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技巧 細節之美(三) 劉慶邦
    細節之美(三)文\劉慶邦

    細節對於小說來說如此重要,小說對於細節的需求量又是這麼大,那麼,細節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們到哪裡去採取細節呢?

    從我自己的寫作經驗來看,首先,我認為細節是從回憶中得來。寫作的過程既然是一種不斷回憶和深度回憶的過程,從我們記憶的倉庫裡選取細節應該是首選。

    我曾經寫過一部有關三年大饑荒的長篇小說,叫《平原上的歌謠》。我曾擔心這樣的小說能不能出版。但不管能不能出,我都要寫。因為經歷過那段生活的人越來越少,如果我不寫,後來的人就更不一定寫。就算寫了,也只能是第二手、第三手資料,不會寫得很真切。我覺得我有責任為我們的民族保存那段慘痛的記憶。還好,小說第一版在上海文藝出版社順利出版,首印六萬冊。幾年之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把這部小說列入我的長篇小說系列之中,又出版了一次。有位電影導演看了這部小說,有意拍成電影。後來他之所以放棄,主要原因是場景難以再現,細節難以再造。就說主要演員和群眾演員吧,現在遍地都是胖子,多是腦滿腸肥的人,到哪裡去找那些面黃肌瘦、皮包骨頭的人呢!就算主要演員願意餓肚子,願意減肥,所付出的代價恐怕也太大了。這使我想到,事情一旦事過境遷,靠借助外力複製細節是很難的。其實飢餓在世界上有些地方並沒有消失,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提供的統計資料顯示,目前全球仍有大約十億人處在飢餓之中。我們在電視上和畫報上也會時常看到非洲因飢餓而流離失所的難民,他們或骨瘦如柴,或奄奄一息,瞪著大大的眼白在等待救濟。有一張照片讓我難忘。照片上有一個垂死的孩子,還有一隻禿鷲。禿鷲立在孩子不遠處,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孩子。照片的畫外音不言而喻,它是說禿鷲也很飢餓,正等待拿孩子充飢。這樣的細節震撼人心,很有說服力。但這樣的細節我的小說用不上。若硬把它搬過來,會顯得不自然,讀者一看就會識破。這又使我想到,好的細節是借不來的,靠移植是不行的,求人不如求己,最好的辦法還是眼睛向內,深入挖掘自己的記憶,從記憶的庫存中選擇小說所需要的細節。

    好在大饑荒最嚴重的1960年我已經9歲,記憶能力已經形成,對很多挨餓的細節記得很清楚。我吃過榆樹皮、柿樹皮,還吃過從河裡撈出來的雜草。雜草上附著一些硬殼子的小蛤蜊,吃在嘴裡嚓嚓響。我餓成了大頭,細脖子,肋骨根根可數,肚子上露著青筋。我到村東的學校上學需要翻過一道干坑,不挨餓時干坑對我形不成障礙,我跑上跑下,跟跑平地差不多。餓軟了腿就不行了,我得四肢著地往坑沿上爬。往往是剛爬到半道,又滑了下來。我父親就是那年去世的。為父親送葬時,需要由我摔碎一隻盆底鑽了不少洞眼的瓦盆。一個堂叔擔心我力氣不夠,摔不碎瓦盆,替我把瓦盆摔碎了。每憶起這些細節,都會讓我感到痛心。

    我們每個人的腦子裡都儲存有大量記憶,人們把人腦和大海聯繫起來,說成是腦海,是有道理的。人的大腦的確有著海量般的記憶功能,與電腦比毫不遜色。電腦的存儲量再大,也是有限的。而腦海的記憶是無限的,沒有超量一說。但是,有一點我們必須弄清楚,人的記憶之庫不是輕易就能打開,必須付出艱苦的勞動。因為我們有很多記憶平常是不被觸動的,它們可能長期處於休眠狀態。隨著個體生命的消失,記憶也會煙消雲散,再也不可尋覓。人類世界再優秀的大腦,最後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這提醒我們還活著的寫作者要有緊迫感,要盡快打開記憶之門,喚醒沉睡的記憶,讓記憶中的精彩細節重新煥發生機。我的體會是,你要挖掘某個方面的記憶,須給這方面的記憶確定一個方向,再找到一個有力的線索,然後順著這個線索找呀找,挖呀挖,才會挖到發光發熱的細節。在寫作過程中,我常常會有這樣的欣喜,原以為有些記憶中的細節早就消失了,再也喚不回來了。不料想,當我拽著某條記憶的線索,來到某個記憶深處,那些曾經熟悉的細節便紛紛向我湧來。看到那些細節,我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禁不住熱淚盈眶。因為感動,我善待細節。

    第二,細節是看來的。原來我說細節是觀察來的,現在稍作改動,改成是看來的。之所以把觀察改成看,是我覺得觀察是自覺的,主動的,類似記者的眼睛採訪行為。而看,分為有意識的看和無意識的看,也是理性的自覺的看和感性的不自覺的看。在很多情況下,我們的目光被某種事物所吸引,所看是無意識的。保留在我們記憶中的許多細節,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看來的。我少年時候,有一天,我們村一個地主家的閨女到我家喊我二姐下地割麥。那個閨女頭戴一頂新草帽,臉紅紅的,眼睛彎彎的,牙白白的,一笑還有兩個酒窩,看去真是好看。當時,我不知道是怎樣看的人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麼樣的。等那個閨女離去時,二姐瞪了我一眼,指責我,說我的兩隻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人家,眼皮連眨一下都不眨,看人沒有這樣看的。二姐的指責似乎讓我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我看人家可能看得太直接了,也太露相了,頓感非常害臊。這種看就是無意識的看,忘我的看,這樣看來的細節,以及二姐對我的指責,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細節也讓我認識了自己,認識到自己對美是敏感的。

    從事創作之後,我的一部分看就比較自覺了,變成了有意識的看。不管是無意識,還是有意識,內裡都有一種心理在支持著我們,或者說在支配著我們,這種心理就是對生活的熱愛和興趣,就是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別人沒有興趣的,你要有興趣。別人不願意看的,你不妨看一看。反正我一直相信,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任何生活和細節都是有用的,只有暫時用不上的細節,沒有無用的細節。

    一個細節在這篇小說裡用不上,在另一篇小說裡可能正是出彩兒的細節。所謂好奇心,也是童心。兒童張著小眼睛東看西看,看什麼都陌生,都新鮮,什麼都想看一看。在看世界方面,我們應該向兒童學習,始終保持一顆童心。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見一位農村人模樣的師傅在一所小學校門口吹糖人兒。不少小學生在那裡看,我也停下來看了好一會兒。糖人兒是用熬製好的糖稀吹成的。師傅從一直加著熱的容器裡取出一塊糖稀,用手捏巴捏巴,用嘴吹巴吹巴,一隻閃著銅色光亮的老母雞就吹成了。師傅又取出一塊糖稀,變戲法兒似的,一個打著眼罩子的孫猴子又吹出來了。這種手藝現在已經很少看到,太好玩了,太神奇了,這就是我們中國的民間藝術啊!糖人兒兩塊錢一個,除了可以觀賞,還可以吃。一個小男孩兒買了一個,他讓他的同學也買一個。他的同學也是一個男孩兒,不料那個男孩兒撇著嘴說:我才不買呢,你看他的手,多不衛生!吹糖人兒的師傅聽了小男孩兒的話,嘴上沒說什麼,但情緒像是有些低落。我的興頭也像是受到了一點打擊,心說,你不買就不買,說那樣的話幹什麼!你不能不承認,小男孩兒的話有一定道理,他是審視的目光,是從健康的科學的角度看問題。他的父母聽到他那樣說話,一定會對他大加讚賞。但是,若用童心來衡量,我覺得那個小男孩兒過早地失去了童心,變成了大人的心和現代的心。童心與幻想相連,與藝術相連。而科學往往會打破幻想,讓人沮喪。

    我曾當過二十多年新聞記者,到處採訪,寫了數不清的新聞稿件。記者採訪的主要方法是向當事人提問,人家怎麼說,你怎麼記。當作家不大一樣,作家出於對別人的尊重和對自己的尊重,不好意思對別人問來問去。作家獲取細節的辦法主要是張著眼睛看。看房坡上的一棵草。看廢舊的礦工帽裡盛了土,土裡長出了一枝花。看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相視一笑。我這裡說的用眼睛看,其實是用心看。我們的臉上長著一雙眼,心裡也長著一雙眼,心裡的眼叫心目。只有心目把細節看到了,才算真正看到了。有一年秋天,我到河北蔚縣一座用騾子拉煤的小煤礦看了六七天,回頭寫了《車倌兒》《鴿子》《有了槍》《沙家肉坊》《紅蓼》《臥底》等,五六篇短篇小說和一篇中篇小說。(待續)

    [作者系北京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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