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短篇小說 天使(吳君)
    《天使》文\吳君

    選自《中國作家》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吳君:女,黑龍江人。研究生畢業,曾在多家期刊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有為年代》《不要愛我》和長篇小說《我們不是一個人類》等。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現居深圳。

    小河一直生活在漯河下面的一個縣城。她的家很特別,被列入到受資助家庭。很小的時候,小河就能收到些物品和錢,吃的用的,書包或者衣服,有些還是名牌。

    到了十八歲,再也沒有東西可收。她的同學陸續上了大學或去外省打工了,小河突然覺得孤單。她只好上街了。很多時候,她覺得外面比家裡好。她去過商店的更衣室,還在書店椅子上打過盹,睡過覺。天黑的時候,踩著路牙子回到家,心裡的煩還是沒有排解掉。於是,她想到了最後寄錢的那個男人。

    男人是個捐贈者,家在深圳。小河覺得這個男人很神秘,出手也大方,讓人聯想,說不準此人無兒無女,讓她繼承家業呢,想到電視裡那些故事,她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只是男人問起小河的學習情況,讓她有些煩。跟其他受資助的孩子一樣,小河在信裡稱他為深圳爸爸。他不拒絕也不答應,信的落款還是寫著叔叔兩個字。小河覺得此人內心冷漠,很受傷。

    這天,她一到網吧,便著手寫信。信裡說,要當面感謝,順便請深圳爸爸幫忙,她想去振西專修學院讀書。這所職業類學校,本來不許深圳以外的學生報名,只是學校為了賺錢,發過幾次廣告,被無所事事的小河看到了。發完信,小河心裡有些悶,玩了會兒遊戲,才排解掉這些事帶給她的不快。

    這個人沒有答應見面,說資助的不只小河一個,不需要面謝,倒是對小河提到的讀書很贊同,認為是個很好的想法。

    男人問她下一步的打算,有沒有想過打份工,養活自己。小河預感這個男人也不準備理她了。她半夜起來,寫了幾句話,用手機發給了男人,準備最後再試試,她說自己當年得過小兒麻痺,無錢醫治,在縣城連正常人都難找到一份活兒,更不要說她這樣的。

    男人似乎一直沒睡,等著小河。電話很快打過來,怪小河為什麼不早說。這是小河第一次聽到這個深圳男人的聲音。小河說,因為自卑不願意提。

    男人緩了口氣,安慰道:「沒事沒事。」這次,他對小河的稱呼也變了,稱呼小河為小天使。

    小河愣住了,以為聽錯了,她裝作生氣,冷冷地說:「我是個瘸子,配不上這個名。」說完這句,她想像男人聽到這句話的表情。

    男人似乎也想到了什麼,安慰道:「天使也是各種各樣的啊,你呢,應該算是馬路天使。」小河曾經對男人說過喜歡逛街。有次,小河在信裡說過,擠在人群裡,特別暖和。小河先是覺得對方揶揄她,後來又覺得不像。男人的聲音似乎有些發抖。

    很快小河收到男人寄來的一條漂亮長裙和平跟皮鞋。她看了看自己的雙腿、雙腳,最後跳起來,她覺得此刻身體比平時更加輕盈,對得起這個美麗的稱呼。

    最讓小河意外的是,男人說在有關部門的支持下,聯繫好了學校,並為小河報了名,專業是物流管理,學費的事不用擔心,也處理好了,學習期間的生活費每個月他會按時匯給她。最後,他不僅寄了一筆路費,還給小河畫了一個簡單路線圖,讓她路上小心。他跟小河說,課餘時間可以到對面的工業區看看,如果條件允許,可以邊打工邊讀書。同時,他還鼓勵小河與宿舍的孩子交朋友,作為貧困地區的孩子,有義務讓他們明白挫折也能使人變得更善良、堅強。信的最後,他還說,算是最後一次聯繫,自己不是富人,做善事,是因為喜歡爸爸這個稱呼。

    小河很慶幸男人沒有提出見面,否則她的話就要穿幫了。

    見過小河的人都知道她是個相貌秀氣的女孩兒,大眼睛,尖下巴,連自己都覺得像網游裡的人物。她喜歡編排經歷,以悲情為主。比如她說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他們在火車站把她撿回來,小小年紀照顧弟弟妹妹,還要經常挨打挨罵,零下幾度洗衣做飯,一雙手因此生了凍瘡,導致了她不喜歡寫字。她當著一個修鞋的溫州女人說這事的時候,女人眼淚汪汪,緊緊抓住了小河的手,放進懷裡。隨後,她大了嗓門把馬路對面正修鞋的丈夫叫過來,兩個人用家鄉話商量,先不做生意了,去市場買菜,然後把小河接回家裡去吃飯。

    他們把小河帶到出租屋的時候,小河很失望,屋裡屋外到處都是爛皮鞋,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一進家門,女人就把小河安頓在電視機前,還給她周圍堆上了一床粉色的被子,讓小河別動,安心看電視,他們則歡天喜地去做飯了。

    吃完一包牛肉乾,小河才把飯菜等上來。每種菜只做了一點點,放了滿滿一張小桌子。小河發現這兩個人並不會做菜,每個菜都很甜,味道有些怪。如果不是太餓,小河都懶得動筷子,直到後來上來一盤豇豆炒肉絲,才來精神,迅速吃起來。看到這些,倆夫妻高興得哇哩哇啦說話。有兩次還把小河的名字叫錯了。小河相信那個名字是他們孩子的。小河心裡想笑,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呀,還挺美的呢。哪裡比得上自己十八歲前吃的那些食物。剛放下筷子,她便說要回家了。弟弟妹妹的衣服還沒洗呢。聽到這話,兩個溫州人站著扎煞著手。本來已經給小河準備好被子和一張小床,他們像一對小爸爸小媽媽,眼巴巴地看著小河,希望她留下來。小河說不行啊,我怕挨打,他們打人可疼了。本來小河還想找出一塊傷疤,最後也懶得做了。她覺得這兩個人的智商不高,無需費太多口舌。小河迅速從這間房子跑出來,到了大街上狠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她覺得那些皮革味道實在太難聞了。

    到了學校之後,她發現廣告是騙人的,哪有什麼五星級花園式校園。學校在關外的沙井和松崗街道之間。只有兩棟單薄的樓房,一棟是教學用的,另一棟則是學生宿舍。學校對著馬路,塵土飛揚,堵車的時候,喇叭亂鳴,那些運貨的香港車把地面震得很響。因為挨著一個高速出口,出租車排了一大串,遠遠看過去,學校門前,像個長途車站。學校的老師長得也不怎麼樣,土了吧唧,交流的時候多數用客家話和湛江土話。課桌和電腦比較新,正經聽課的人卻很少。多數人都是上網或坐到一起聊天,只有幾個年紀大的,拿著筆在書上畫著,樣子滑稽。小河聽了兩天課,還沒找到感覺,當然也沒交上朋友。她有些後悔,來之前,不該顧慮太多,把頭髮染回黑色,她相信原來那種色彩會有人找她搭訕。

    因為小河來得比較晚,最後被安置在四樓。小河放下行李便發現,宿舍裡的人根本不像學生,年齡有大有小不說,相貌、氣質異常古怪。整體來說,像一個招待所,集合了全國各地那些跑供銷、賣假貨的。她選擇住上鋪,除了新鮮,空氣好,更主要是方便觀察下面人。

    她先是觀察到下鋪那個姓孫的女人喜歡洗手,擦桌子。還有兩個女人,是一起來的,她們只要閒下來,便拿出一些舊線團,打毛衣。其中有個女人喜歡發呆,對著一張舊報紙。不僅如此,這兩個女人很小氣,經常用酒精爐做飯,一個橘子剝成八份來吃。小河覺得這種應該是傳說中的吝嗇鬼。看了一會兒,便對宿舍人沒興趣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來了一個有意思的。當時新生在操場開會,是要散的時候。聽見了汽車聲,隨後看見兩輛黑色轎車,開進院子。車上下來一個年輕男人,站在路邊向學生打聽什麼。接下來,是這個小車上的人到了小河這間宿舍。最先進門的是個女孩,顯然她是這兒的學生。女孩的頭髮染成金黃色,劉海遮住了半個眼球。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從口袋裡掏出煙點上。過了會兒,她站起身,打量著窗外操場上幾棵乾枯的小樹,無聊地吹著口哨。見女孩這樣,穿著高檔的女人顯得有些尷尬。她先是鋪床,後來又用抹布去擦洗牆壁上的污漬。小河覺得女人紅紅的指甲與這些事很不和諧。年輕男人向房間拎東西,大大小小放了一地。看見這樣的情景,小河頓時來了精神,她之前還沒有遇見這種款的呢。顯然是傳說中的富二代。

    接下來的幾天,小河表現得很巴結,每天都對著女孩微笑。房間窄小,走路的時候也主動避讓,很是小心。這個女孩非常高傲,除了不領小河的情,她誰都不搭理。每天除了上網和抽煙,什麼都不做,不跟任何人說話。有兩次小河想說話,對方從鼻孔裡呼出一陣氣,把小河頂回去。

    這個女孩不怎麼上課,平時也不知道去哪兒,常常半夜才回來。回來的時候,滿嘴酒氣,不管別人有沒睡著,把燈全部打開,洗漱完畢之後,才關掉燈,躺到床上聽耳機。音樂聲很大,溢出外面的是很大的沙沙聲。如果不是小河太累,根本無法入睡。

    小河終於明白,這個學校沒有年齡和身份的限制,只要交足了錢,誰來都可以。小河相信這個女孩和她一樣,是個非主流。為了接近這個女孩,有一回,外面下雨,她幫著女孩收好外面的衣服。

    女孩見了,連個謝字都沒說,瞟了眼小河後繼續抽煙。小河心裡一驚,她喜歡對方的衣服和鞋,曾經在女孩出門的時候,偷著拿出來,裝進包裡,到了街上再找個地方換上。女孩衣櫃裡的衣服,她幾乎全部穿過。那些衣服件件都時髦,確實受用。只有一次,是個例外,有一對情侶遠遠看著她笑。小河見了,不知道什麼事,也回了笑。男的見了,快走了幾步,上來搭訕:「小姐,挺敢啊,睡衣都穿出來了,今晚是不是想睡街上呢。」說完退回女的身邊,兩個人摟在一起,哈哈大笑。

    小河很懊惱,她確實分不清這些衣服到底有什麼區別。她覺得深圳人就是喜歡捉弄別人。

    她又想起那個深圳爸爸。見一下有什麼了不起呢,你富你的,我又不搶你錢,裝什麼神秘啊。還爸爸呢,誰想叫你爸爸,我又不是沒有。

    下鋪喜歡做飯的兩個女人是進修生。退休前想過來長長見識,回去要辦理手續了,是單位的一種照顧。小河發現這兩個女人很喜歡上課,一堂不落。每天回到宿舍便整理筆記。有時還會大聲討論。小河聽得煩死了,更要命的是這兩個人用酒精爐偷偷做飯。她們只會做白菜加肉,或土豆加肉,從來沒有吃過一次海鮮。照理說,學校離海邊很近,那種玩意又不算太貴,兩個人都很能吃,吃飯的時候咯咯嗒嗒一刻也不停。每次吃完飯就說平胃,其實是想在床上睡一會兒覺。兩個人都喜歡打呼嚕,甚至比男人還響。小河正用手機上著網,被這聲音吵得不能專注,她心情煩躁,好幾次都想破口大罵。考慮到第二天飯堂不開伙,還要吃她們的飯,才忍下了。

    起初她們很不情願,儘管小河說過會給錢,也拿過兩百塊給她們,可小河每吃一口肉,兩個人的喉結便會動一下,明顯看出不情願。直到有一次,她們問她小河想家麼,家在哪兒,怎麼不回去看看,小河當然不能實話實說,她說沒有冬天的衣服,北方太冷了,耳朵很容易被凍掉。另外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外婆,回去只會更加傷心難過。聽完這些,兩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不說話了。接下來的兩天,兩個人安靜了許多。她們還像以往那樣做飯、吃飯,只是不再那麼咋咋呼呼。

    一想到學校向這些人介紹她是貧困地區來的,她就很生氣。這樣一來,自己吃的用的,便受到了限制,多換幾件衣服都會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甚至髒話粗話都不能說。對此,她曾在內心抗議過,你們捐了錢給我,很了不起,很偉大是不是?你們的錢難道就乾淨嗎?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幫自己嗎?

    想到那次寒假,她被安排到了省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副傻樣,就羞愧得想要抓住頭髮向牆上撞。

    她無法原諒自己,曾經那麼傻過。儘管那時候,她還不到十歲。

    那一次,小河被接到省城一戶人家裡。這家不算有錢,倒是有不少書,據說,男人是個名人,喜歡書法和詩歌。家裡還有一個和她同歲的小女孩。夫妻表面很是和睦,私下根本不說話。只有來人的時候,才並排坐在沙發上,手拉手,肩並肩,互相表揚。他們喜歡教小河寫字,男人拿著筆教小河寫字的時候,女人會在不遠處用照相機卡嚓卡嚓拍下來。小河很不好意思。女孩的父親介紹她時,故意提到小河的特殊家庭。這家人向外人介紹小河時,會誇大許多,連小河聽了也覺得自己身世悲慘。男人對著鏡頭表達愛心的時候像個演員。他說不僅資助孩子上學,還把他們女兒的壓歲錢也捐了出來。這個時候,家裡的小公主會搬出一個大大的陶瓷豬,這是個存錢罐。差不多每個晚上,小河都會被拉到客廳,在很多人面前背誦那兩句話。感謝叔叔阿姨,感謝社會之類。這些話必須從頭到尾流著眼淚說。

    剛開始,小河認為下鋪這兩個女人不說話挺好,只是很快就覺得沒意思了,主要是看不到熱鬧。這麼一來,她只好去跟那個潔癖女人說話。這個女人不僅喜歡洗手,還願意蹺著蘭花指說話。小河覺得這女人讓她捉摸不透。比如,她明知道小河講的是家鄉話,卻說,小河,你們的話我怎麼聽不懂,剛開始,小河還真以為她聽不懂,用手機跟老鄉說話時也不避著她。在這裡要說的是,小河已在很短的時間內,和對面那間廠的人混熟了。有兩個小老鄉,還帶她去過萬福廣場跳舞。他們指導過她,如果跟老頭跳,一定要讓他們花點兒錢,年輕的,必須要下QQ或手機號,還要當場打,試試真假。小河一一答應,覺得這裡面的學問還真不少。

    孫姓女人經常問小河這問小河那,還讓小河帶路到特區裡邊看看,說是掃貨。小河聽了很開心,第一,這份信任令她舒服。第二,這女人是個富婆。小河打心眼裡喜歡和這種人打交道,過癮,有面子。小河自告奮勇告訴她,哪裡的東西最貴——中信之西武。哪裡的東西便宜,當然是東門老街和華強北,能講到跳樓價。這些事情並不是小河真的很懂,她是在老鄉那裡聽說的。平時她很注意搜集這些,她覺得將來回到老家,還是需要有些資本,不能什麼都不知道。她也喜歡搜集明星們的事。張柏芝和謝霆鋒,大小S。

    孫姓女人對小河的推薦沒什麼興趣,低頭染著指甲道:「便宜貨跟名牌一樣,全世界都一個價,不存在哪兒便宜哪兒貴。」小河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說,一下子不知道怎麼答了,只好站在那兒不動。最後,對方抬起頭,對住小河的眼睛說:「你知不知道哪裡有上好的咖啡豆,最好是藍山咖啡,我可是急著要用。」

    小河感到自己的血突然流速加快,連呼吸都還沒有均勻,便急說:「我知道,我知道。」她當然知道南山。她把藍山聽成了「南山」,過了邊檢站就到了。她曾經跟著老鄉去過。那裡有世界之窗、歡樂谷。說完,她翻動了下眼皮,思考著那些咖啡。

    第二天早晨,她撒了一個謊,說是到外面做好人好事,走出了大門。平時她溜出學校的確有些鬼鬼祟祟,她害怕連保安都對她指指點點,說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才讀到這個學校,應該好好珍惜。這一次,跟在孫姓女人的身後,她大步流星走路,沒有羞愧和不安。路上,孫姓女人不斷描述咖啡那玩意如何香醇、美味。除了可以減肥,還能讓生活變得有品質、有情調。直到格蘭雲天樓下,孫姓女人才停了嘴,她眼前一亮,彷彿心情大變,渾身的肉被提拉起來,快速走進路過的一家商店,並用英文與店員說起了話。最後,她從店裡選了不同的兩盒,才滿意地離開。出了店門,小河回過頭,想要記住這家店的名字,可惜上面全是英文,小河一句也不懂,甚至連好多字母都不會念。牆上有張棕色圖片很特別,讓小河想不起用什麼詞來形容。上面有個漂亮的女人,拿著一隻小銀勺,讓那白嫩的物質從嘴邊飄過。她的心裡像有種東西輕輕地流過,感覺特別奇妙。

    當晚,小河失眠了,她摸著自己有些火燒火燎的臉想,這個孫姓女人很摳門,都沒有想打開讓小河嘗一下,連坐地鐵都還是讓小河自己掏錢。她說得那麼好,又那麼享受,為什麼不拿出來嘗嘗呢。想了半天,小河也不明白,最後,她想清楚了,女人肯定不是自己用,而是送禮,不然的話,會拿出來吃幾口。

    她是趁這個女人睡著,另外兩個女人又呼嚕大作之際,才輕輕拿出瓶子,慢慢擰開的。黑暗中,她用力舀了一大勺,迫不及待放進了嘴裡。想不到的是,石灰粉一樣的東西,從喉嚨深處升起,瀰漫了整個口腔……她險些嗆住。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住了尖叫和咳嗽、氣喘,此刻,她覺得自己的舌頭快斷了。

    儘管如此,她把桌上的物品整理回原樣。可是,蓋子上面那層錫紙忽然不黏了。這讓她很心煩。她甚至懷疑這個女人悄悄把發酵粉、石灰粉和芥末放在了瓶子裡,有意捉弄她、害她。

    黑暗中,她悄悄爬到床上,用被子把嗆出來的眼淚擦乾,甚至委屈地想哭。直到遠處傳來腳步聲,她才迅速把被子蓋好,遮住臉。

    是那個散發著酒氣的女孩子。憑感覺,這女孩又想找茬罵人了。小河知道她也是單親家庭。她說過父親,有時想一刀結果了那個負心人。女孩兒指的是爸爸,當年男人拋下老婆女兒,跟了個有錢女人。儘管後來生意不錯,支持女孩上學,讓她們母女吃好的用好的。可他還是很後悔,覺得對不起女兒,造成她初中便輟學了,儘管男人用很多方式來補償,還是沒得到原諒,她從來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小河起床的時候,天已經全亮了,她看見孫姓女人正在穿鞋,床上放著旅行箱,其行李也都收拾好了。她用眼睛偷偷看了看,發現那盒東西原封不動仍在原處。小河猶豫了下說,孫姐姐,你掉東西了。

    「噢,那玩意啊,不要了,不是給人用的。」女人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出門前,她眨了眨眼睛,對小河說:「對了,藍山咖啡的產地是牙買加,跟南山區沒任何關係。」她在小河發愣並啞口無言之際,踩著高跟鞋,登登登出了門。

    正在小河煩躁的時候,聽見校工進來跟兩個女人說:「出門的時候,一定看好東西。」

    「有什麼好看的,又進不來小偷。」其中一個女人看著門窗,不屑地說,像是故意講給宿舍裡的小河。

    小河聽了,很感動,覺得她們真是心地善良,她在心裡叫了她們阿姨。躺在床上,她忍不住抬起身,偷偷去看她們。覺得這兩個人還是像企鵝,儘管樣子比原來順眼許多。

    小河怎麼也沒想到,兩個阿姨竟然在這一天的放學後,說學完了要回去了,臨行前要請小河吃飯。為此,兩個人還在一個本子上面算了賬,涉及分攤的事。

    吃飯的事,果然沒有食言,她們讓小河隨便點,想吃什麼都可以。小河不好意思,想吃的東西太多了。最後是兩個阿姨幫她點的,其中有小河愛吃的福永黃油蟹和南海的剝皮魚。吃到一半的時候,兩個阿姨拿出一件天藍色的毛衣,說是用了半個月時間偷著織的,就是為了給小河一個驚喜,這樣小河回家的時候就不用怕冷了。

    小河愣了,沒想到會這樣,她高興地跳了起來,分別擁抱了對方,把兩個阿姨羞成了大紅臉。最後,她為她們表演了街舞。也許是穿了新衣服的原因,她覺得沒有平時跳得好,很笨拙。等她重新坐下來,一個阿姨說:「小河你要用業餘時間多看點書,別再浪費時間了。」小河說:「我會的。阿姨你們放心吧,我最近才考了一百分。如果當年父母不是把我扔下,讓我自卑,總受欺負,我早就考上清華北大了。」

    是在小河覺得生活沒什麼新意的時候,金髮女孩約她去唱歌的。

    小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太高興了。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請她去過那種地方。

    她顯得有些不自然,忸怩著說:「我不太會唱歌,你看我的喉嚨最近有點啞。」她又想起那個該死的咖啡。

    「沒關係啊,去玩唄。還有,如果喜歡,那套睡衣歸你了!」女孩若無其事地說。

    小河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女孩過生日。

    小河著急地說:「不知道啊,連禮物都沒來得及準備。」

    女孩笑著:「什麼禮物呀,告訴你吧,我什麼都不缺,就是孤獨,沒人陪。」

    見小河還在發呆,她接著說:「我真羨慕你。」女孩兒又喝醉了。

    小河走到洗手間給老鄉打電話,說:「這個有錢,說自己孤獨沒人陪,今晚她留給你了,怎麼做我不管,不過你得給我一千塊。」

    男孩過來的時候,小河把毛衣丟給了對方說:「不能少給啊,這可是新的,我還真有點捨不得。」

    最終,包括一件毛衣,全部加起來的成交價是四百元。她要用這筆錢去文身。打聽過了,天使就是這個價。她看過幾遍,每次見到那個圖,她的內心都會變得柔軟。圓圓臉,大眼睛,長睫毛,像嬰兒那樣乾淨的臉,她喜歡那樣的自己。只有那樣的自己,才配得上天使這個美好的稱呼,配得上深圳爸爸用那樣的語調稱呼她。這次,不是為錢,不是為了寄來的東西。她有些想念他了。

    小河最後又從對方口袋裡搶了五十塊錢,才把男孩推進包房。

    音樂聲很大,女孩已經倒在了沙發上。

    小河過來拉她的時候,女孩嘴裡不斷地念著爸爸兩個字,接下來,她看了眼小河,說:「對不起,他要我照顧你,向你學習,我都沒做到。」

    小河愣住了,臉龐上那抹得意還沒有褪盡。她突然明白女孩說的是什麼。

    放下女孩的手,小河氣壞了,她覺得自己被捉弄了,冷著臉道:「他是不是早知道我的情況?」她看了眼自己的腿。

    女孩搖了搖頭,聲音變得憂傷:「我不想再傷害他了。」

    小河眼睛突地熱起來,彷彿有東西要掉下,發了狠才忍住。太久沒有流過淚,之前她一直認為那是可恥的。

    回宿舍的路上,小河一點也不輕盈,兩條腿像是注了水,灌了鉛。還沒到門口,便聽見了哭聲,她嚇了一跳,停住腳。是喜歡發呆的那個阿姨,有人在旁邊勸著。旅行箱被人打開了,準備帶回老家的荔枝幹只剩下幾顆,最重要的是報紙沒了,上面有一篇她兒子生前發表的作文。這是她保存多年的報紙,一直帶在身上。

    小河的手變得冰涼,她真的忘了早晨自己做的那件事。當時她們離開宿舍,去車站取票並到商店購物,準備回去的一切。

    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後悔。她不知道那張舊報紙還有用,否則不會連同果核一起扔掉。

    憑什麼要這樣,一個個對她好,憑什麼啊!她本來不打算和這個世界有任何瓜葛的。

    小河為自己不能像過去那樣恨了,而憤怒和心慌。她在街上走了很久,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原刊責編 李雙麗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小說書寫的是一個被捐贈女孩的畸形人生。吳君用微涼的反諷和幾近零度的敘事,在施予與感恩的背後,冷靜地反思人性中那惡的根芽。小河,一個本該是安琪兒的女孩,從貧寒的生活中喪失了善,從好心人的捐助裡習慣了索取,溫情被扭曲,「愛」走向了反面。這樣的天使讓人沉重,這樣的人間也成了一個灰濛濛,冷酷而薄情的世界。

    在這篇小說裡,深圳依然是人們寄予希望,改變命運的地方。不同的是,在這種改變裡,吳君痛切地批判著人性的邪惡與貪婪。然而反觀小說的文題,與其說是嘲諷,毋寧說依稀透露出的是作家那微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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