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來了》文\朱和風
選自《廣西文學》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朱和風:已在《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作品若干,有小說被《小說選刊》等轉載。出版散文隨筆集《一個人的視角》和小說集《去遠方》。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寧波某媒體。
他以鱉背似的大墨鏡亮相已有十多天了。他長得瘦小,戴著一副大號墨鏡,看上去很可笑,整個人好像是海灘上的一枚貝殼,空洞,龐大。更可笑的是他一米五七的身上還穿著一套偏大的黑西裝。夕陽西斜,城郊結合部的張隘村在殘陽的餘暉中更顯破敗不堪,野草貼著小巷的斷壁殘垣瑟瑟搖曳。他折了一株野草拿在手中,愜意地搖晃,樣子像舞劍。那些好吃懶做干仙人跳的、混日子吃軟飯的和躲躲閃閃的兩條土狗看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連連讓道。他看著他們的熊樣很想笑,但趕緊提醒自己別笑,結果喉嚨很有意思地發出低沉的咕咕聲,混混們和兩條土狗聽到這聲音,縮手縮腳起來,然後一溜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精瘦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覺得自己這身打扮是有效果的,黑道上的人就這樣打扮!西裝是他用兩百元錢在西門貿易市場附近的地攤上買來的。小販神秘地說西裝是法國皮爾卡丹。他雙眼一彎回答,你被工商抓到罰款夠你受一輩子,還法國的?小販的雙眼左顧右盼,五根油膩膩的指頭突然伸到他的面前,低聲說老闆你別大聲嚷嚷,五百元給你!他的雙眼又彎了許多,順便嘴角也彎了,粗聲說:兩百元,一口價!小販看了他一眼,不情願地把西裝遞給他。就在這當兒,他大喊一聲:城管來了!街上的小販們立馬連鎖反應,身手敏捷地整理著貨物作出逃跑的打算時,他趁機把那副鱉背似的大墨鏡佔為己有。
一天上午,他又去西門貿易市場那邊尋開心,看著小販們手指蘸著唾液忙著交易,就晴天霹靂般地喊:城管來了……
二十多天前,他和這些提心吊膽做生意的無證小販們一樣,在孝聞街菜市場附近的小巷裡東藏西躲地推銷高壓鍋和鋁合金飯盒,城管一來,就像長期挨打的狗看到棍棒再次砸下來一樣亡命而逃,還恨不得腦後也能長出一對眼睛。正當他這樣想時,有一個瘸腿小販在他面前突然馬失前蹄跌倒,胳膊還裂開一個白白的豁口,殷紅的血很快跟了出來,可瘸腿並沒有理會,劉翔一樣勇猛地往前衝。他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罵道,你這傢伙也太過分了,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難兄難弟,有本事你去找城管,為難他們算什麼?這時,他的臉上不再有惡作劇的壞笑,扯著嗓門大喊,城管都掉進河裡了,哪有屌城管!這時,狂奔的瘸腿用一對清亮的眼珠子在他的臉上盤桓,目光像鈍刀,頑固地切在他的臉上,他的心一顫。瘸腿對他仇恨地說,你想我們上當,城管不是來了?
他回眼望去,戴大蓋帽的城管果然來了,浩浩蕩蕩地駕著三輪摩托車。他就授權自己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中央,頗有擋道的蠻橫。城管的摩托車在他的身後不斷地剎車、轉彎,帶隊的城管看到他的這身打扮,嘴像鯰魚一樣翕動起來,喊著快讓道、讓道!他就對他齜牙,歪著嘴說,你們又來搶了?有一個城管突然跳到他的面前,氣憤地瞪著他。他用油膩膩的手抬抬墨鏡架,嘿嘿地笑著說,你想打人?城管臉頰上的肉在痙攣,憋屈地說,老子怕還打不過你,你要單挑等會我把制服脫了跟你玩!他把雙腿往前一挪,說,玩你媽,我就是被你們打的耙子,你有種就上來打吧!他尖叫著,把身子往城管身上蹭,你打,你打!這時,許多城管也不去追趕小販了,圍上來把他拉開,說,誰會打你!他用手指指著那個還愣在一旁的城管喝道,他不是說要單挑我!那個帶隊的城管揮揮手讓愣在一旁的城管走開,然後恭敬地遞給他一根煙,耐心地說,他這樣說話是不對的,你消消氣,抽根煙!
準確地說是一個月前,一直以孝聞街菜市場一帶小巷小弄為根據地的他,專門兜售從私營企業直接買來的次品高壓鍋、鋁合金飯盒。他的妻子是環衛所掃街工人,從老家那個窮地方接來的兒子剛上幼兒園,他像游擊隊員一樣做流動小販,只要城管不來干涉,一個月下來也有兩三千元的收入。一天,一家建築工地民工食堂的領班找到他,一口氣說要買十個高壓鍋和幾打鋁合金飯盒。這是筆大生意,他興奮地盤算了一下,至少可賺五百元。好,明天一早我送貨上門。當領班用一根粗糙的手指蘸著口水精耕細作地數給他十張十元面值的訂金時,戴大蓋帽的城管隊員突然神兵天降一樣出現在他的面前,二話沒說就把他悉心展示在塑料布上的高壓鍋、鋁合金飯盒統統沒收,那一百元錢的訂金也隨之縮了回去。
抓的就是你這個刁鑽之徒!一個人高馬大的城管還一腳踢飛了鋁合金飯盒,看著飯盒們吱吱嘎嘎地哭喊著滾入那個沒有窨井蓋的陰溝,他心如刀割,順手拿起高壓鍋蓋朝這個城管砸過去。但是,人高馬大的城管隊員輕展手臂,就把他細細的胳膊接了過來。
剎那間,他感到胳膊被折斷一樣疼痛,那一陣陣襲來的酸痛不僅僅是肉體的,還是身心的,是被侮辱被欺負,像一條躺在砧板上的魚眼睜睜被宰割卻無能為力。他想挪動一下酸痛的身體,可被城管那廝擰得動彈不得,他齜著牙閉著眼,忍受著無助的悲哀。他看到天色驟然黑了下來,黑風呼嘯,黑雲滾滾,人像掉入看不到一絲光亮的深淵中一樣渾身發冷。那廝還在吼,你只要被我發現一次,就掃蕩你一次,折騰得你褲子也穿不上!說完,那廝才放開了他的胳膊,這個過程時間不長,卻讓他感受到斷肢般的漫長疼痛。看著城管們兇惡地把他的東西搬走,他突然忘了疼痛,針孔似的小眼睛四下逡巡,可惜地上沒有一把刀或一根棍棒,只有半塊磚頭,他躬身把磚握在手中,箭一樣衝上前去,攔在城管面前,齜著牙兇惡地大喊,都給我放下,我和你們拼了!
還是那個高大城管,挺身擋在他的跟前。吼道,小子你膽子不小,有種就衝我來!他被激怒了,用半塊磚和腦袋死命地撞擊那廝的胸,磚頭碎了,腦袋麻了,他卻被反彈回來,渾身是皸裂一樣的刺痛,雙眼也冒出了一朵朵的火花。當他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斜斜地倚在一根冰冷的水泥桿上,他還看到那廝的手裡竟抓著一把磚渣,譏笑地說,小子你還想試試嗎?說完就把磚渣撒到他的跟前,他的身子突然挺起,大喊,老子跟你沒完!然後一溜煙地逃之夭夭。
孝聞街菜市場一帶的流動小販們相互之間有一個潛規則,誰也不佔誰的地盤。但他發現自己的地盤被別人佔領了。他很納悶、氣憤,難道潛規則現在變啦?這些人以前可都是患難之交,怎麼變得不講情理了?他又試著想擠進去,佔領者們卻對他揮拳示威,還有肢體動作的挑逗,他知道自己個子小,雙臂細,靠武力是不能解決爭端的,只能靠智取,就背起麻袋,一聲尖叫:城管來了!
他看到這幫小販麻利地捲起貨物拔腿就逃,臉上就漾起了勝利的笑容,得意地來到自己原來的地盤上。可他還沒有把高壓鍋、鋁合金飯盒放在塑料布上展示,三五個返回來的小販擰他的耳朵、扯他的頭髮、揪他的肩膀,還伸手打他耳光,其中鐵塔似的那個東北籍小販像玩木偶一樣,一把將他拎起,竟使他離地一尺,他雙腳亂蹬亂踢,鐵塔又把手一鬆,他整個人就掉在地上,屁股剛巧落在一塊翹起的磚頭上,他覺得被抽打的臉部像被烙鐵燙過一樣熱辣,而屁股又像被舂米的棒槌砸過一樣疼痛。他齜著牙,他只能齜著牙,他知道不順著他們,拳頭會像雨點一樣傾瀉。好漢不吃眼前虧啊,他想。他這樣想的時候,就顛著乾瘦的屁股溜到菜市場旁的小巷內,可這裡的地盤同樣沒有他的菜,幾個歪瓜裂棗的小販脖子伸得老長地盯著他,像一隻隻埋伏在山巖上假寐的老虎一樣,只要他過去,他們就會撲過來!
他只得灰溜溜地離開,攤是擺不成了。
第二天一早,他摸黑佔領了自己的地盤。他想,那個民工食堂的領班一定會來找他要貨。他舒適地坐在隨身帶來的凳子上,得意地燃起一根煙。突然,他感到身後刮起了一股挺邪乎的風,風中還有無數雙手,把他整個人掀到空中,他蹬著雙腿,人終於如同泥塊一樣回到地上。但是,疼痛還沒有消失的屁股又湧起大面積的疼痛。他齜著牙瞇著一對小眼瞅,卻看到好幾雙有備而來的腳把他當成皮球踢,那個長得鐵塔似的小販一把掀掉他鋪著的塑料布,高壓鍋、鋁合金飯盒們就像打碎的玻璃製品一樣狼藉地撒落一地。你又來胡攪蠻纏,這地盤是我們的,滾蛋!鐵塔小販鐵塔一樣,橫在他的跟前,還把他的小板凳踢得找不到蹤影。誰胡攪蠻纏?他剛開口,鐵塔的大手掌就摀住他的嘴,精壯的五根手指還把他的一對小眼睛也給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當鐵塔的大手掌離開他的臉時,他的面前依然一片茫茫的漆黑,他氣憤地大吼,城管來了,城管來了!一旁的小販們嬉笑地說,這龜孫子腦子進屎啦!
你們才腦子進屎!他在心裡怒吼,是不敢發出聲來的惡毒的吼,沒有人能聽見,他感到自己是一隻蚊子,一隻沒人理睬的蚊子。他想到鐵塔,這傢伙蠻橫、霸道,自己就是變成一隻蚊子,也要吸他一口血!當他漫無目標地行走時,有一個年老的小販拽住他的衣袖,悄悄地說,小兄弟,你得罪了城管,誰都可以欺負你了!他狠狠地踢飛了腳下的一粒石子,石子像受驚的麻雀一樣在半空中飛舞,最後下落不明。他對自己說,你被城管欺負、被同行欺負,你還有啥用!
他想起有一次去義烏小商品市場進貨和人賭酒,對方明知他不會喝白酒,卻以賭白酒來欺負他。他就對自己發誓:把胃喝穿了也別退步!然後捏著鼻子先行喝下一瓶高度白酒,趁酒勁沒有發揮,他的小眼睛滲著一絲血光,尖叫道,你也來一瓶。結果對方連連拱手讓出了那批貨,他勝利了。現在的他,擺攤擺不成,還處處挨打遭人欺負,他覺得自己所有的遭遇是因為那個人高馬大的城管在作祟,只有先行將他打敗,自己才能在小販面前站住腳跟。
他放棄了擺攤,發誓要報復那個人高馬大的城管!他終於逮住了一次機會,某天中午看到那廝在菜市場旁的德勝記餐館和人喝酒,他就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潛到餐桌前,突然出手,把一大包從菜場裡撿來的青蛙皮、魚肚腸撒在他們的桌上。人高馬大的城管想不到遭此一劫,一腳踢翻屁股下面的椅子,嗷嗷叫著起身追趕拔腿狂奔的他,誰知用力過猛,椅子把他絆了一個倒栽蔥。他就站在遠處咧著嘴角嗤嗤地笑,還嚷嚷,你弄得我吃不到飯,老子就讓你屙不出屎,你爺爺我有時間和你玩!
有一天,孝聞街菜市場的城管隊員通知他去隊部接受處理,他對自己進行了特別包裝,在胸口透明的袋子裡裝著一盒好煙,手裡拿著一瓶冰紅茶,既抽煙又喝茶,優哉游哉地邁進了城管中隊的大門。人高馬大的城管狠狠地說,你這小子報復我,這東西全部沒收,罰款五百元!
城管中隊的桌上擺著一隻煙灰缸,他卻把煙蒂摁在桌上。人高馬大的城管說,你眼睛瞎了?他回答,是瞎了,只看到對面有一隻惡狗在叫!你找死?人高馬大的城管大手掌一把拍在桌上,引起桌面狂震,煙灰缸被震落,醜陋的煙蒂散落一地。他手掌小,知道勁不好使,就捏緊兩隻拳頭左右開弓地擂在桌上,喊著,你打我吧,我就是來找死的!說著就往人高馬大的城管身上衝過去,一邊又尖叫,你想罰老子款,老子還要討回自己的東西,給不給?你想要回東西,你找錯地方了!你說我找錯地方,那好,老子找得到你的家!他覺得自己心無顧忌,一個不怕被打斷胳膊、脊樑的人,還怕挨揍?
那天下午,他獨自坐在離城管中隊不遠的一家小吃店,看到人高馬大的城管下班回家,就尾隨其後,一直跟到他家。你快還我的東西,你要不還,我就每天來你家!他說完,就使勁往人高馬大的城管家裡鑽。人高馬大的城管在家不穿制服,等於一個老百姓,蒲扇似的大巴掌就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臉上揍去,這一巴掌用力可真大,他小不點兒的身體就像一張紙片,劃過人高馬大的城管家門飄落在客廳的沙發上。他摸著半邊紅腫的臉大喊,你打我,你還真的打我了,我就不走了,死也要死在你家!他雙腳亂蹬、雙手揮舞,躺在沙發上。這時,他看到沙發背後冒出一雙目光清澈的眼睛和一張恐懼的臉,惶恐地哭喊,爸爸你別打叔叔,好怕呀!他猜到這個小男孩就是那廝的孩子,一伸手就把孩子拽到懷中。人高馬大的城管急了,大喊,你別動我的孩子,有話好好說!他的手在半空中哆嗦,小男孩清澈、明亮的目光,讓他想起自己的孩子,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可是,他又無處宣洩自己被毆打的憤怒,歇斯底里地尖叫著,覺得自己眼瞼中有血紅的光,腥辣地滴入眼窩,而臉頰火熱的刺痛使他內心的火在騰騰燃燒,血也突突地湧。突然,他看到沙發茶几上有一隻玻璃花瓶竟對自己張牙舞爪,就像找到一個突破口一樣來了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一把拿起花瓶,猛地朝人高馬大的城管身上砸去。這一砸還挺準,人高馬大的城管臉立馬盛開滴血的鮮花,還有亮亮的玻璃碎片亂七八糟地嵌在那堆邋遢的鮮花中。
後來他被派出所民警帶走了,罪名是私闖民宅和行兇打人,並被宣判拘留十五天。可他被拘留不到十天就被釋放了。到了家裡,老婆正在煲他愛吃的魚湯,桌上還擺著五六碗麻辣川菜,他風捲殘雲地把它們送入肚皮裡。妻子對他說,你急什麼,都是燒給你吃的!
他問老婆,你怎麼知道我今天能出來?老婆沒有回答,專心致志地燒著菜。突然,他停止了咀嚼,他發現被城管沒收的高壓鍋啊、鋁合金飯盒啊,都回到家了,疑惑地問妻子,這是怎麼回事?妻子親暱地把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說,城管中隊批評了那個城管隊員,貨也送回來了,還送來五百元錢。人家城管為迎接省裡的文明檢查,不得不整頓無證的流動小販,你倒厲害,闖到人家的家裡鬧事去了!
你給我閉嘴,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懂不懂,我被他打,還被小販欺負,又蹲牢房,我跟他沒完!
你就是一根筋,腦子進水了是不?人家城管吃了這碗飯沒辦法啊,你再鬧我跟你沒完!
那你嫁給城管去,他們待你好、待你親,我就是一根筋,怎麼啦?我就跟他沒完!他尖叫著,還一腳踢翻疊在牆根的高壓鍋,這幾天的損失給五百元錢就完啦?你怕我多事,我就走,大不了再去蹲牢房。說完,他把門一摔竟走了,也不再理會老婆在身後的呼喊,直奔張隘村找他的朋友,他相信這個懂易經的朋友,能出好主意。
他的朋友的暫住房是當地農民以前的豬舍改建的,低矮、簡陋,隱隱約約地還散發出豬糞味。朋友遞給他一根皺巴巴的煙,他們面對面地抽,朋友說,像你這樣坐過牢的人,以後還有啥出頭的日子,公安的網上就有你的黑名單,住旅館,乘火車,只要身份證一露,你就是壞人。他不安地抓住朋友的衣袖,怨毒地說,我也要讓那條惡狗坐牢!
鬧來鬧去算啥本事,你要動動腦筋,玩玩手段。朋友的聲音就像屋裡的煙霧一樣撞來撞去,他想到了設局、下套、陷害等算計人的策略,可具體的策劃方案他沒法設計,他知道朋友比自己聰明,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能輕鬆賺錢。他抓住朋友的衣袖,嗷嗷地吼,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事,我都會幹,豁出去了,反正牢也坐了,再坐一次也不怕!朋友把玩著手中的煙蒂,顯得老到地說,你知道這些當官的人喜歡什麼?他們喜歡賭博和玩女人!朋友又說,你知道他們最害怕什麼?害怕丟掉金飯碗!他緊緊地拉住朋友的手,急不可待地說,你別轉彎抹角了,有什麼好主意快告訴我!朋友拈著下巴上的鬍子,慢慢地說,你現在有的是時間,只要盯住他,不怕他沒事,一有事就撥110舉報,公安抓住他,你就勝利了!
從此,他頻頻地出現在孝聞街菜市場一帶,有時也會去西門貿易市場那邊逛逛,看到那些小販,他會取樂似的大喊城管來了、城管來了!嚇得小販們紛紛作鳥獸散。但是幾天後,他再喊城管來了時,就毫無效果,一些小販還會衝著他喊,城管來了,然後蔑視地望著他哈哈大笑。
一天上午,他又在孝聞街菜市場碰到了人高馬大那廝,四目對視,那廝臉大眼大,內容一覽無疑,而他憑借自己的小眼睛,內容藏得深的優勢,擺出一副對視的姿態。但他還是有一點點心虛,論打架,根本不是那廝的對手,所以不敢靠得太近。但他暗暗地鼓勵自己,堅持就是勝利,堅持就是勝利!這樣一想,心就踏實了,對那廝說,我反正被你送進牢房坐過牢了,再坐一次牢也無所謂!人高馬大的沒有理睬他,一轉身就走了。望著那廝遠去的臃腫背影,他覺得自己勝利了,然後邁開大步走進一條小巷中。他在小巷深處碰到了那個東北籍小販鐵塔,鐵塔見到他,陰陽怪氣地捏著鼻子模仿著他的聲音說,城管來了!接著又加了一句,腦子進屎了!他大膽地站在鐵塔前面,鐵塔咧著嘴嘲諷地看著他,還用手使勁拔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子,拔下一根,看看,用指甲剔掉,又拔第二根,如此循環往復一番後,舒服地摸著下巴,嘿嘿地乾笑。他想到城管那廝已經公開避著他,你鐵塔有啥可怕,你看到城管不就像老鼠碰到貓一樣,於是胸脯一挺,像一截結實的樹樁站在鐵塔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有本事再把這話說一遍!鐵塔歪著脖子看著他,炫耀地揚了揚蒲扇一樣的大手掌,他下意識地閉起雙眼,腦袋一縮,等待那蒲扇一樣的大手掌過來,可等著等著,就沒有等到,他把眼簾挑起一條縫,發現鐵塔僅僅是揮手,就睜開小眼睛說,你又想打人啦?反正老子的命不值錢,我這一米五七的身體你挑一處隨便打!
鐵塔的大手掌一晃一晃的,他稍稍有了後退的念頭,看鐵塔的樣子還真要動手了。但他努力地挺住,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這時,鐵塔訕笑地說,我不和你計較,請你離開!他在心裡暗笑,這傢伙還用了一個請字。
看著鐵塔的大手掌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空蕩蕩地垂下,他再次感受到勝利者的愉悅,邁著四方步往小巷深處鑽。一隻大花貓慵懶地倚在牆頭打瞌睡,空氣很甜,斑斑駁駁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枝,銅板一樣灑在他的身上。他揉了揉衣服,恍惚如數到手的鈔票一樣感到身心悅愉。
他每天到孝聞街菜市場和西門貿易市場轉悠,小販們看到他,會取笑說,城管來了!小販們送了他一個綽號:城管來了!他不加理睬,也不再喊城管來了。其實,他一直在盯梢,他要掌握那廝的行蹤。他的倨傲和固執,讓那些流動攤販開始對他和氣起來,都面帶笑容地和他打招呼,詢問他的地攤啥時開張。他以自己和城管的爭鬥取得尊嚴而驕傲,覺得眼前這些小販活得不體面,看到城管點頭哈腰,如果日本人打進來,個個都是漢奸,他對他們嗤之以鼻,也沒給他們笑臉。
一天中午,他準備找一家路邊的麵攤吃一碗蘭州拉麵時,鐵塔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以為鐵塔來找他練拳腳,目光有些驚異,後退了幾步。誰知鐵塔笑呵呵地說,兄弟中午能賞光嗎?我請你吃飯!他一愣,鐵塔雖然胸膛寬大,但心眼小,是小販群裡出名的精明鬼,居然請客?他揮了揮手,鐵塔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討好地說,我們都是擺攤賺些小錢的患難兄弟,給兄弟一個面子吧!
他的肚子確實有點餓,而且離開老婆後,還沒有吃過一頓熱菜熱飯,還怕他下毒?吃就吃!他對自己說,就跟著鐵塔鑽進一家小飯店。鐵塔說,你喜歡吃哪個菜儘管點。他心裡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就對鐵塔說,你幹嗎請我吃飯?我們東北人講的是義氣二字,我喜歡你這種性格,要交你這樣的朋友。鐵塔一下子開了六七瓶啤酒,把一條粗壯的腿擱在長凳上,大聲招呼店老闆,快快上菜,我兄弟愛吃麻辣川菜!
他吃得額頭出汗,嘴角流油,腦袋也有點昏昏沉沉。鐵塔能喝,喝啤酒等於喝礦泉水,而且還不上廁所。鐵塔喝了幾瓶啤酒後,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恭敬地遞給他,還給他點火,接著又抽自己丟在桌上的煙。鐵塔對他說,兄弟你好長時間不擺攤了,賺錢的事是大事,不要再去糾纏城管了,他們也不容易,你的地盤還是你的,明天是個好日子,你來擺攤吧!
他吊起了一對小眼睛,看著鐵塔,覺得鐵塔無比親切,像換了一個人。
鐵塔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說,這段時間你虧了不少,這算是給你的補貼,一點點,你拿著!他用手輕輕地彈開了信口,裡面竟露著十張百元幣。他確實需要錢,心想你鐵塔佔了我的地盤十多天,拿這些錢不算多,就說,我不客氣了!然後麻利地把信封塞到褲袋。
當天晚上他回到張隘村的暫住房,把這事和朋友說了。朋友專門在高鐵大橋下面設看相卜卦算命的攤,靠小智慧騙那些杞人憂天的有錢人銀兩,他拈著蓄得道士一樣的鬍鬚說,鐵塔不可能請客再送錢,肯定是那個城管想講和了,鐵塔出面來通融的。
他憤然大怒,抽出裝錢的信封,伸手去撕信封。朋友一把按住他的手,厲聲說,你腦子真的進水了,這錢和你又沒有仇恨,你不要我要,我真還想找城管要哩!
用錢收買我,難道我牢房白坐啦,我不幹!他怒氣衝天,把信封丟到朋友的臉上,頭髮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困獸一樣在侷促的小屋裡轉來蕩去。朋友趕緊把他拽住,還把信封塞到他的褲袋裡,歎氣說,你還是想想我是怎麼交代你報仇的吧!朋友最後的一句話終於把他鎮住了,他歎了口氣,馴服地倒頭就睡。
他每天遊走在孝聞街菜市場和西門貿易市場。一天,他突然發現算命的朋友在市場上出現。走了過去說,你倒好,不預測未來了,改行回到現實啦?朋友招招手說,我另一個朋友生病了,托我管一下。朋友又招招手,悄悄對他說,你趕緊做你的福爾摩斯去,那是正事!
機會終於在一天晚上降臨。他發現城管那廝在萬紫千紅KTV和美女喝酒唱歌。放眼歌廳的停車場,密密麻麻的小車像堆在牌桌上的麻將牌,覆蓋在停車場的每一個角落。他把身子隱藏在車與車之間的狹縫中。狹縫正對著歌廳那道玻璃大門,他能清楚地看到進進出出的男人女人。夜色中,當他的手指在車體上舒適地摩挲時,他氣憤地想到城管那廝的手此刻肯定在歌廳那幫賤骨頭的女人背上辛勤造訪。算命的朋友世面見得多,曾經告訴他,現在當公務員的被人請去吃飯喝酒,酒後唱歌,歌後洗桑拿睡女人,都是規矩。
夜深了,歌廳散了,他的一對小眼睛睜得像兩朵灼灼燃燒的火苗,並感受到身體像槍膛一樣燥熱起來,他的手像快要扣動扳機一樣在興奮地顫抖,他要把這兩朵火苗塞進那廝的腦袋裡,轟的一聲把他炸得腦漿四濺。
他終於看到了城管那廝,竟摟著兩個挺著大奶子的女人。他的心怦怦直跳,看到那廝和兩個女人說說笑笑地往賓館方向走去。齷齪、腐敗,他怒罵一聲,就跟在他們身後,一直看著他們進了賓館三樓的房間。
他從三樓退出後,立馬給算命的朋友打電話,朋友說你還等什麼,趕緊撥打公安110的報警電話,舉報他在嫖娼,你知道公務員嫖娼被抓的結果嗎?是開除公職開除黨籍再拘留坐牢。
打了舉報電話後,他又給算命的朋友打電話,朋友說你趕緊離開現場,別留下尾巴。他舒坦地望著夜空,藍幽幽的月光親切地撲面而來,溫柔地滋潤他乾燥的肌膚。他覺得這是一個沒有任何瑕疵的美好夜晚,揉了揉手臂,竟有幾縷光滑的月光花香一樣纏繞。他不願走,他要親眼看到那廝的下場。但他又擔心那廝逃跑,就挪動著身子猴似的往三樓摸去。突然,他想起那廝的孩子躲在客廳的沙發背後嗚嗚哭的樣子,那是一個目光清澈如泉水的小男孩,像他的兒子一樣的年紀。
他的內心有點忐忑不安。小男孩和他的兒子一樣,不知道大人的事,更不知道他的一個電話,就會送他的父親去坐牢。
他一步一步地爬著樓梯,心也像七上八下的樓梯一樣晃著,他的手貼在褲袋邊,發現褲袋有點彆扭。他把手伸進褲袋,一摸就摸出那只裝錢的信封。他的心不安了起來,那廝不但歸還了他的高壓鍋、鋁合金飯盒,而且還用上鐵塔給他送錢。
走上三樓時,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沒有坐足十五天牢的原因。
他想,如果三樓房間裡的兩個女人是那廝的同事或同學,自己就是誣告。他在看守所關押的日子裡,一個誣告他人的同室就被拘役了六個月。想著想著,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快一個月沒有看到的兒子,那清澈的目光,是他身心疲憊時的慰藉,也是他未來的希望。兒子的目光又讓他想起那個小男孩恐慌的雙眼。他突然有點恐懼和不安起來,當他回望樓道的那道窗口時,看到一輛警車急急地停在賓館前的廣場上。
他猶豫起來,但他果斷地嚥下了一口冒上來的唾液。男人嘛,大事面前,不能有任何一絲猶豫,難道自己的牢就白坐了?大不了把錢還給他,收買的錢有啥好用!自己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機會,不能錯過,他不再去想清澈的目光什麼的,他覺得深入想下去的話,自己會無法忍受。他登登地走到樓下,藏在屏風的背後,校好小眼睛的準星,他要親眼看到那廝被抓的一幕。
這時,他聽到三樓的一個房間傳來吱嘎的開門聲,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他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警察同志,我們大家是在玩斗地主的遊戲。他還聽到那廝鏗鏘的聲音:完全是報復誣告!
他迷惑了,摘下鱉背似的大墨鏡,遠遠地看到了算命的朋友模糊的影子。僅僅是幾秒鐘的時間,撞擊的內心敲得他暈頭轉向。
原刊責編 王迅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城管來了,這個兼有警告、威脅、恐嚇以及或多或少調侃意味的短句,彷彿一個魔咒,令小販們的卑微世界風雲變色,也令故事的主人公「他」的命運一波三折。小說講述了小販與城管之間的一場「戰爭」,其中的波瀾起伏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世道人心的影子。小說以充滿同情與悲憫的眼光,打量市井社會的民間百態,於濃郁的人間煙火氣之中,我們隱約看見一群底層小人物掙扎奔忙的身影,觸摸到他們微茫的喜悅和綿長的憂愁,聽到他們低沉的哭泣和沉重的歎息。他們的苦辣酸甜人生百味,在時代背景的映射下顯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