地去拍門,啪啪的聲響在寒風裡顯得分外巨大,驚心動魄。最後她把手從一塊鬆開的門板縫裡伸進去撥開門閂才進了大門。老屋門倒是沒費大力氣,推了幾把就沉沉地開了。父親側身睡在炕上,衣裳沒有脫,頭上戴著白帽。她心裡叫了一聲,撲過去抱住了父親的頭。老桌子上放著一本《古蘭經》,旁邊的香爐裡一根丹花衛生香燃光了,香灰落在桌子上,落下一根寂寞的線。她知道父親夜裡看經了,他其實不認識經文,只會念幾句簡單的禮拜詞。但是他一直收藏著爺爺留下來的一本《古蘭經》,有空的時候會拿出來,雙手捧著看,瞅瞅這裡瞅瞅那裡,似乎他是看得懂的。母親活著時見了就會開玩笑,說他不懂裝懂。而父親聽了就會生氣,黑下臉來,慢慢翻著看,末了歎一聲道:「我爺爺當年要教我唸經,念成個阿訇,那時候窮,我連肚子都吃不飽,哪裡有心勁兒唸經哩,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啊!」
父親的額頭滾燙滾燙的,她趴在耳邊喊了半天才見他睜開眼來,吃力地看著。「我見你爺爺了,」父親嘴角邊擠出一抹虛弱的笑,看著她說,「你爺爺還是那個模樣,青衣褲白帽子,拿著木板子要打我,叫我好好兒唸經哩……」父親的眼裡蒙上了霧,厚厚一層,土黃色中泛著一點白,她想到了門外地面上落著的那層凌霜。一夜工夫父親衰邁了許多。
她想給父親做點吃的,做什麼呢?老屋裡連個燒口熱水的地方也沒有,再摸摸被窩裡,冷冰冰的,忙跑出去查看,炕洞裡火早就死了,煙洞口連一絲兒煙火氣息都聞不到。她心裡打了個寒戰,腳步乏乏地進屋,坐在炕頭邊望望窗外灰濛濛的天,再看看睡在枕上昏昏沉沉的老父親,心裡亂極了。想把父親背回去和他們一起過,這樣早晚也好照顧他,可是一想到男人那張臉,心裡就堵得慌。父親和丈夫,這兩個男人看來是很難過到一搭了。她想起自己幾十年來夾在他們中間,處處忍讓妥協、委曲求全,受了多少委屈,還不能說出來,不能數說他們,她就裝在心裡悄悄地承受著,就像在日子裡演繹著一首歌,一首只能低低地吟唱的悲歌,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她一個人清楚。
……
等陽光穿破雲層,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照耀到地面上,不大工夫那一層凌霜就化了,瞬間變做水汽,升騰起來,輕輕的薄薄的,閃著蟬翼般輕柔的光,就像大地在徹底睡醒前呼出的氣息,這氣息雖然寒冷,但慢慢地就變暖了,畢竟距離春天已經不遠了。
陽光照在女人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她背著父親離開老屋,一步一步爬上山嘴嘴,向著自己家走去。父親在扭捏著,表達著心裡的不情願。她不說話,該說的在老屋裡都說了,說了一大堆呢。她想只要我下了決心就能做到,一定能做到,不管有多困難她都要好好伺候父親,剩下的日子,一定讓他安心度過。
原刊責編 馬乾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馬金蓮筆下的一切都是那麼樸素。有時你覺得她寫得「笨」,寫得「重」,但你最終還是被這笨重質樸的寫法打動了。如今,輕巧和自作聰明的東西太多了,這份質樸愈顯獨特和寶貴。她的筆下也有困境,也有矛盾,但從沒有「恨」,生活就是它本來的樣子,永遠充滿了苦艾的味道······小說書寫了一個女人的艱難:這是一個女兒,也是一位母親,一個妻子。在親情的困境裡,她跑斷了腿,愁碎了心。生活讓她感到「難腸」,但卻依然讓她不捨和努力。小說在細緻的描寫中充滿了悲苦,然而在這苦楚中,一種更博大寬厚的愛凸顯出來,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