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含現實憂思的諷刺文\石一寧
李新勇的《黃河大合唱》是一篇當下創作中不多見的諷刺小說,頗讓人耳目一新。
小說故事並不複雜:一隻綽號叫「曹公公」的狗因為主人劉一刀全家人進城務工並定居,成為一條被拋棄的狗。曹公公由於交配過度,累垮身子,遂出遠門尋找劉一刀,想讓主人幫它「搞點偉哥」。在一個叫大興鎮的地方,它躲過了胡大巒以「洋油彈」為手段的暗殺,卻使胡大巒因誤傷顧客而坐牢罰款。出獄後的胡大巒企圖搶劫並殺害單身獨處的老太太陳阿婆,又被曹公公制服。曹公公在大興鎮與陳阿婆暫時相依為命,曾在陳阿婆發病時及時找來鎮上的獸醫(兼人醫),再次救了陳阿婆的命。初夏到來,陳阿婆舊病復發,曹公公又到鎮街道辦找獸醫,但獸醫開春也進城打工了,曹公公只好去找陳阿婆的另一老熟人、每天給水庫工地送搾菜的吳瑞榮。在水庫竣工典禮現場,曹公公意外見到了舊日主人劉一刀,然而已成為老闆的劉一刀反而吩咐手下胡大巒等殺狗吃肉。曹公公在逃命中遇豆腐渣工程水庫潰壩,想到水庫下游正躺在家中的陳阿婆,便朝陳阿婆所在的方向狂奔……簡單而荒誕的故事,喜劇性的語言和敘述風格,呈現的卻是悲劇性的主題。它舉重若輕。輕快的形式托舉的是沉重的內涵。
諷刺體現的是一種對現實的態度。換言之,諷刺即是對現實的批判。將《黃河大合唱》視作一篇批判現實主義小說,抑或並無不宜。在小說中,鄉村青壯者不僅自己進城打工,而且不少人將家中老小一併帶去定居。在工業化時代,城市化進程加速,農村人口向城市大規模遷移,是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時代洪流不可阻擋,《黃河大合唱》的作者想必亦無牴觸。小說否定的只是這樣的現實:遊蕩著一群群六神無主惶惶不安的狗和貓的荒蕪的田野、淒涼的鄉村,留守老弱少人關顧,而某些進城者迅速墮落。《黃河大合唱》將當下鄉村的景象描繪得如此落寞黯淡,或許會引起一些讀者的質疑。但諷刺體裁需要一定的誇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黃河大合唱》這篇小說使用的是誇張修辭,我們不必從外在的真實與否對它進行考據。另一方面,小說內在的真實性又是無可置疑的,因為它所勾勒的鄉村線條與時代的大勢是榫合的。無獨有偶,《民族文學》今年第7期在「特別推薦」欄目刊登的瑤族青年作家鍾二毛的短篇小說《回家種田》,裡面也有類似的描寫。小說的主人公高中畢業,想留在村裡種田,卻被家人催促去廣東打工。回村過春節的打工者們正月初四一過,就有人搭車走了。「他們走的時候,義無反顧……好像這個家,這個他們一磚一瓦一肩一膊壘起來的家,是一個旅店,住一晚就走,包都不用打開。」而「整個田野,像一塊陳舊的塑料薄膜,灰灰的,死了一般」……作家是生活中的敏感者,文學是時代的晴雨表,《黃河大合唱》這篇小說,正是體現著作家對農村現實的深切的憂思和人文關懷。小說的諷刺體裁的規定性,使它對當下鄉村的「空村」狀況誇張描寫並推到極致,而這正是為了追求一種讓人觸目驚心的藝術效果和閱讀反應,從而達到像魯迅所言,「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我之所以肯定《黃河大合唱》這篇作品,還因為它不濫用諷刺,絕不在不應諷刺之關節施加刺針。它的諷刺是有分寸的,小說是蘊含柔情的。高明的諷刺家是批判者,同時又是胸懷理想者。他不必對現實開藥方,但心中應存敬畏與悲憫。在小說《黃河大合唱》中,作者對鄉村的惡棍和墮落者的諷刺是無情的,但對獸醫和兩個大學生村官則是一種善意的調侃;對因兒女不在身邊而平時互相關照的陳阿婆和吳瑞榮,則是傾注以滿腔同情。作品的主人公曹公公是一隻狗,因此更多地受動物的本能所支配,但作者在以詼諧搞笑的筆墨描寫曹公公的動物性的同時,也對它接近人性甚至超越人性的一面予以渲染。小說篇末,曹公公狂奔去救陳阿婆,洪水滅頂,「它奔跑的念頭依舊沒有熄滅,假如不被洪水淹死,它絕不停止。」作品的這一結尾,是對曹公公這一動物形象的昇華,其實也是對一種犧牲精神和大愛精神的莊嚴禮讚,而這正是諷刺小說所應達到的崇高境界。
[作者系《民族文學》副主編、著名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