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爭鳴 規則人生(滕肖瀾)
    《規則人生》文\滕肖瀾

    選自《小說界》(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滕肖瀾:女,1976年10月生於上海,現在浦東國際機場工作。2001年開始寫作,至今發表中短篇小說約六十萬字。2006年4月出版小說集《十朵玫瑰》。上海作家協會會員。

    1

    朱玫接到姐姐朱慧那個電話時,就隱隱猜到了是什麼事。

    半小時後,她到了姐姐那裡。姐夫高懷德也在。叮叮在睡午覺。姐姐為她沖了杯咖啡。其實她從不喝咖啡的,會胃疼。但她還是禮貌地拿起來,喝了一口。明明是在自己家,姐姐和姐夫神情卻都有些拘謹,對著朱玫,像做錯事的學生對著老師。

    「玫啊,」朱玫從來搞不清姐姐叫的到底是「玫」還是「妹」,「叮叮——」

    朱玫臉上帶著笑,一顆心卻提起來。

    「叮叮——要不就給我們吧。」姐姐終於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朱玫感到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崩」的一下,斷了。她努力不讓笑容黯淡下去。這是個微妙的時刻,如果不笑,那就是準備翻臉了。可如果笑得太燦爛,那姐姐也會擔心她是不是瘋了。人家要的不是錢,不是東西,是叮叮——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的寶貝。朱玫覺得臉上肌肉有些僵硬,如果手頭有面鏡子,她很想看看此刻自己的表情,會是怎樣一副怪樣。

    「哦——好啊。」朱玫故作輕鬆的聲音,聽著彆扭極了。

    姐姐走上前,激動地與她擁抱。她能感覺到姐姐把眼淚鼻涕都擦在她衣服上。其實哭的應該是她,但她一點兒也哭不出。堵住了。半晌,她機器人似的,舉起手,在姐姐背上拍了兩拍。

    過繼手續很簡單。姐姐和姐夫都年滿三十,有醫院開具的不能生育的證明。收養的又是三代內同輩旁系血親。所以很順利,半小時就完成了。朱玫在「送養人」一欄簽字的時候,手有些抖,心頭剎那間空了一塊。放下筆,瞥見姐夫不易察覺地舒了口氣。公證人對雙方說了些例行公事的話,朱玫一句也沒聽進去。耳朵嗡嗡的。

    叮叮只有四歲,所以不用到場。走出民政局大門,朱玫想說回去再看一眼兒子,忍住了沒開口。剛簽完協議,眼下是個敏感的時刻。姐姐是親的,姐夫卻是外頭人。不會生孩子的是姐夫。老實巴交的本地人,沒有子嗣是要命的,何況還是男人那方面有問題,更是了不得的事。朱玫知道這事其實是姐夫的主意。她是個不夠盡責的母親,考研這半年,叮叮基本上是姐姐領著的,出錢出力,比親生母親還到位。朱玫覺得,是自己一步步把兒子送入了姐姐姐夫的懷抱。這份收養協議,說到底,完全是水到渠成。

    「帶著孩子,你這輩子再找男人就難了。」

    那天姐姐和她談時,把這個理由放在頭裡說。是將她的軍。姐姐知道她的個性。單親母親,含辛茹苦獨自把兒子帶大,然後自己被歲月磨得失去光彩,轉眼垂垂老矣——這不是她朱玫的風格。她是想活出些滋味來的。若不是這樣,當初也不會跟了老趙。老趙比她大了二十多歲。她原先是想,有了孩子,尤其還是個兒子,這輩子應該無慮了。現在想來,她其實是有些冒險的,證都沒領,便把叮叮生了下來。她原以為老趙是鑽石王老五,誰知鑽石倒是鑽石,王老五卻早不是了。他的元配在浙江某個地級市穩穩當當地過著日子,加上他分佈在各個城市的女人,他一共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所以,兒子對他來說也不稀奇。這一切,都是老趙死後,才清楚的。追悼會上,老趙的元配氣勢洶洶地殺到,皇后娘娘般威儀無限。她被打得措手不及。水晶棺裡放著老趙生前的一套衣服。他連人帶車跌進海裡,葬身魚腹,屍骨無存。浙江人到底還是老派,看在兒子的份上,她拿到了五十萬。相對那上億身家,五十萬隻是個零頭。她跟了老趙五年,平均下來一年十萬。朱玫都有些想笑了。

    姐姐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說是給了我們,你想見就見,沒人攔你。自己人,不比外頭人,牢靠,肯定會對孩子好的,這你放心——」她知道姐姐的意思,其實是說她們姐妹倆自己。朱慧和朱玫是雙胞胎,出生時便被遺棄,在孤兒院一直待到五歲。一對公務員夫婦領養了她們。幾年後,疼愛她們的養父因病去世,養母隨即把她們交給外婆撫養,自己改嫁。外婆——這個稱之為「外婆」的女人,與她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卻對這兩個女孩著實不錯。姐妹倆平平安安地成長到十八歲,外婆壽終正寢。——在孤兒裡,她們算是運氣不錯的了。

    姐夫想讓叮叮改姓。姐姐把意思透給朱玫時,有些羞答答。朱玫爽快地答應了。孩子都讓出去了,一個姓算什麼。反正也不是她的姓。市區那套小兩居,姐夫主動提出來讓她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放心,沒人管你。」姐姐又問她缺不缺錢。朱玫搖頭。姐姐說,「要是缺錢就開口。」她笑著點頭。感覺像是在賣孩子。但怎麼辦呢,已經這樣了,還是灑脫些好,免得大家尷尬。再說這套房子她也確實需要,前幾年靠著老趙,吃穿不愁,都忘記出來討生活是什麼滋味了。考研是想往身上鍍金,但情況也不樂觀,一時半會兒肯定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外面租房子,像樣點的都要兩千朝上。群租倒是便宜,但她行嗎?一套百來平方的房子,橫七豎八被隔成幾十間,比火車上的舖位還要逼仄。她被老趙寵壞了,受不得這種委屈。這實在是要命的事。姐夫老實歸老實,眼光也是毒的。看準了她朱玫走投無路,這時候提那事,十有九成。

    房子是裝修過的,家居設備一應俱全。事實上,這並不是姐夫在市區的唯一房產。幾年前本地老宅拆遷,大大小小分了五、六套房子。他沒賣,統統放租。到現在市值已是相當可觀。朱玫覺得,還是姐姐有福氣,當初嫁給姐夫只是圖個穩當本分,壓根沒想過別的,誰知竟成了不折不扣的包租婆。反倒是她,自以為很會為自己打算,現在卻是一塌糊塗。

    簡單收拾了一下。朱玫從包裡拿出叮叮的照片,看了一會兒,擺在床頭櫃上。

    一下午都在上網。晚飯懶得打理,煮了包方便麵。吃到一半,手機響了。她接起來:

    「喂?」

    「重回人間了?」電話那頭是許智慧,大學裡的室友,心直口快,熱愛八卦。「這麼多年,你去哪兒了?我們都猜你大概是嫁去阿聯酋了,成了王妃什麼的。」

    朱玫向她解釋,自己只是離開上海,到外地工作。

    「什麼工作這麼保密,都不通知大家一聲——間諜嗎?」許智慧講話總是略帶刻薄。

    「跟個朋友學做生意,全虧了,都不好意思說。」

    「現在呢?」

    「從頭開始,找活兒干。」

    許智慧說週末大學同學有個聚會,問她來不來。朱玫猶豫了一下,說好啊。

    「沈以海升處長了,你知不知道?」許智慧問她,「三十歲就升處長,前途無量啊,我們班這些人,就數他最牛了。」

    朱玫停了停,說:「我那天有事,還是不去了。」許智慧在電話那頭咯咯笑起來:「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都這麼多年了,還避什麼嫌啊?」

    她又說那天大家都是攜眷出席,「你怎麼樣,男朋友還是老公?」

    朱玫說,沒男朋友也沒老公。許智慧便有些吃驚,說不會吧,想當年你可是班花級人物啊。朱玫說,什麼班花,都是菜皮了。

    週末聚會定在新天地的一家日式料理。朱玫到得比較晚。走進去,大家已經開吃了。見到她,靠門坐的幾個男生立即喊出聲來:「喲,玫瑰來啦!」朱玫微笑抱歉,說路上有些堵車。大家要罰她酒。她再三討饒,說要不我就喝一杯吧,多了可不行。

    喝完酒,她倚著許智慧坐下。一抬頭,瞥見對面的沈以海,旁邊坐著羅穎。朱玫對兩人點頭示意。羅穎說:「好久不見。」朱玫說:「是啊。」她說完別過頭,與旁邊幾個同學打招呼。隔著桌子,能感到一陣熾熱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

    許智慧提醒她:「老情人在看你呢。」她噓的一聲:「人家老婆在邊上。」

    幾年不見,同學大多變了容顏,老的老,胖的胖。講話也不再是過去那樣詩情畫意,而是簡單明瞭直奔主題。彼此都知根知底,誰是官,誰是商,誰有錢,誰沒錢,誰得意,誰失意——唯獨朱玫是一團謎。容貌身材一點沒變。只是打扮樸素,週身沒有一件名牌。言談舉止和風細雨,稜角磨平了不少。許智慧早露了口風,說她生意失敗,現在還是單身。因此好幾個男生蠢蠢欲動,為她夾菜倒飲料,像蜜蜂繞著鮮花。

    朱玫上了個洗手間,出來時碰到沈以海。他倚著牆,顯然已等了一會兒。

    「六年不見了,」他走近了,湊到她耳邊,「——我很想你。」

    她嘴角掛著冷笑,並不停留,逕直往前走。他跟著,中間保持著一小段距離。間或有同學經過,他禮貌地示意,落落大方地與朱玫寒暄:「你姐姐還好吧——」等人走開,他便又湊近了,問她:「這些年你幹什麼去了?我不信你真的是做生意。」

    朱玫嘿的一聲,停下腳步:「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我傍了個溫州大款,當了小三,還替他生了個兒子。去年大款死了,我被大老婆趕出來,淨身出戶——你信不信?」

    「好好說話。」他一副拿她沒辦法的口氣。

    「不信拉倒。」朱玫又要走。被他攔住。

    他說他有個朋友開公司,缺個寫寫弄弄的文案,「是我兄弟,關係沒得說。你要是同意,下周就過去,薪水我說多少就多少。」

    朱玫搖頭,有些嘲弄地,「你就不怕被羅穎知道?」

    「我不告訴她,她怎麼可能知道!」他道,「再說她那人你也清楚,放一百二十個心。」

    「不能欺負老實人。」她拒絕了,「都是同學,不作興這樣。」

    她回到座位。過了一會兒,沈以海才進來坐下,若無其事般。他還是和當年一樣謹慎。席間有人問他和羅穎,準備什麼時候要孩子。他回答:「現在物價這麼貴,生個孩子養不起。」大家都說他矯情,「你要是養不起,那還有誰養得起?」

    私底下,許智慧告訴朱玫,說這兩人婚姻亮紅燈了,「羅穎不是沈以海喜歡的類型,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她說羅穎父親因為身體原因已經退下來了,「要不是她爸爸,沈以海別說處長,弄不好現在連科長都沒當上。說得難聽點,她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了。」

    「噓——」朱玫提醒她,「別讓人聽見。」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許智慧壓低音量,對她道,「這裡誰不知道——你的初戀男友是個混蛋,斯文敗類。」

    離開時,朱玫收到沈以海的短信:「等我十分鐘,我送你。」她忍不住朝他看去——他正和幾個男生商量著去酒吧再喝一杯,羅穎說要先走,他把車鑰匙交給她,又說讓她先睡。羅穎沒有多說,只關照了句「別喝太多」,走了。經過朱玫身邊時,她客氣地說「有空到家裡來玩」,聲音輕輕柔柔,一如學校裡那樣溫婉。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跡,原本清湯寡水的眉眼,現在看來,反倒是多了些韻味。身材也沒有太走樣。學生時期的美麗,多半是天生而就,而隨著時光的推移,陸續有些別的東西摻雜進來,比如環境、保養、心情。高幹子弟的氣質,還有與世無爭的個性,讓她有種別樣的舒服感覺。

    「好啊。」朱玫微笑著與她告別。

    很快,男生們也相繼離開了。沈以海夾在他們中間,舉止毫無異樣。朱玫把一堆名片放進包裡,起身要走。有男生提出要送她,她婉拒了,說坐地鐵回去很方便。許智慧約她下週末一起去逛街,她答應了。

    走到地鐵站,果然看見沈以海等在那裡。也不曉得他是怎樣擺脫那些人,搶在她前頭趕到的。朱玫想裝作沒看見,又覺得這樣也沒啥意思。索性原地停下。沈以海走過來,問她:「怎麼,不走了?」她朝他看:「請你別這樣。」

    「我怎樣了?」

    「你自己清楚——現在你這算什麼,尋我開心嗎?」

    「我說了,我很想你。真的。」

    朱玫不禁好笑,「陳世美說很想秦香蓮,誰會相信?——你還是快點回去吧,公主娘娘在家等你呢。」

    沈以海停了停,「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朱玫搖頭,「你有你的自由,愛追誰跟誰結婚是你的權利。娶個公主,少奮鬥十年,不是蠻好?所以去吧,侍候好你的公主,等著飛黃騰達。」

    她快步走向閘機,拿出公交卡刷了卡。沈以海緊緊跟著,也刷了卡。兩人一前一後走下電梯。地鐵沒來,朱玫挑了個位置站著,沈以海踱到她旁邊。

    「你還是老樣子,」他道,「講話不饒人。」

    「我說的是實話。」

    地鐵來了。朱玫走進去,車廂裡人不多,她走到角落站著。沈以海依然是站在她身邊。她頭朝向另一邊,只當他不存在。地鐵啟動時,巨大的慣性讓她站立不穩,差點摔倒。他扶住她。她觸到他手心的溫度,很快甩開,拉住旁邊的扶手。

    「你這個樣子,讓我很心疼。」他看著她,忽道。

    「我怎麼了?」她忍不住問。

    「剛才吃飯的時候,那幫女人都在討論美容健身還有化妝品什麼的,只有你一言不發,很落寞的樣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大學裡就用全套雅詩蘭黛,班上第一個買LV的人也是你。可今天從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你現在的處境很糟糕。」

    她望向他,冷笑:「一邊喝酒一邊照顧老婆,一邊還在觀察以前的女朋友,累不累?」

    「不用觀察,一目瞭然的事情。」他道。

    她笑容一下子消失,臉漸漸紅了。

    「什麼意思,羞辱我嗎?」她沉聲道。

    他連忙解釋:「不是的——我只是替你擔心。我希望你能過得好,希望你能像過去那樣光彩照人。在我心目中,你才是公主。永遠都是。」

    朱玫嘿的一聲,沒說話。

    「我會照顧你的,不管你有什麼困難,只要你開口,我能做到的,一定幫忙。」

    他再次勸她考慮那個工作,「我知道你在考研,可現在這個世道,博士生找工作都難。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又何必受那個罪。我把你當自己人才說的,朱玫,你不是讀書的料,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就當給我個機會補償當年犯的錯,好不好?」

    朱玫依然是不說話。下了地鐵,她堅持讓他回去。

    「你要是再跟著,我就不走了,在這裡站一晚上。你也知道我的脾氣。」

    他只好投降,原路返回。

    回到家,朱玫給自己倒了杯水,手機響了,是沈以海的短信——「是否平安到家?」她沒理睬,把手機關了,扔在一邊。她猜他多半又去了酒吧,這麼早回去反而露馬腳,他沒那麼傻。沈以海的保密功夫向來都是一絕。當年他偷偷搭上羅穎,如果不是他自己坦白,她也許一直都蒙在鼓裡。那時他比現在清瘦得多,書生氣很重,學生會主席的位置,讓他有機會接觸到很多人。羅穎與他同屆不同系,長相普通舉止低調的女生,很容易被湮沒在人群裡,可他硬生生從無數優秀的女生中發現了她,沙裡淘金般不易。

    朱玫記得,他向她提出分手的那天,窗外瀝瀝下著細雨。他很嚴肅地說他和羅穎在一起了。初時她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沒當回事。他把他和羅穎的合照給她看,兩人抱在一起笑得很甜——她才知道這是真的。那陣子真的很難熬,人像死了似的。比老趙的死對她打擊還大。對他,她是用了真感情的。這段維持了三年的大學戀愛,就這樣以失敗告終。

    許智慧以為在朱玫「失蹤」了六年之後,她是第一個聯繫她的大學同學——其實不是。早在一個月前,朱玫就約了個關係很好的師妹出來喝茶,這人甚至比許智慧還要八面玲瓏,對校友們的情況瞭如指掌。因為這個,朱玫才能搶在同學聚會前,讓許智慧「發現」了她,順理成章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為了這次久別重逢,她花了些心思裝扮。乾乾淨淨是必須的,不能讓男人看輕;妝不能不化,粉底用象牙白,不打腮紅也不塗口紅,透著些憔悴才好;首飾只是一根簡單的項鏈,不鑲鑽石;名牌皮包和衣服那就更不必了。老趙不是個小氣的人,元配娘子也沒有趕盡殺絕,老趙送她的愛瑪仕皮包和Tiffany項鏈,都好好地在櫃子裡躺著呢。只要她願意,完全可以打扮得像個貴婦。但沒必要。讓老同學們去爭奇鬥妍吧,她只需要讓沈以海心生愧疚就可以了。楚楚可憐永遠都是女人的必殺技。何況她的處境也確實不佳。她需要一份不錯的工作,還有後半生的依靠。沈以海說得沒錯,她不是讀書的料,也吃不起苦。但她漂亮,關鍵時候也肯動些腦筋。三十歲的女人,該到了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

    再打開手機時,跳出來一串短信,都是沈以海發的。「怎麼不回答?」「為什麼關機?」「到家給我電話。」「我很想你,想得不得了。」「你準備一輩子都關機嗎?」……朱玫覺得,比起當年,他更像個毛頭小子了,竟這般沉不住氣。

    她不讓他送她回家,他便無從知曉她的住址。但他遲早會知道。她和許智慧已重拾當年友誼,那個大嘴巴,又有什麼東西是藏得住的呢?她等著,沈以海應該很快就會出現在她家樓下。這就是遊戲規則。當年失去的,如今該還給她了。

    2

    朱玫第一天上班,沈以海親自領著她去見老闆。

    「我大學同學,羅穎的好朋友。」他這麼介紹朱玫。

    老闆連說「明白」。他親自把朱玫迎進去,安置在一間獨立的辦公室,很寬敞,環境也好。他甚至問朱玫需不需要個秘書。朱玫有些被嚇到了,連說不用,謝謝謝謝。

    「有什麼要求儘管說,沈處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絕對照顧好,」他轉向沈以海,討好的口氣:「要不,中午一起吃個飯?」沈以海嘴巴朝朱玫一努:「她去我就去。」老闆笑著問朱玫:「賞個臉吧?」朱玫不說話,朝沈以海斜了一眼。

    午飯就在公司旁邊的「蘇浙匯」。清蒸鰣魚、越式牛肉粒、蟹粉生煎。開了瓶紅酒。朱玫上了個洗手間,回來時在門口聽老闆問沈以海:「真是羅穎的朋友,不是你的?」沈以海笑而不答。老闆嚷著:「不承認是吧,那我自己去問羅穎——」

    朱玫走進來坐下。老闆問她:「聽說朱小姐還有個雙胞胎姐姐?」朱玫嗯了一聲。他又問:「也和你一樣漂亮嗎?」朱玫笑笑:「我和我姐其實長得不太像的,是異卵雙胞胎。」

    一會兒,老闆出去接個電話,留下沈以海和朱玫兩人。沈以海湊近她:「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姐姐長得沒你漂亮?」朱玫沒理他。他道:「等哪天有空,約她一起出來喝茶,都幾年沒見了。」朱玫嘿的一聲:「我姐姐很嫉惡如仇的,當心她在你茶裡下老鼠藥。」沈以海笑道:「你姐姐可不是你,沒這麼暴力。」

    說是上班,其實就是喝茶看報紙上網。輕鬆得過了頭,也是一種煎熬。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時間,走出來,遠遠看見沈以海等在門口。立刻躲到一邊,從後門走了。

    地鐵裡,朱玫接到他的電話:「你人呢?」

    她告訴他,她已經快到家了。

    「你什麼時候走的?我一直在大門口,沒看見你啊。」他有些驚訝的口氣。

    「我也沒看見你啊——咦,真是奇怪了。」

    「到家給我電話。」

    「哦,好吧。」

    朱玫忍著笑,掛掉手機。一抬頭,竟瞥見沈以海坐在對面,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沈以海走近了,在她旁邊位置坐下。

    「捉迷藏嗎?」他道,「最近因為你,我老是坐地鐵。」

    兩人一起吃的晚飯。沈以海聊起當年校園的事情,說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上了她。那天她穿一條白裙子,走在林蔭小道上,陽光從樹縫裡淅淅瀝瀝地漏下來,她渾身都是金色的小圓圈——「漂亮極了,」他道,「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

    「可你後來還是甩了我。」朱玫煞風景地提醒他。

    「這是兩碼事。」他落落大方。

    朱玫問起他這些年的情況。「一帆風順啊,」她開玩笑,「羅穎爸爸退休了也就是個局長,我看你四十歲就能當上局長,退休時都可以當部長了。」

    他笑笑,把話題岔了過去。其實朱玫很想知道他和羅穎的事,傳言聽得多了,但從未經本人證實過。沈以海似乎不願多提羅穎,每次說到她,總是輕輕巧巧地帶了過去。不褒也不貶,彷彿她不存在似的。他不提,朱玫也不便多問。

    買單時,朱玫掏出皮夾,要付錢。「謝謝你給我找到工作——」這個理由冠冕堂皇,但還是被他拒絕了。他很大男子主義地推開她的手,把信用卡交給服務員。「讓女人買單,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朱玫笑笑,沒堅持。其實大學裡他並不像現在這麼紳士。他家裡條件不好,幾乎沒有零用錢。朱玫是孤兒,比他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可她有門路弄到錢。比方說當平面模特,到KTV伴唱、推銷保險,等等。那時吃飯多半是她買單,她還常給他買衣服、書籍。那場戀愛僅僅從物質上講,也是她付出得多。

    她依然是不讓他送她回家。他同意了。其實從她接受他安排的工作那刻起,他便有些篤定了。他猜她會給他一次機會,也是給她自己。這些年他約會過的女人不止她一個。但毫無疑問,她是最讓他牽掛的。那段戛然而止的戀情,讓他遺憾到現在。同學聚會那天,看到她的一瞬,他是真的有些激動了。她身上有股磁力,一下子便把他吸了過去。

    朱玫回到家,便給姐姐發了個短信:「我星期六過來,方便嗎?」本來想打電話,又覺得還是發短信更合適些。到底是自己姐姐,要留給她拒絕的餘地。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這幾次過去,都覺得姐姐跟以前不一樣了,只要她一靠近叮叮,姐姐便在旁邊跟著,防賊似的。這些都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連留她吃飯都是敷衍的口氣。

    姐姐果然說了個不方便的理由——「要去你姐夫的爸媽家。」朱玫差點想說「星期天呢?」到底是忍住了。否則就變成不識相了。

    朱玫等在幼兒園門口,遠遠地看見叮叮走出來,迎上去,叫「叮叮——」。叮叮看見媽媽,開心地撲了過來。謝天謝地,孩子是四歲而不是四個月,否則她就真的徹底失去他了。朱玫一回頭,瞥見朱慧朝這邊走來。她抱起兒子,叫了聲「姐姐」。

    朱慧穿著家居服,幼兒園離她家只有兩百米遠。辦了領養手續沒幾天,叮叮便換了幼兒園。「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姐姐的臉色有些尷尬。她顯然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朱玫。

    朱玫笑笑。昨天她也去看叮叮,可是撲了個空。以前那家幼兒園的老師跟她關係不錯,告訴她叮叮轉園了。於是朱玫今天便來到這裡。她果然沒有猜錯。離家近,街道辦的幼兒園,師資不怎麼樣,硬件設施普通。像姐夫那樣的本地人,講究孩子吃飽穿暖,對教育尤其是早教並不十分放在心上。朱玫作出完全不介意的樣子,與朱慧說起叮叮最近好像胖了,「姐姐你給他吃什麼好東西了?這樣下去可不行,將來減肥麻煩了。」

    朱慧拿了塊巧克力,親親熱熱地塞進叮叮嘴裡,「減什麼肥,又不是女孩子。」

    她又問朱玫最近怎樣,「新工作還適應吧?」朱玫笑了一下,「我那份工作,就算是白癡也能勝任。」朱慧提醒她:「別因為這個,就跟他糾纏不清。——你是吃過虧的。」

    朱玫嗯了一聲。

    朱慧說要給她介紹男朋友,「我幫你物色了幾個,你郵箱沒變吧,我把資料發給你。」姐姐的口氣有些公事公辦。朱玫說好的。朱慧接下去便沒話了。朱玫有些不捨地捏了捏叮叮的臉。如果放到以前,姐姐多半會邀請她回家吃飯。可現在沒有,她甚至是逃也似的拉著叮叮離開了,乾巴巴地留下一句:「有空過來玩。」

    回到家,朱玫看到了姐姐發來的郵件。若干個男人的資料,附照片。有未婚的,也有離婚未育的。從這些資料上看,姐姐頗費了些心思,很客觀地權衡了朱玫目前的情況,為她打了個綜合分,從而物色了這些與她綜合分近似的男人。這裡頭有小老闆、金融業者,還有公務員。基本上有房有車,收入穩定。並且有著驚人的相似點——都是家在外地。當然也不太遠,昆山、無錫、蘇州……離上海不超過三小時車程。

    意料之中的事。到底是自己姐姐,總算是江浙一帶,沒有挑新疆青海的。

    朱玫拿起床頭叮叮的照片,端詳了半天。小孩都是喜新厭舊的,何況是她這個向來不怎麼稱職的媽。她有些傷感地,撫摸著照片上兒子的臉。下午接叮叮時,她帶了兒子最愛吃的比利時巧克力,但看見姐姐拿出來的是普通德芙,便又縮了回去。沒必要讓姐姐難堪。再說男孩子也不該太嬌慣。去年小傢伙過三歲生日時,老趙在五星級酒店給他辦了個派對,禮物是一套進口遙控賽車,有賽道的那種。——這種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姐夫不是老趙,姐姐也不是她朱玫,捨得花三位數給孩子買巧克力。姐姐姐夫都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從這點上講,孩子給了他們,說不定反而是好事。

    週日,朱玫到附近銀行交水電煤賬單。人很多,前面有二十來個號。她掏出手機玩遊戲。一會兒,電話來了,是沈以海。問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她說下雨天懶得出去。「那我過來接你,」他說,「吃你最喜歡的日本菜。」

    她答應了。掛掉電話,看電子屏幕,號碼紋絲未動。於是繼續埋頭玩遊戲。

    「小姐,這個號給你。」旁邊有人說話。

    她抬起頭,先是看到一隻手,兩根手指夾著一張等號單,接著是手的主人——稜角分明的臉,眉宇間不失英氣,鬍鬚刮得很乾淨。深啡色的夾克,裡面露出雪白的襯衫領口。她不由一怔。男人解釋道:

    「我剛才不小心拿了兩個號,這個給你吧——還有一個就輪到我了。你在我後面。」

    朱玫這才明白過來,說聲「謝謝」,接過。電子屏幕開始跳號,男人走了過去。很快,又輪到了朱玫。剛好是那男人旁邊的櫃檯。走過去,與他目光相接,朱玫禮貌地笑了笑。男人報以微笑。

    套近乎的男人。多年來,朱玫早習慣了陌生人的示好。大廳裡有那麼多人,偏偏他把號給了她。朱玫很快辦完了。走到門口,聽到後面一陣腳步聲,節奏有些歡快。

    「哎——小姐!」

    果然沒錯。朱玫回過頭,看他。男人頓了頓,「這個——你的包拉鏈沒拉好。」

    她一愣,看去,提包果然敞開著。「謝謝啊,」她把拉鏈拉好,「不好意思。」

    「你一個女孩子,又是剛從銀行出來,」他道,「安全第一。」

    朱玫心裡笑了笑。好久沒聽人叫她「女孩子」了。她又說了聲「謝謝」,逕直走了。隱約有種感覺,他一直跟在後面。轉彎時,她朝後面看去,他果然在十米開外。

    到了樓下,他依然是跟著。朱玫不禁有些反感了,想這人真麻煩。索性停下來,看著他。臉色不怎麼好。男人走近了,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裡拿出鑰匙,開了防盜門。隨即用手撐住門,努嘴示意她先進。

    輪到朱玫驚訝了。「你住這裡?」

    「我住你家樓上,前天剛搬來,」他自我介紹,「我叫邵昕。」

    晚飯時,朱玫向沈以海說起樓上的新鄰居,「他倒是知道我住在樓下,我都不怎麼留意周圍的人——」沈以海道:「美女都特別引人注意。」

    他又問她:「帥嗎?」她回答:「還可以,而且很有風度。」

    「在漂亮女人面前,就算是癟三,也會裝得很有風度。」相比從前,沈以海講話刻薄了許多,很不給人留情面。朱玫見過他和老闆說話,說是朋友,但看樣子應該不像。老闆一口一個「沈處」,鞍前馬後的,謙卑得過了頭,而他則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說話隨心所欲。像上級對下級。

    老闆開給朱玫的薪水,她自己見了都難為情,可沈以海卻置之淡然。「以我給他的好處,就算比這翻個倍,也不過分。」朱玫問他是什麼好處,他便不肯說了。其實就算他不說,朱玫也能猜到幾分。她知道外面怎麼稱呼沈以海和他的同行——「土地爺」。手頭一個章敲下去,那邊就能聽見嘩嘩的數錢聲。沈以海說得也沒錯,那樣規模的房產公司,白養一個閒人算什麼,開個三、五十萬薪水又算什麼。廣東人說「濕濕水」,就是這個意思。

    沈以海送了一件禮物給她。她打開,是一條白金腳鏈。

    「把你的腳拴住,你就跑不掉了。」他有些曖昧地說。

    他送朱玫回家,提出要上樓坐坐。朱玫沒有反對。線扯得太緊,風箏容易斷。見好要收。她說剛買了些不錯的普洱,「領導同志應酬多,飯局多喝酒多,喝點普洱最好,能消食——你看你,跟大學時候比,腰身最起碼粗了五寸。」她半是撒嬌半是關心的口氣。

    「你怎麼知道?你量過?」他笑得不懷好意。

    剛進門,便遇見白天的男人——邵昕拎著一袋垃圾,走得有些急,差點撞到兩人身上。朱玫嚇了一跳。「是你?」邵昕看清是她,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朱玫說聲「沒事」,拉著沈以海便上了電梯。「就是他,白天銀行碰到的那個。」她道。

    「冒失鬼。」沈以海撇了撇嘴。

    普洱的確不錯。以至於沈以海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多,話越說越多,手腳也越來越不老實。朱玫指著牆上的掛鐘,提醒他:「過十點了。」

    「羅穎和同事去九寨溝了。」他朝她看。

    朱玫哦的一聲,「那,再坐一會兒吧。」

    「坐一整晚,行嗎?」他直截了當。

    沈以海一直「坐」到早上才走。朱玫去小區門口買豆漿油條,回來時,他還沒醒。男人上了三十就不再年輕了,稍一折騰就容易乏。朱玫拿著油條,調皮地點著他的鼻子,一下又一下。他霍的睜開眼睛,把她摟在懷裡。

    「今天調休算了。」他在她耳邊撒嬌,「我想再待一天。」

    「行啊,你待著,我去上班。」她笑道,「你是領導,我可是小兵。」

    「你是領導的領導。我什麼都聽你的。」他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搖了搖。

    朱玫搭他的車去公司。路上,她說有個朋友的朋友,也做房地產生意,想買塊地,「也不知道風聲是怎麼露的,那人竟然知道我是你大學同學,多半還知道我們談過戀愛——你別為難,行就行,不行我馬上回了他。」

    「如果不是關係太近的,沒必要惹這麻煩。」

    「明白。」朱玫點頭。

    停了停,沈以海問她:「晚上再來接你好不好?」她反問:「羅穎什麼時候回來?」

    「早呢,還有三天。」他朝她笑。

    有同事到香港出差,朱玫托她買個卡地亞的男裝手錶,「買給男朋友啊?」同事問她。她微笑不語。「那你算是大方的。」同事評價。

    連著三天,沈以海都在朱玫家過夜。其間羅穎打來過電話,應該是問家裡怎麼沒人。他回答,加班。朱玫發現這男人是有些欺人太甚了。這麼粗糙的借口,連編個像樣點的謊話都不願意。也只有羅穎那樣的女人才能忍受。朱玫問他:

    「萬一被她發現,怎麼辦?」

    「那就離婚。」他輕輕巧巧地說,「再跟你結婚。」

    朱玫心裡嘿的一聲。她才不會把男人在床上的許願當回事。她猜他和羅穎應該很久都沒那事了,以至於他有些急吼吼得過了頭。連老趙都不如。老趙在床上還是相當憐香惜玉的,上了年紀,難免稍有些力不從心,但底子擺在那裡,五個女兒六個兒子的爸,十來個情婦的男人,二十歲不到就結婚有了娘子,練的是童子功。

    週末,沈以海總算是回去了。朱玫有晨跑的習慣,隔了三天,又恢復正常。

    沿著門口的林蔭小道,跑了一半,迎面撞上邵昕。「朱小姐——」不經她同意,便自說自話地調整方向,與她並肩跑著。朱玫拿掉隨身聽的耳機,懶洋洋地說聲「你好」。

    「天天跑步啊?」他問。

    她嗯了一聲。

    「看得出。」是句精簡的恭維話。

    朱玫嘴巴一撇,笑納了。她故意放慢腳步,希望他能跑到前面去。可他的節奏總是與她一致。她索性停下來,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總算識相,沒再跟上來。

    她狀態不錯,跑了差不多有兩公里。回到樓下,遠遠看見邵昕在那裡壓腿,做伸展動作。她慢騰騰地過去。他朝她揮手:

    「跑完啦?」

    「嗯。」

    「我這人走路有些重,」他沒頭沒腦地,「沒吵著你吧?」

    她一怔,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哦,沒事,樓上挺安靜的。」

    見她要走,他快速地遞過來一張名片,「我也不是經常住在這裡,萬一我不在的時候,樓上漏水了或是著火了,就打我電話。」

    朱玫接過,啼笑皆非。硬塞名片的事她也碰到過,但這樣莫名其妙的借口,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忍不住道:「萬一著火了,打你電話也沒用,直接打119了。」

    他一想也是,笑笑,有些尷尬。朱玫把名片放進口袋,說聲「再見」,上樓了。

    趁著天好,把被套床單拆下來洗。她有些潔癖,沈以海身上那股酸腐的肉呷氣,她受不了。忙了一上午,陽台上曬得滿滿的,倒把太陽擋個嚴嚴實實。她給自己泡了杯茶,坐下來看報紙,一瞥眼,見到茶几上的名片。「邵昕,嘉興市公安局技術科,軟件工程師」。

    年齡相仿,江浙一帶,工作穩定。

    樓上房子的業主也是姐夫,當初為了放租,便沒有上下打通。朱玫猜想這人應該是姐姐精心挑選的,硬生生地搬到了她樓上。短短幾天,便巧遇了三次。原來人生真的是舞台,做人跟做戲差不多。早上,她遠遠看到他在那裡原地打轉,見她來了,便做出跑步的樣子,若無其事地過來——二戰時,德國人的雷達不如英國人,信息晚了,難免被動。他視力不及朱玫,其實該戴副眼鏡的。那才是追女孩的誠意。

    朱玫站起來給茶杯續水,順手把名片扔進垃圾桶。

    3

    許智慧找朱玫一起逛街。聊起朱玫的新工作,她問:「當文案有意思嗎,整天寫寫弄弄,不枯燥嗎?」朱玫說還好。她又問:「怎麼不找沈以海呢,他有的是辦法。」

    朱玫笑而不答。她和許智慧的關係從來談不上十分親密,何況還隔了六年。從南京東路逛到南京西路,基本是只逛不買。許智慧挽著她的手臂,高跟鞋讓她走路姿勢像是小腿骨折剛打完石膏。

    喝下午茶時,許智慧說她最近在銷售一個日本牌子的塑身內衣,叫迪娜魅。

    「日本銷量第一,剛剛引進國內,文胸內褲加高筒襪,一套五千多。」

    「這麼貴?」

    「貴是貴了點,不過真的有用,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否則哪來的銷量第一?我跟你講,現在還是直銷價,等正式上了櫃檯,一萬都不止。」

    她問朱玫要不要買一套。朱玫笑笑,說再考慮考慮。

    經過卡地亞專櫃時,朱玫特意進去看了一眼。托同事買的那只男裝表,標價為九萬多。怕許智慧起疑,她又讓店員拿了好幾隻女表出來試戴。許智慧一旁叫起來:「不得了啊朱玫,頂級名牌。」她笑笑,壓低聲音:「試戴又不要錢。」

    與沈以海見面時,朱玫把那只卡地亞給他。「朋友的朋友讓我給你的,我實在推不掉,你要是不收,我就再還給他。」沈以海嘿的一聲。朱玫冷眼旁觀,見他先是猶豫了一下,隨即把表戴上,抬高手臂對著燈光,「這個表——」他沉吟著,「總得要十來萬吧。」

    「大概吧,」朱玫問他,「怎麼樣,收還是不收?」

    他停了停,「你那朋友還說了什麼?」

    「那人倒是上路,說就算不幫忙也沒關係,大家交個朋友。」

    沈以海哧的一聲,更像是自言自語:「交朋友?——朋友那麼好交啊?」

    朱玫不說話,走到旁邊倒茶。等了一會兒,聽他咕噥「東西我收下了」,心裡頓時一鬆,又折回去,擔心的口吻:「不會惹麻煩吧,別因小失大。」他搖了搖手:「我心裡有數。」

    本來約好晚飯出去吃,可朱玫說要親自下廚,又說外面吃不安全,萬一碰見熟人那就尷尬了。「我是無所謂,孤家寡人一個,你沈處可不一樣,是重點保護對象。」她又問他,「晚飯想吃什麼?」他有些曖昧地指了指她的鼻子:「吃你。」她笑起來:「我可不行,肉老得都煮不酥了。」

    朱玫在廚房擇菜,聽見沈以海在客廳給羅穎打電話,說晚上要陪領導,讓她自己吃。電話那頭應該是叮囑了兩句,類似於「少喝點酒」之類的,他回答「曉得了」,便掛了電話。朱玫聽到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知道他到了身後,故意裝作不察覺,果然一雙手從背後環繞過來,抱住了她的腰:「說吧,你準備清蒸還是紅燒?」

    吃完飯,送沈以海上了車。回到家不久,聽見有敲門聲,還當是沈以海落了東西,過去一看,是邵昕。神情有些狼狽。朱玫問他:「有事啊?」

    「我鑰匙丟了。手機又沒電。麻煩你和你姐姐說一聲,給我開個門行嗎?」

    又是丟鑰匙,又是手機沒電。倒也湊巧。——朱玫想,第四次了。

    半小時後,朱慧帶著備用鑰匙過來。上樓開了門,便下來找朱玫。「這男的長得不錯啊。」她道。朱玫心裡嘿的一聲,嘴上道:「男人不是女人,光長得不錯沒用。」

    「聽說是工程師。」話題一步步近了。

    「是啊,嘉興人。」朱玫笑著朝姐姐看。

    「嘉興也沒啥不好,又不遠——看著人也不壞,是個老實人。」姐姐直截了當地表明看法。「現在這個社會啊,還是老實人可靠。」

    朱玫問起叮叮,「小傢伙好嗎?」朱慧回答:「好,當然好。」朱玫想再問些細節,但看姐姐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又縮了回去。她拿出兩套小孩衫褲,「前兩天買的,姐姐你來得正好,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朱慧接過,朝她看:

    「好像又瘦了。一個人住,吃東西是不是老沒規律?」

    「還好。你也曉得,我這人不會委屈自己的。」

    「自己當心。」

    臨走前,朱慧在鞋櫃上留下一瓶八寶辣醬,「自家做的,比外面買的乾淨。要是不願做飯,就拿這個下麵條。」朱玫心裡暖了一下,說「謝謝」。

    站在陽台上,看著姐姐的背影漸漸遠去。朱玫想起小時候在孤兒院裡的情景。小朋友們都很羨慕她們,因為是姐妹倆,便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孤兒」。五歲那年,院長把她們帶到公務員夫婦面前,她看到一雙溫暖的眼睛。養父是個好人,其實他並不需要兩個孩子,但還是堅持把姐妹倆都收養了,「不忍心把她們分開——」他非常喜歡她們。因為養母的關係,讓朱玫很早便意識到「女兒是媽媽的情敵」,何況還不是親生女兒。朱玫從不當著養母的面親近養父。家裡誰說了算,她一看便知道。養父很遷就妻子,甚至稱得上是「忌憚」。朱玫也不刻意討好養母,知道討好了也沒用。養母是塊冰,湊上去只會把自己凍壞。朱玫的眼光比朱慧更長遠,她甚至想到這兩人也許會再生一個孩子。因為養母從來沒有真的死心過,家裡始終瀰漫著嗆人的中藥味,她天天逼著丈夫喝藥。當然這擔憂隨著養父的早逝,便完全消散。養母再婚後,又生了個兒子。朱玫在外婆家見過那孩子,長得很胖,手臂像大腿一樣粗。

    姐姐與姐夫結婚時,才二十四歲。是媒人介紹的。只見了一次面,朱慧便對妹妹說,想和這個人結婚。朱玫知道她的想法,姐夫有房有地,人又本分,是個好人選。姐姐骨子裡其實是個自卑的人。覺得自己沒家沒底,有男人要她,就該早早嫁了。朱玫就不會。讀書多是一個原因,關鍵還是天生性格不同。姐姐的人生小心翼翼,是往裡收的,一眼望得到底;而她是向外張的,每走一步都像擲骰子,不知結果會如何。

    除了不會生育,姐夫其實真是不錯的。「是ED,」姐姐把這事告訴她時,一副快哭出來的神情,「就是那個,什麼性功能障礙,你懂不懂?」朱玫當然不會不懂。當初養父也是這個病,她偷看過養父的病歷卡。養父吃的那個中藥,姐夫也一直在吃。可惜沒用。朱玫的一個朋友在中醫院當護士,托了她,每次朱玫配好藥,再給他們送過去。也省得他們排隊。

    八寶辣醬味道不錯,稍鹹了些,過粥最好。沈以海再來時,朱玫拿這個給他吃。他讚不絕口,「姐姐的手藝真是沒得說。」朱玫嗔道:「又不是你姐姐。」

    「你姐姐不就是我姐姐?」他厚著臉皮。

    朱玫又提了那事。報了個數字。沈以海沉吟了一下,「浙江人就是錢多啊——」

    「到底會不會有風險啊,」朱玫在他身邊坐下來,貼心貼肺地,「我這個中間人做得心驚肉跳,就怕到頭來害了你——」

    「我要是有事,下半輩子就靠你養了,」他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肯不肯?」

    「我有什麼不肯的,你肯讓我養,我求之不得呢。」

    她又問他,什麼時候見個面?他想了想,說,就下周吧。她說下周急了些,「吊吊他才好呢,別顯得我們急吼吼的。」他說有道理,「那就再下周。」

    他有些意味深長地朝她看,「中間人好處不少吧?」她白他一眼,鼻子裡出氣,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自己人,你拿好處我也開心啊——說吧,拿了多少?」他逗她似的口氣。

    她伸出腳,腳上那根白金腳鏈閃光珵亮。「喏,就這個好處。」

    「好好說。」他道。

    「你的好處,就是我的好處。你拿了好處,開心了,我的好處也就來了。」她一臉認真。

    「不恨我嗎?」他停了停,「——和羅穎結婚的事。」

    「恨,怎麼不恨?恨得牙根都癢了,」她作勢在他頭上打了一拳,「女人啊,就是賤,真的喜歡上一個人,不管他對你怎麼樣,恨是恨的,但到頭來心裡想的還是他。希望他好,希望他一切順順當當的——」

    沈以海伸臂一攬,把她抱在懷裡。「你啊,說得我眼淚都快下來了。」

    依然是在家裡吃。兩人儼然老夫老妻般,熬了粥,配八寶辣醬。朱玫自己糟的雞爪,拌了萬年青,還有一碟皮蛋豆腐。小菜清粥,吃得也有滋有味。朱玫問他,「平常在家裡,羅穎都做點什麼好吃的啊?」

    「她哪用動手,都是阿姨做的。」

    「好福氣啊。」朱玫歎道。

    「好什麼?」沈以海嘿的一聲,「她男人喜歡上另一個女人,這也叫福氣好?」

    「討厭!」朱玫笑罵。

    臨睡前,朱玫在浴缸裡放滿水,準備舒舒服服泡個澡。然而剛泡沒多久,便發現天花板在滲水,水一滴滴地落在浴缸裡。——樓上漏水。她慌忙起來穿了衣服,衝到樓上敲門。敲了半天都沒人應。應該是不在。朱玫有些懊惱,想,早知道便不把名片扔了。現在只能通知姐姐了。拿起手機正要撥號碼,忽想起手頭有一把備用鑰匙,還是上次姐姐臨走時留下的,說萬一有急事能派上用場。朱玫急急地找來鑰匙,開門進去。

    衝到浴室,打開門,便看見浴缸裡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水漫出來,流了一地。她一驚,想這人不會是死了吧。叫了他兩聲,都沒反應。不由真的急了,連忙打「110」。

    電話裡說半小時內到。朱玫對著浴缸裡那個赤條條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正要轉身出去,忽見掛在浴缸的手臂動了一下。還當自己眼花。停下來,見手臂又動了一下。

    「哎喲我的媽!」忽的,男人抽筋似的彈起來,水花濺了朱玫一身。

    警察趕到後,把邵昕臭罵一通,說:「洗澡都能睡成死豬,全世界就你一個!」,連帶著把朱玫也罵了進去,「搞不清楚狀況就報警,死人活人都分不清!不會推他一把嗎?」

    「我怎麼知道他是死是活,萬一他真的死了,」朱玫反唇相譏,「我總不能破壞現場吧。」

    警察恨恨地離開了。剩下兩人。邵昕不停地向朱玫道歉,說有些感冒,吃了藥,想泡個熱水澡,誰知竟然睡著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朱玫經這一折騰,有些胸悶。二話不說便下樓了。到家正要關門,一雙手從外面撐住,邵昕擠了半個頭進來:「真的很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要把道歉進行到底。

    朱玫「哎喲」一聲,也顧不得禮貌了,把他的頭往外一推,「砰」地關上門。

    早上起床,剛走到客廳,便覺得哪裡不對,往外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只見陽台上吊著一張很大的白紙,上面用毛筆寫著「別做早飯,我買來了。」隨風飄蕩,像一面白色的旗幟。再仔細看去,發現白紙是用一根竹竿牽著,一頭粘在上面,從樓上吊下來的。朱玫原地愣了幾秒鐘。這時有人敲門。

    不用說,自然是樓上那位。兩隻手都拎著食品袋。

    「豆漿油條還是漢堡咖啡?」他一臉慇勤。

    朱玫不說話,朝他看。

    「怕吵著你睡覺,只好用那個。」他嘴一努,示意陽台上的白紙。

    「那現在呢,怎麼知道我起床了?」她問。

    「我在下面,看見你家窗簾打開了。」

    朱玫一怔,隨即意識到他應該在樓下站了很久。對面樓的人多半已看到這邊陽台上的「白旗」了,也許會想像成「小兩口耍花槍」。

    朱玫腦筋飛快地轉動著,考慮是不是該接受。

    「豆漿加漢堡也行。自由搭配。」男人的玩笑不倫不類。

    朱玫皺了皺眉,有些無奈地,「漢堡咖啡,謝謝。」

    他識相地退了出去,臨走時還不忘說一句:「昨晚真的很抱歉——。」朱玫不鹹不淡地回答「沒關係」。可見吃人家嘴短是沒錯。簡單一頓早點便讓她那些難聽的話縮回了肚裡。

    吃過早餐,下樓。毫無懸念的是——他等在樓下。

    「早!」他響亮地打招呼。

    朱玫嘿的一聲,想,早上又不是沒見過面。

    她朝地鐵站走去。他不緊不慢地跟在旁邊,兩人之間保持著幾十公分的安全距離。「我是嘉興人,」他自我介紹,「零三年上海交大畢業。現在嘉興公安局搞技術工作。」

    朱玫忍不住好笑,這人有些自說自話。再說不是給過名片了嘛。

    「嘉興上班,」她問他,「為什麼在這邊租房子?」

    「我停薪留職了,在上海讀MBA。」

    他和她一起坐地鐵。同樣都是二號線,方向也一樣。她以為他是順路,誰知到了站,他竟然說要往回坐,「轉十號線——」朱玫大跌眼鏡,「那你剛才南京東路站就該下啊?」

    他連連搖頭:「反正時間還早,我不急——」

    朱玫這才曉得他是陪她,「你真有空。」她嘲他一句。他不以為忤:「我倒真的蠻有空的,你要是願意,我可以等你下班一起回家。」

    朱玫停下來,板著臉看他。想這個人是真的傻呢,還是在裝瘋賣傻。

    他說聲「再見」,到對面等車去了。朱玫愣了一會兒,想,姐姐也不挑個好點的。

    這天晚上回到家,在大門的把手上發現一張疊成條的紙,打開——「我晚上包了蝦肉餛飩,要不要一起嘗嘗?」朱玫搖了搖頭,拿出筆,在紙背後寫上「我有兒子的,別浪費時間了。」把紙疊好,走上樓,夾在門把手上。

    一晚上都沒動靜。朱玫有些後悔,好像過分了些。女人拒絕男人也要有風度。她很少這樣情緒化。她自己曉得,這陣子有些急躁。當然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沈以海始終沒把那事說定,不緊不慢的態度。說是再下周,卻一直沒個准話。他不提,她也不便多催。他是個多疑的人,催得緊了,他就往後縮了。當年他和羅穎結婚,她著實傷心了一陣,卻沒有糾纏他。否則就不值錢了。男女間的事是這樣,別的事也是這樣。

    蝦肉餛飩到底是送來了。第二天早上,她打開門,邵昕的笑容與白天無異,但只說了句「嘗嘗看」,便退了出去。朱玫閃過一絲內疚。虧得他這樣,否則真要決裂了,樓上樓下的,也難看。她說聲「謝謝」,雙手接過。關上門,聽到樓道裡登登的腳步聲。

    餛飩味道不錯。居然是原只的蝦仁,像廣式點心裡的蝦餃。加了麻油與香菜。早飯吃這樣的美味,有些奢侈了。朱玫想,若真是這男人親自做的,倒也難得。

    沈以海那邊總算有了動靜。「我星期六晚上有空。」

    「你有空,人家不一定有空呢,」朱玫拿手機撥了個號碼,「喂?」與電話那頭商量了幾句,放下電話,對沈以海道:「這週六,中午十二點,國金中心的蘇浙總會。」

    「你去不去?」他嬉皮笑臉。

    「我不去了。你手裡拿張《新民晚報》,我讓他拿張《參考消息》,你們自己接頭。」朱玫一本正經地道。

    「調皮。」沈以海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週六,朱玫為沈以海引見了賈先生。賈先生五十來歲,穿一套絲綢的中裝,手裡拿把折扇,舉止儒雅。他推薦沈以海嘗嘗這裡的「拆燴天麻魚唇燴魚頭」。

    「我提前三天預訂的。」他親自夾了一塊給沈以海,「沈先生試試看,味道不錯的。」

    沈以海說「謝謝」,又問他是怎麼認識朱玫的。他回答:

    「本來也不認識的,一個朋友牽的線。」

    朱玫補充:「是我高中同學。」

    酒過三巡,賈先生說了想法。那塊地他是志在必得。他單刀直入,問沈以海:「現金好不好?美金、英鎊,還是歐元?我可以在瑞士銀行替你開個戶頭,把錢直接存進去。」

    沈以海臉上笑容不改,心裡暗自吸了一口氣。目光瞥過旁邊那張名片——「達博瑞德房地產有限公司,董事長,賈瑞德。」

    結束後,賈先生派司機送沈、朱二人回去。黑色的賓利房車。司機穿著制服,戴著白手套,禮貌地為兩人開關車門。賈先生站在車外,與兩人微笑揮手告別。

    到家後,沈以海便問朱玫,怎麼認識這人的。朱玫嘿的一聲,「都說了幾遍了,朋友的朋友,怎麼,你不相信?」沈以海不說話,坐在一邊似是思考。朱玫為他泡了杯茶。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她道,「有什麼傷腦筋的。」

    沈以海嘿的一聲,依然是不說話。

    略坐了一會兒,沈以海便說要走,朱玫也不留他。送他到樓下。待他離開後,又上了樓。一會兒,有人敲門。她過去開門,——是賈先生。

    賈先生走進來,到沙發坐下。她順手關上門。

    「怎麼樣?」他問。

    「茶也不喝,話也不說——很少見他那樣沉不住氣,」她笑笑,「被鎮住了。」

    「正常。」他也笑了笑。

    「那只卡地亞表,錢是我墊的。」她提醒他。

    他拿出皮夾,給她一張信用卡,「剛辦的金卡,額度五十萬。」

    她接過,搖了搖頭,「幫你辦成這麼大事,才五十萬——你越來越小氣了,老趙。」

    4

    沈以海找了個工商局的朋友,讓他查一下「達博瑞德公司」的底細。很快,朋友傳過話來,說這家公司是兩年前註冊的,老闆是杭州人,資金手續一切正常,沒什麼問題。

    羅穎看到沈以海手上的卡地亞表,「新買的?」她問。

    「朋友送的。」沈以海隨口答道。

    羅穎並沒多問。沈以海也懶得細述。這表太招搖,只在出去玩的時候戴,上班時並不戴。他才不會給自己惹麻煩。

    羅穎父親肝病發作進了醫院。沈以海陪羅穎去醫院看他,與老丈人寒暄了幾句,便退了出來。回去的路上,羅穎說起她有個遠房表弟,還沒女朋友,讓沈以海幫著留心。

    「要漂亮的,家境也要好些。我表弟嬌生慣養,吃不得苦。」

    「我周圍都是小公務員,」沈以海嗤的一聲,「長相普通,又拿的死工資,配不上他。」

    見到朱玫時,沈以海拿這個當笑話告訴她,「你問問那個賈先生,認不認識什麼富婆,年紀大一點,或是離過婚的、死了老公的,都沒問題。」

    朱玫說她刻薄,「好歹也是羅穎的表弟,積點口德。」

    「也不曉得哪裡冒出來的表弟,聽都沒聽過。」

    沈以海說下周要去蘇州開會,問她去不去。「說是兩天,其實只開一天,另外一天自由活動。」朱玫說不去了,「蘇州都去過八百回了,澳洲倒還差不多——不過我有自知之明,澳洲你肯定帶羅穎去了,也輪不到我。」

    「沒有的事,」沈以海撫了一下她的長髮,「在我眼裡,她是狗屎,你是天使。」

    朱玫笑笑。

    週五是叮叮生日。朱玫等著姐姐給她打電話。禮物是早就買好了的,但姐姐不提,她不方便過去。——總算姐姐的電話如期而至。「叮叮的生日,你不能不來——」朱玫心裡暖了一下。姐姐又關照說:「空手來就行,別買東西,小傢伙什麼都有。」朱玫不覺好笑,她是親媽又不是客人,跟她有什麼好客氣的。又有些悲涼,想兒子過生日都要等著別人邀請,這麼失敗的母親,全世界也只有她一個了。

    生日晚餐安排在「必勝客」。姐姐姐夫都是不愛下館子的人,這次算是破例了。叮叮喜歡吃比薩和烤雞翅。席間氣氛相當不錯。姐姐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套進口的火車玩具,作為叮叮的生日禮物。價格應該不便宜。小傢伙高興得合不攏嘴。朱玫也買了一套拼圖,相比之下,就低調得多了。她感覺自己像是小皇帝的親母,貴人答應什麼的,而姐姐是皇后,小皇帝歸她撫養,自己只有偶爾探視的份。朱玫注意到,叮叮都不怎麼叫自己「媽媽」了,往往是看一眼,目光便匆匆移開。並不定格。好像對面坐著的這個,真的只是個客人了。

    姐夫新買了一輛途安,說是雙休日可以帶孩子到近郊玩。吃完飯出來,姐姐抱著叮叮坐進後座,又問朱玫,「要不要送你一程?」朱玫搖頭,「旁邊就是地鐵站,方便的。」朝兒子揮手,「再見啊,叮叮。」

    「跟媽媽說再見。」朱慧摟著叮叮,教他。

    「媽媽再見。」隔著玻璃,叮叮揮了兩下小手,聲音嗡嗡的。

    車子漸漸駛遠。朱玫覺得心頭澀澀的,像發毛的嗓子眼,又麻又癢又難受。還不是那種能找人傾訴的難受。其實是有些丟臉的。連生悶氣的理由都找不出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地上一塊小石頭,朱玫揚起腳,像孩子那樣,把石頭踢得老遠。

    到家還有十來米,遠遠看見陽台上站著個人——是她樓上。憑直覺,她猜他應該在看她。她回到家,不開燈,黑暗裡坐了一會兒。隨即緩緩地踱到陽台上。

    木頭人似的站了片刻。忽的,她伸出頭,反轉著朝樓上看去——樓上那人剛好也探出頭,想看她。兩顆腦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比起平常,這樣彆扭的見面方式倒是少了些客套,直奔主題。「你在看什麼?」她聽到自己乾巴巴的聲音。

    「那你呢,你在看什麼?」他反問。

    「我在看你在看什麼。」像繞口令。

    樓上那位笑了一下。「剛回來啊?」

    「兒子過生日,給他慶祝去了。」朱玫覺得自己像個被催眠的犯人,問什麼答什麼。

    「哦,」他停了停,「現在才九點不到,要不,上來坐坐?」

    幾分鐘後,朱玫敲開了他的門。他已倒好了一杯橙汁,茶几上擺著開心果、杏仁、話梅之類的零食。「晚上不能喝茶和咖啡,喝點果汁比較好。」他把橙汁端給她。

    朱玫接過,「謝謝。」

    「兒子怎麼沒回來?」他問。

    她朝他看。猜他以為她在開玩笑,兒子云云。不知為什麼,這樣的夜晚,她忽然很想找個人說話。叮叮太小。姐姐以前倒是可以,現在不太方便了。沈以海只是個棋子,自我感覺很好的棋子,以為他這棵回頭草還值得她啃一啃。老趙倒是偶爾可以用來發嗲,但年齡擺在那裡,有代溝,況且他最近應該也沒這個心思。

    如果不是欠下一屁股債,走投無路,老趙不會裝死。韓國去了一趟,整了個雙眼皮,臉型也修了修,現在即便是他的元配娘子站到跟前,也未必能一下子認出他。公司是早就註冊的,用的假身份證。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本就是他的風格。半年前他把想法告訴朱玫,「我只信任你——」他說得貼心貼肺。朱玫沒有拒絕。他瞞住了他的元配,他的爹媽,他的五個女兒六個兒子。她是唯一的知情人,甚至還稱得上是同謀。他把車子推到一擋,看它緩緩跌進海裡,又扔了一隻鞋子進去。她在家裡報的警。老趙的遺書寫得很煽情,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來世當牛做馬結草啣環什麼的。當著警察的面,朱玫沒有哭,一副上當受騙百感交集的模樣。她對那個過來做筆錄的女警察說「我跟了他六年,只有在遺書上他才說了老實話。」她很明白「虛虛實實」這個道理。真話串成的假話,沒人拆穿得了。所以老趙是對的。他看準這些妻妾當中,只有朱玫是個可用之才。

    「要開電視嗎?」邵昕問她。

    朱玫搖頭,「坐下來——陪我聊聊吧。」

    他似是有些意外,但還是坐了下來。

    話題從叮叮開始。她告訴他,生叮叮的時候不怎麼順利。羊水早破,孩子臍帶繞頸兩圈。生產過程持續了一天一夜。只有姐姐陪在她身邊。

    「那個時候我才覺得沒有媽媽是多麼慘的一件事。我姐姐沒生過孩子,什麼都不懂。我躺在床上,就想,要是我媽媽在該多好啊。至少,有她在,我不會那麼害怕。你不曉得,那時我認為自己大概快要死了,腦子一片空白。醫生讓我用力,可我身體像棉花,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醫生把叮叮送到我面前,我還以為那是夢——」

    「哦,」他停了停,問,「你丈夫呢?」

    「我沒有丈夫,和叮叮爸爸只是同居。他做點小生意。」她一筆帶過老趙的事。

    「明白。」他點頭。

    「我是個自私的人——」她說這話時,瞥見他有些異樣的神情,想,又何必跟他說這個。她當然不能告訴他,叮叮是她一門心思送給姐姐的。老趙那事,她是把半個腦袋別在了褲腰袋上。公安局是一樁,高利貸又是一樁,老趙的溫州家裡,到現在都有人往牆上潑紅漆「欠債還錢」。叮叮跟著她,多少要擔點風險。送給自己姐姐,沒比這更妥當的了。為這事,老趙是有些不高興的。可拗不過她。她說,你有六個兒子呢,送掉一個也沒什麼。她半開玩笑。他沒有堅持,也不敢。沒她在外面替他打點,東山再起只是句空話。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忽地問他。

    邵昕怔了一下,「嗯,有一點。」

    她笑笑。這人與她之前的男人們有些不同。

    「你很漂亮,」他似是考慮了一下,「而且很可愛。」

    「漂亮不能當飯吃,」她提醒他,「我不適合你。像你這種鐵飯碗,人也不難看,會有好多小姑娘排著隊爭你。現在女多男少,你機會多的是。」

    又坐了一會兒,朱玫說要走。邵昕拿了兩個粽子給她,「前兩天回家時買的,一個甜的,一個鹹的。」朱玫接過,「好久沒吃到正宗的嘉興粽子了。」

    「泡個熱水澡,人會舒服些,」說到這裡他停了停,應該是想到上次的事,有些尷尬,「嗯,再喝杯熱牛奶,做個好夢。」

    回到家,朱玫真的泡了個澡。洗到一半,手機響了。她拿起來,是邵昕發來的短信:「去陽台,地板上有東西。」她怔了怔,想這人搞什麼名堂。

    陽台地板上果然有東西。——一個紙疊的飛機。她拿起來,展開,紙上有字:

    「本來想當面跟你說的,但覺得還是寫在紙上比較好。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法院判我跟著爸爸。沒多久我爸又替我找了後媽。我後媽對我很好,每天都做好吃的東西給我,還給我買玩具,接我上下學。說實話,我親媽都沒她對我這麼好。可我還是想我的親媽,每次她過來看我,我都會拉著她的衣服不放她走,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舉這個例子是想告訴你,不用擔心,親媽就是親媽,別人對他再好也沒用。你兒子最喜歡的人肯定是你,不管怎麼樣,他都不會不要你的。」

    朱玫看著,有些好笑。這人的意思好像是說,她是不怎麼稱職,但完全不必擔心,因為她是親媽。親媽有恃無恐,親媽篤篤定定——字跡有些潦草,應該是匆匆而就。她還是第一次讀寫在紙飛機上的信。這種中學時代男生女生的把戲,竟讓三十歲的她鼻子酸了一下,什麼東西從鼻尖直往上漾,暖暖的。

    樓上有動靜。她猜他此刻應該也站在陽台上。這個人,好像很喜歡搞這些名堂,一會兒竹竿上吊「白旗」,一會兒又是疊紙飛機。朱玫忍不住露出微笑。這個本來鬱悶的夜晚,倏忽一下,好像變得有些意思了。

    第二天,晨跑時遇到他。「技術不錯啊,」她道,「不怕飛到樓下去嗎?」

    「是飛下去了,」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又撿了上來。失敗了兩次,第三次才成功。」

    「好胃口。」她心裡這麼想,嘴上什麼也沒說。朝他笑笑,跑到前面去了。

    沈以海送了一對鑽石耳環給朱玫。朱玫沒有推辭。比起前幾天他得到的,這些只是毛毛雨。他無論如何不肯轉賬,一定要現金,還要美元。朱玫把一個很厚的信封交到他手裡,臉上帶笑,心裡卻在罵「鄉下人」。害她在銀行兌換了半天。

    「那個賈先生,」他看著她,有些意味深長地,「你們好了多久了?」

    朱玫不意外。沈以海不是傻子,某些地方還相當的敏感。老趙和她到底不是演員,眉裡來眼裡去的,許多東西藏也藏不住。她說:

    「也沒多久。剛認識。」

    他停了停,「這才像你,朱玫。」

    朱玫以為接下去會是各走各路,鑽石耳環權當最後的禮物。誰知並非這樣。沈以海再次表達了對她的傾慕,「朱玫,你身上有種謎一樣的氣質,最吸引我。」

    與她吃飯時,他忽問她:「我和你這樣,賈先生不會找人卸了我一條大腿吧?」

    朱玫一本正經地回答:「放心,他沒有黑社會背景。」

    他依然到她那裡過夜。並第一次向她聊起了羅穎。他說羅穎是個很適合當老婆的人,從不給丈夫添麻煩,很懂事。朱玫想,通常被稱為「懂事」的女人,遭遇都好不到哪裡去。「外面肯定都傳瘋了吧,」他道,「說我要跟她離婚,是不是?」

    朱玫笑笑。

    「不會的,」他一錘定音,「就算我再怎麼不喜歡她,也不會跟她離婚。」

    「耗她一輩子。」朱玫來了句。

    「離了我,她活不成。」這男人臉皮真厚。

    「她不會找人卸了我一條大腿吧?」朱玫躺在他懷裡,撫弄著他那幾根稀疏的胸毛。

    他笑起來,「那可說不準。這女人吃死我愛死我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別怕,我給你當保鏢,天天守著你。」

    「就你,肚子上一層肥膘,還保鏢呢。」朱玫在他肚子上重重捏了一把。

    早上,沈以海先起的床,洗澡,喝水。朱玫半夢半醒間,聽到他一聲大叫「哎——」,連忙起床,奔到客廳。一看,陽台上照例是豎起一面「白旗」,上面用粗粗的字體寫著:「我去永和大王,你要甜漿還是鹹漿?」

    沈以海朝朱玫看。朱玫聳聳肩,解釋道:

    「樓上來了個比較熱情的鄰居。」

    她拿了支美工筆,在那段話後面加上「鹹漿,謝謝」。很快,「白旗」升了上去。樓上一陣窸窸窣窣。腳步聲,還有開關門的聲音。

    沈以海一旁看著。「這可不像你,」他道,「小兒科得一塌糊塗。」

    他趕在鹹漿送到之前離開了。朱玫在陽台上朝他揮手告別,一瞥眼,遠遠地看見邵昕走來。兩個男人擦肩而過。沈以海有意無意地瞥過他手裡的「永和大王」袋子。朱玫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澆花。那株新栽的蟹爪菊開得正艷。

    鹹漿和雞蛋餅。邵昕自己是甜漿加油條。他說豆漿就該喝甜的,鹹的不對味。朱玫說小時候甜漿喝多了,都喝反胃了,「隔壁就是一家豆漿店,因為離得近,所以天天喝。關係好,老闆糖還放得特別多。」她說外婆其實沒什麼錢的,養母的撫養費也給得不多,可她從來不苛待她們姐妹倆,「很好的一個老人,如果沒有她,我和姐姐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

    「世上還是好人多。」他道。

    朱玫笑笑。心想明天或許該換她去買早飯,總是吃人家的,挺不好意思。又想這麼禮尚往來,不是那個意思,竟也像那個意思了。好像也不是很妥當。這人實在是有些奇怪,明明知道她的事了,竟也不鬆手。男人沒有不在乎這個的。況且還有個孩子。朱玫從沒跟這樣的男人打過交道。是癡情麼?——她覺得這個詞用得隆重了。她當然不會自卑,但無論如何,今時今日的她,似乎已經當不起這個詞了。

    她正胡思亂想,瞥見他在看自己。「你在想什麼?」他問。

    「在想,」她半開玩笑的口吻,「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對人好不需要理由,」他道,「你外婆也不是親外婆,你說,她為什麼對你好?」

    「因為,」她想了想,「法律上,她畢竟是我的外婆。」

    「那麼,你住在我樓下,是鄰居——這個理由可以嗎?」

    朱玫微笑了一下。「明天換我買早飯,你想吃什麼?中式西式都可以。」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了床,煎蛋和火腿,配番茄片,淋上千島醬,夾進隔天買的法包。牛奶裡倒了堅果麥片,水果是獼猴桃和草莓。拿個托盤捧上樓。

    他顯得十分驚訝。「你平常早飯都這麼講究嗎?」

    朱玫很鄭重的口氣:「上海人就是這樣,就算自己再怎麼節省,招待客人一定要最好的。實話告訴你,我平常都是泡飯醬瓜對付。」

    他又問:「不是說買嗎,怎麼又自己做了?」

    「自己做省錢。物價飛漲,省一點是一點。」她發現對著這個人,心情便會變得很輕鬆。

    「那明天還是我來吧。」他憨憨地回答。

    朱玫笑笑。想起當年大學裡,沈以海追她時,也是搶著替她買飯。男生動作快,往往老師一說「下課」,一個箭步便飛了出去。她到食堂時,多半已排著長龍。通常「長龍」的前面,會有一人敲打著碗邊,響亮地叫她名字:「朱玫,這邊,這邊——」因為這個,她總能很快便吃上熱湯熱飯。——好像是男人的慣招。只是,那時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會在一場戀情中全心全意地付出,以至於跌得很重。現在不會了。除了自己和叮叮,她不會對任何人全情投入。

    老趙得到了他期望的那塊地。價格低得離譜。朱玫因此更加鄙夷沈以海。這傢伙當學生會主席時,滿口仁義道德,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為這事,她半真半假地嘲他,「年輕時的理想去哪兒了?光想著撈錢了?」他回答得厚顏無恥,「年輕時太天真,現在腳踏實地了。」

    「眼光很不咋的,」老趙說她,「橫看豎看,都沒覺得他哪裡好。」

    「是初戀。」她道,「初戀就是用來後悔的。」

    老趙的想法是,再過一陣,等公司運轉起來,拿了錢就走。「去加拿大,帶上你和叮叮。」老趙到底是老江湖了,說話滴水不漏,「你也曉得,我這人有那毛病,喜歡女色。要說這些女人裡頭我最喜歡你,你肯定不相信,會覺得我在瞎說。但到了這一步,除了你和叮叮,我真的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你是聰明人,該曉得我這番話是不是真心的。」

    朱玫沉默了一下,「叮叮給了我姐姐了,要不回來了。」

    「親生的孩子,還能要不回來?」

    「給了人家,就是人家的孩子了。法律有保障的。」

    老趙沉吟著,「那就給她錢。」

    朱玫嘿的一聲:「你以為孩子是東西啊,可以用錢買?」

    「三十萬應該差不多了吧?你姐姐姐夫工資也不高,這個數目應該可以了。」

    老趙說這話的神情,自信滿滿。好像姐姐姐夫是他的某個客戶。他的大腦是奔騰高速處理器,幾秒鐘便能權衡周全,得出一個數據。就像當初與朱玫商量給沈以海多少錢那樣,說是商量,卻完全是他拿主意。說多少是多少。朱玫只是個擺設的參謀。

    朱玫想說「滾你媽的蛋」,臉上卻是微笑了一下,「我姐夫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你曉得他那幾套房子加起來值多少?再說了,」她停了停,朝他看,「是我親姐姐。你不在的這段日子,叮叮都虧得她了。」

    「好吧,」老趙點頭,「再加二十萬。明天我打到你賬上。——什麼時候能搞定?」

    「不超過兩周。等我消息。」

    「你辦事,我放心,」老趙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到了加拿大,我們就結婚。」

    「誰稀罕!」朱玫哼的一聲,白他一眼,「你再去找個年輕漂亮的吧,替你生一打兒子。我這種老菜皮,不值錢了。」

    老趙笑起來,在她臉上摸了一下,「你是老菜皮,那天底下就沒有小白菜了。」

    朱玫看著他,眼圈漸漸紅了,忽的,上前一把抱住他。老趙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讓開,卻被她抱得緊緊的,掙脫不了。「你怎麼了?」他詫異地問。

    「現在才想起我們母子,當初你幹嗎去了?」她俯在他懷裡,嗚嗚咽咽,「等你這句話可真不容易啊,九死一生啊——你曉得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提心吊膽,替你擔心,也替自己擔心。生怕你被人抓住,你完了,我也完了,叮叮也完了。我們一家三口全完了。我真後悔,當初不該跟著你。你自己說,我跟著你這些年,得了什麼好處了?你說你有什麼好,糟老頭一個,又笨又難看。憑我的條件,什麼好男人找不到?我真是瞎了眼了,腦子進水了,才會這麼死心塌地地跟著你——」

    她邊說邊哭,越哭越傷心,眼淚鼻涕全擦在他衣服上。老趙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口氣:

    「好了好了,不哭了,哭成水泡眼,我可不要你了,啊?」

    她依然哭個不停。抽抽噎噎的。

    「說好了,一到加拿大,馬上領證。」他道,「後半輩子我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對面就是穿衣鏡,她看見自己哭腫的雙眼,一副小女人撒嬌賣乖的神情。她看不見他的臉,猜他此刻必定是志得意滿。也只有他,才有那種魄力,借屍還魂死而後生。這樣一個修煉成精的男人,誰若是把他的話當真,就是傻瓜加笨蛋。

    他以為她不知道,他已經訂了下月獨自去新西蘭的機票。現在科技就是這麼先進,拷張電話卡,就能監聽到他所有的手機內容。他不聲不響換了臉變了身份,而他的元配娘子,卻被他的債主們逼得幾乎要跳樓。這樣一個連結髮妻子都不管不顧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對她有情有義?給錢,把叮叮要回來什麼的,都是噱頭。他自然是要穩住她,畢竟她知道他太多的事情。這個節骨眼上,他要全身而退,非得她乖乖的才行。

    許智慧的男友,在銀行技術部門工作。朱玫一連買了三套「迪娜魅」內衣,換來了老趙所有的賬戶信息。事情就是這麼巧,全上海那麼多銀行,老趙偏偏就是存的這家。朱玫倒還有些擔心,說不會給你男朋友惹麻煩吧。許智慧手一揮,輕描淡寫地,「有什麼關係啦,又沒人知道。他們內部偷偷查領導的、同事的工資,都不是什麼秘密了。小事情。」她問朱玫,「是你什麼人?」

    「一個朋友的老公,準備離婚,想先弄清楚這男人有多少身家。」

    「明白,這種事現在多了。」

    朱玫又問她,「我有幾個同事,也想試試那個內衣,買的多,能打折嗎?」

    「當然當然,自己人,好商量——你要幾套?」電話那頭歡快的聲音。

    掛掉電話,老趙問她什麼事。她說一個老同學兼職銷售塑身內衣,讓她幫忙捧揚。「別說,還真有些效果。穿了半個月,腰就瘦了一寸,胸倒升了一個罩杯。不服不行啊,小日本的東西是有些名堂。」

    「你們女人,就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老趙搖頭,「把自己身體當小白鼠。你還嫌自己不夠漂亮?你這樣美下去,我這個糟老頭怎麼辦?」

    「你不懂,——沒有最漂亮,只有更漂亮。」

    朱玫嗲嗲說著,抱著老趙那顆半禿的腦袋親了一下,「美女配糟老頭,現在最流行了。」

    5

    與朱玫不同,邵昕做的早飯是完全中式的。皮蛋瘦肉粥,配煎餛飩。朱玫嘗了一口,粥的火候欠了少許,煎餛飩則焦了些,應該是油鍋太旺。但一個單身男子做成這樣,已是相當不錯了。他看著她吃,一副期待的神情。她一錘定音:「好吃!」

    「真的?」他兀自不信。

    「可以打八十分。」

    「沒哄我吧?」

    「我還沒說完——滿分是兩百分。」朱玫哈哈笑起來。又想,原來跟這個男人已經熟稔到這種地步了,輪流做早飯,開玩笑也完全不用擔心對方生氣。

    沈以海並不怎麼待見樓上這位,他直截了當地問朱玫:

    「是打算跟他發展下去嗎?」

    朱玫不置可否,有些哀怨地朝他看。眼神的意思是,你又不會跟老婆離婚,管我跟誰好呢。沈以海應該是讀懂了,轉了個和諧的話題:「越來越漂亮了。」

    朱玫說了內衣的事,問他要不要弄一套給羅穎,「反正我有的多,送你一套。」

    她拿了一套「迪娜魅」,包好,遞給他,「五千多一套呢,便宜你了。」

    「是便宜她,跟我沒關係。」沈以海嬉皮笑臉。

    他問「賈先生」這次能賺多少。「這個大便宜讓你撿到了。」他朝她看。

    「是便宜他,跟我沒關係。」朱玫回敬。

    沈以海說羅穎父親肝癌晚期,時日無多了。「醫生說大概也就三個月的命。這陣子把靈芝和蟲草當飯吃,嘿,這些東西要是有用,天底下有錢人就都長生不老了——肝癌是領導同志的職業病,平常應酬太多,酒當水喝,再好的肝都壞了。」

    「那你也要小心,領導同志。」朱玫想這麼說,忍住了。本意是想觸觸他霉頭,只怕他聽在耳裡竟像是關心了。沒必要。「那你該多陪陪羅穎,她爸這樣,她心裡肯定不好受。」

    晚飯時,接到姐姐的電話,「叮叮丟了——」朱玫一時沒回過神來,還當姐姐在開玩笑。「上體育課,開始沒察覺,直到下課的時候老師才發現少了個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丟的——」姐姐的聲音聽著像是舌頭抽筋,完全變了味。

    朱玫果斷地報了警。警方說不到四十八小時不算失蹤,要再等等。姐姐姐夫找遍了所有叮叮可能去的地方,一無所獲。朱玫想著是不是該通知老趙一聲,正在猶豫,老趙已趕過來了。「叮叮出事了,」他拿著一封信,「被人綁架了。」

    信上的抬頭是「趙實德」——老趙的本名。朱玫一看便明白了。對方讓老趙在三天之內把錢還清,否則撕票,「知道你兒子多,不怕你就試試,一個個來。先斷子絕孫,最後再親自招呼你。」

    老趙圍著茶几一圈圈地打轉。使勁搔頭,頭屑雪花似的往下掉,眉頭那裡攢得緊緊的,「到底是被發現了,」他看向朱玫,「你說,他們是怎麼發現的呢?」

    朱玫知道他在懷疑什麼,「問你自己——你前天跟那個姓王的女人去了哪裡?」

    老趙有些吃驚的神情:「你跟蹤我?」

    「我跟蹤自己的未婚夫,有什麼錯?我可不是你前面那個老婆,那麼好的肚量,」朱玫一副吃醋大老婆的模樣,「我真是吃不消你,全中國那麼大,哪裡不好去,偏要去溫州。是想念家鄉了還是怎的?你以為那幫傢伙是吃素的?我跟你講,公安局找個人都不如他們快——我實在是想不通,那狐狸精有什麼好,大餅臉,吊梢眼,平胸,渾身上下沒一點吸引人的。我問你,你是不是喝了她的洗腳水,把胃口喝倒了?」朱玫越說越氣,拿起茶几上一張報紙便往老趙飛去,老趙側身躲過,沉聲喝道:「別鬧!」

    朱玫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兀自恨恨的。眼圈瞬的紅了,眼淚跟著滴落下來,恨恨地道:

    「我算是為你白操心了。自作孽不可活。這下子徹底完了。等著跟你一起吃牢飯吧。可憐我的叮叮,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了。」

    「他們不敢報警,」老趙沉吟著,「高利貸也是違法。再說了,我進去了,他們一分錢都拿不到。他們沒那麼傻。」

    這天晚上,老趙破天荒地留在朱玫家過夜。信上的內容,朱玫費了些心思,故意弄得殺氣騰騰。——男人骨子裡比女人更怕死。老趙躺在身邊,一整夜都在做噩夢,翻來覆去的。朱玫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被他的尖叫聲嚇醒:「別殺我,我給錢!給錢!」

    朱玫歎了口氣,在他背上拍了兩拍,哄小孩似的。他才又沉沉睡去。這男人比她養父還要年長一歲。白髮都爬滿兩鬢了。當初姐姐聽說她要跟這個人,第一句話便是「你吃錯藥啦」——其實他應該也有一點點喜歡她。畢竟她很漂亮,又討喜。對他來說,多個女人,不過是多給套房子罷了,好就好,不好大不了再貼些分手費。他不在乎。他以為她跟他那些女人骨子裡沒什麼兩樣,就算聰明些,也是茶杯裡起風波,被他牢牢攢在手心呢。

    早上,老趙走出臥室,赫然看見陽台上那幅從天而降的「白旗」——「想吃青團還是紙錢?」老趙驚得渾身一抖。他問朱玫,「樓上住的什麼人?」朱玫說是個十三點兮兮的男人,「總喜歡跟我開這種玩笑。」她強調這人肯定沒問題,「你別疑神疑鬼。」

    朱玫說這人是姐姐安排來的,「就盼著早點把我嫁出去,我姐姐那點小心思,誰還不清楚?——放心,真的跟你沒關係。」

    她越是解釋,老趙便越是懷疑。他說朱玫笨,「你姐姐是什麼東西,說安排就安排了?她肯,人家未必就肯呢,你又不是西施楊貴妃!女人就是女人,鼠目寸光,頭髮長見識短,就曉得往那方面想問題,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對你有意思,你花癡啊?」事關生死,老趙說話越來越狠,完全不顧及朱玫的面子,「我本來還以為你做事牢靠,現在曉得了,你就是頭豬!連樓上住著什麼人都搞不清楚——這人要是沒問題,我把頭割下來給你。」

    朱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往下掉。委屈到極點的模樣。老趙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點上火,到一邊抽煙去了。朱玫拿紙巾擦眼淚,鼻尖都擦得亮了。

    有人敲門。老趙打個激靈,朝朱玫看。朱玫指了指樓上。老趙做了個「讓他滾」的口型。朱玫坐著不動。一會兒,敲門聲便止了。

    中午時,老趙收到一條銀行發來的短信——「您的賬戶一小時之內有巨額交易,請核實」。老趙跳起來,一臉緊張。朱玫說也許是騙子,「現在這種短信太多了,別信。」

    老趙說沒那麼巧。「不管怎樣,查查再說。」

    他正要去銀行,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在電話上查吧。朱玫知道他是不敢出去,怕外面有人拿硫酸潑他,拿刀捅他。他欠的那筆數目,夠別人賺上幾百輩子了。那些人恨他入骨。

    老趙走到陽台上打電話查賬。朱玫識相地走到一邊。一會兒,他放下電話,有些輕鬆的神情:「果然是惡作劇,這幫騙子真該死。」

    「我說了吧。」朱玫說著,又問他,「叮叮怎麼辦?你不會不管他吧?」

    「叮叮是我兒子,我怎麼可能不管他!」老趙的口氣敷衍得都有些過頭了。朱玫裝作聽不出來。她像個太擔心兒子以至於失去理智的母親那樣,翻來覆去地求他,一定要救叮叮。「如果叮叮有什麼事,我也活不成了——」她帶著哭腔道。

    一刻鐘後,她出了門。上班。首先上樓去見邵昕,青團擺在桌上,還是熱的。他問她去哪兒了。她說下樓散了會兒步。「我還以為玩笑開得過頭,你生氣了呢。」他這才放心。

    朱玫微笑不語。玩笑是有些過頭,不過時間恰到好處。又是青團又是紙錢,足夠把老趙的膽嚇破。老趙是亂了方寸了,否則以他的機警,又怎麼會那樣輕信一個莫名其妙的短信。陽台上的攝像頭,應該攝下了他的按鍵——銀行賬號密碼。他的習慣她再清楚不過,總是在陽台上打電話,一來是那裡信號好,二來也是怕她聽見。她猜他這時候應該在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把機票時間提前。——這傢伙準備溜了。

    青團味道不錯。朱玫一邊吃,一邊想著該怎樣勸邵昕離開幾日,避避風頭。無緣無故把他扯了進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他要回嘉興,「大概一周。」她想正好。他竟然問她想不想去,「就算是上海人,也未必好好玩過嘉興。——我是個很棒的嚮導。」

    他做好被拒絕的準備。誰知她竟爽快答應了。「好啊,反正也沒事。」

    「你不用上班嗎?」他倒怔了怔。

    「可以請假。」她笑笑。

    接下去的幾天,像電影裡的情節。她把老趙賬戶裡的錢,全過戶到自己的賬戶裡,當然是個臨時賬戶,拿假身份證辦的——當初老趙辦的時候,她瞞著他也辦了張。那個短信是許智慧男友的手筆。她不曉得現在銀行職員原來膽子這麼大,為了討好女友什麼都敢做。她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工夫,誰知只是一起吃了頓飯,便談成了。許智慧很仗義,嫉惡如仇的那種,「女人當然要幫女人了,我們不能人財兩失,離婚可以,但要讓他好好出點血——」她甚至建議朱玫那位「朋友」找個律師,「要鬧就索性鬧鬧大,讓男人知道我們女人不是好欺負的。」嚇得她男友在一旁連連搖頭:「你這個女人進攻性太強——」

    邵昕果然是個好嚮導。嘉興她之前也去過,但這次的行程更令人愉快。當然這與心情有關。姐姐打來電話,說叮叮的事不用擔心,「小傢伙很好,你安心在外面躲幾天吧。」叮叮藏在姐姐的一個朋友家裡。這事連姐夫也瞞著。姐姐就是姐姐,緊要關頭到底能幫得上忙。「我不要你一分錢,只要你太太平平的,否則我對不起死去的外婆。」朱慧是說外婆臨終前,拉著姐妹倆的手,說只剩下你們兩個人了,你們一定要相互扶持。朱慧說她不想看見朱玫一個人冒險。「我曉得你這個人,喜歡把日子過得像玩海盜船,非要刺激才行——我要是不幫你,就沒人能幫你了。」最後這句說得朱玫眼圈都紅了。

    在東湖划船時,邵昕問朱玫:「你說,我將來是留在上海好呢,還是回嘉興?」

    朱玫細辨這話裡的意味,是試探,也是討好。她目光瞥過對面這人的臉,忽覺得找個傻傻的老實男人好像也不錯。她是有些累了,想歇歇腳。

    「回嘉興吧。說實話,上海我也待膩了,」朱玫覺得這話已是說得太明顯了,「再說了,公安局上班不是挺好?沒人敢惹你。」

    「那,跟我一起去嘉興吧?」他大著膽子,跟她開了句玩笑,「——我罩著你。」

    朱玫笑笑,心想,這倒是句實話。老趙沒了那筆錢,早晚查到她,跟她拼老命。這種情況下,離開上海可以加分,找個警察又可以加分。姐姐說得沒錯,她就是喜歡追求刺激。從她答應幫老趙那一刻開始,她便知道,接下去的日子會很不尋常。她是不甘心平淡過一生的。當年養母初次見到她,便說:「這孩子的眼睛有些不老實,將來只怕要闖禍。」——也許,最瞭解她的人,竟是這位養母。

    朱玫把手放進湖裡。初春的湖水還是很涼,卻不十分刺骨。陽光在湖面灑下些星星點點,被往來的船隻壓出一條條金線。

    「我有兒子的,」她問邵昕,「你不在乎?」

    「不在乎。你就算有一打兒子都沒事。」

    朱玫嘿的一聲,心頭暖暖的。斜眼看他,「不是真心話吧?」

    「是不是真心,現在說不算數,要看將來。」

    朱玫聽到自己心跳了一下。又忍不住笑話自己,就為這麼平淡的一句話。都不像她的風格了。她想,上一次聽到這種話,是什麼時候呢?男人的海誓山盟,有時候很珍貴,有時候又不值一文。關鍵還是看女人的心緒。說到底,女人是主觀的動物。這一刻,她是很認真地在體會這番話。給這男人機會,也給自己。

    「好,那就試試吧。」她說完,看到他一點點露出微笑,嘴角向上揚去,弧度柔和得像小提琴的線條。——這個男人不難看。

    尾聲

    清明節,朱慧和朱玫給外婆和養父上墳。

    朱玫對姐姐說了去嘉興的事。朱慧只嗯了一聲,「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是個老實男人。」朱玫說。

    「那就好。」

    臨走時,朱玫把姐夫的中藥給她,「我昨天正好去同學那裡,順便配了。半個月的量。」朱慧接過,「其實現在這個藥吃不吃都無所謂了。」

    朱玫知道她的意思,「不光為了孩子,夫妻生活也要緊的。」

    朱慧臉紅了一下。

    朱玫猜想姐姐這下該放心了。她去了嘉興,叮叮便完全是他們的了。——朱玫當然不會真的不要兒子。像老趙那樣,丟個幾十萬塊錢,未必有用,還傷和氣。朱玫有自己的辦法。姐夫的中藥向來都是經她手傳遞的。與養父一樣的藥方。養父是個好人,也略通醫術。為了不讓朱慧姐妹倆受委屈,他瞞著妻子,偷偷減去了其中兩味藥。直到他去世,養母一直沒有懷孕。這事只有朱玫知道。她依法炮製,姐夫吃的中藥裡,也少了兩味藥。他病不好,便生不出孩子。只能打叮叮的主意。——現在情勢不同了,朱玫又把那兩味藥加了上去。姐姐早晚會懷孕,有自己的孩子。那時再同她說要回叮叮的事,應該會容易許多。又不傷感情。就算真的懷不上,到時再另想法子也不急。自己姐姐,不比外頭人,打斷骨頭連著筋。處理這事不能用大火,只能小火慢焙。朱玫有的是耐心。

    沈以海的老丈人病逝了。他發了短信給朱玫,說這陣子會很忙,不便見面。朱玫回了短信,說你安心處理事情吧,沒關係。她本想跟他說分手的事,想想又覺得沒必要。她這麼辭職、離開上海,應該就很說明問題了。再說了,又不是什麼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關係,斷就斷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朱玫從許智慧那兒聽說,老丈人一死,對沈以海多少是個打擊,總歸是少了個靠山。前幾天有人給局裡寫匿名信,說他利用職權收受賄賂。靠著老丈人的餘威,這事暫且壓了下去。算是有驚無險。

    「羅穎出了不少力,為他到處托關係。人都瘦了一圈。所以說啊,沈以海這個老婆算是討對了,前世裡欠了他的,這輩子還債來了。」

    朱玫想著應該是老趙那事。可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知是哪裡疏漏了。沈以海吃了這個虧,下次或許會收斂些。未嘗不是件好事。

    離開上海前一晚,朱玫請老同學一塊吃了頓飯。人到得很齊,除了沈以海。這頓飯一是告別,二是隆重推出邵昕,「我男朋友——」算是又敲定了一層。大家對邵昕印象不錯,都說以朱玫的個性,是該找個這樣的男人。牢靠,穩重,對她又好。

    「幾時吃你們的喜酒啊?」有人問朱玫。

    「現在還吃不準呢,」朱玫笑著看了邵昕一眼,「等有消息了一定通知你們。」

    席間,邵昕手機響了。他打個招呼,走到外面長廊,按下「通話」鍵:

    「喂?」

    「什麼時候回嘉興?」電話那頭一個女人的聲音。

    「後天。」

    「恭喜你了,抱得美人歸。」

    他笑了一下,「怎麼辦呢——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上她了。這女人挺有意思。」

    「那很好啊,反正你總歸要結婚的。」

    「我是不是該給你十八隻蹄膀?」他呵呵笑著。

    「隨你的便。給我現金更好。」電話那頭也在笑。

    一會兒,邵昕回到席間。朱玫問他,是誰的電話。他回答,一個朋友。

    「聽說我談戀愛了,敲我竹槓呢。」他笑道。

    羅穎掛掉電話,看了一眼旁邊看報紙的沈以海。「今天沒應酬?」

    「最近風頭緊,夾牢尾巴做人。」他回答得有些洩氣。

    羅穎對著穿衣鏡轉了個圈,「最近好像瘦了些——你送給我的那套日本內衣挺有用。」

    沈以海嗯了一聲。

    「告訴你件事,」她說下去,「上次跟你說的那個表弟——他要結婚了。」

    「是嗎?」

    「這傢伙挺有本事,真的找了個又漂亮又有錢的女人。」

    「那挺好,恭喜他了,」沈以海漫不經心地說完,停了停,忽的,把報紙往桌上狠狠一摔,「你說——那封匿名信到底他媽的是誰寫的?」他一下子激動起來。

    羅穎沒說話,背對著他,在梳妝台前坐下。鏡子裡的女人,依然是人淡如菊,只是眉宇間又透著些堅毅。是柔中帶剛的品質。

    「是呀,」她瞥見自己嘴角的微笑,「——到底是誰寫的呢?」

    本刊責任編輯付秀瑩

    作者自白:很少寫這樣的故事。從頭到尾,似乎沒有一個好人。都是各有各的算計,各有各的手段。寫的時候其實很過癮,天馬行空般,寫完後卻有些空落落的。原來利己主義到了極點,便會生出那樣可怕的一群人來。還不是那種來勢洶洶的「可怕」,而是悄無聲息,慢慢蠶食身心的那種「可怕」,外表看似那樣日常化,平民百姓過日子似的,波瀾不興,其實裡面早已是千瘡百孔。為錢、為權、為愛。這樣更糟。一切彷彿都是那麼合理,水到渠成。當一些本來為人所不齒的行為漸漸變成了「規則」,還有什麼比這更加悲劇的呢?

    當然,平心而論,朱玫的姐姐、姐夫其實並不壞,最多是為自己打算而已。其實也是遂了朱玫的心意。朱玫這個女人,冒險得有些不可思議,只能活在小說裡。生活中這樣的人未必有如此順利的結局,因為不會有那樣的運氣。

    不知最後叮叮會歸誰所有。是回到了媽媽的懷抱呢,還是繼續被姨父、姨母領養著。好在都是真心愛他的人。他是小說中唯一的一片淨土。四歲的孩子,正是心智啟蒙的關鍵時刻。孩子是未來的希望。但願他能成長為一個正直光明的人。

    謝謝《小說界》和《小說選刊》,讓我有機會說這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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