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永不凋謝的上海玫瑰文\張麗軍
上海青年作家滕肖瀾的新作《規則人生》是一部非常優秀的小說,不僅延續了其以往關於上海市民精靈機智、進退有序、從容有度的日常生活審美書寫,而且在藝術結構、敘述技巧、人物形象設置等方面有了新的發展和變化,表達出了作者對小說、時代和生命的新理解。
「朱玫接到姐姐朱慧那個電話時,就隱隱猜到了是什麼事。」小說開頭簡潔明瞭,體現了中短篇小說的故事性特質,吸引讀者自然閱讀下去。當姐姐終於把「叮叮——要不就給我們吧」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朱玫一顆提起來的心,突然感覺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崩」的一聲,斷了。小說運用特寫的方式,細緻描繪了朱玫把兒子叮叮過繼給不孕姐姐時的心理變化過程。緊接著小說向讀者解密,是朱玫早就有預謀地一點點地要把兒子推進到雙胞胎姐姐懷抱裡。「她是想活出些滋味來的。若不是這樣,當初也不會跟了老趙。」從這些極端行為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尋常的、有著很大機心、很會「表演」的女主人公形象。
朱玫從很小的時候就駛進了一個「人生雙向道」:一方面被父母無情地遺棄,另一方面是幸運地被善良的養父母、「外婆」養大,還有個雙胞胎姐姐。遺棄與關愛,同時顯現在朱玫的童年生命記憶中。大學與沈以海相戀三年,本可過上安靜幸福生活的她,卻被再次拋棄。命運再一次展現了「人生的雙向道」悖論性存在。「那陣子真的很難熬,人像死了似的」,朱玫選擇了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趙,選擇了一種出離正常規則的行為。在老趙被高利貸逼得走投無路時,朱玫與老趙合謀了一場假死亡事件,精心設計溫柔陷阱,利用沈以海的權力進行不正當房地產交易,騙取了巨額財產。如果說,被沈以海拋棄之後,朱玫已經是被怨恨和痛苦佔據了心靈的話,那麼,這次合謀騙取財產的時候,朱玫意識到,自己也是老趙的玩物和棋子,心中似乎完全消解了對世界的真情。但在這個佈滿欺騙、虛偽和絕望的人生軌道的另一個方向上,朱玫依然感覺到來自姐姐的「自己人」情誼,依然為暫時不得不離開兒子而感到鑽心的疼與痛。顯然,朱玫就是這樣不時承受人生雙向道的心靈撕扯。
《規則人生》不僅從朱玫的獨特個性出發,而且從複雜的人際關係出發展現人生命運,建構了多組人物關係和故事架構,借助生動洗練的對話描寫和搖曳生姿的心理描寫,呈現出一個「生活立交橋」的傳奇景觀。朱玫和初戀情人沈以海、朱玫和「丈夫」老趙、朱玫和「鄰居」邵昕呈現多角情感關係,是一種顯性的情感衝突;朱玫和姐姐因為兒子的過繼,產生了時近時遠的情感距離,乃至是隱隱約約的情感衝突;朱玫與沈以海妻子羅穎在小說文本中則是一種完全隱性的衝突。這三種衝突從不同維度和層次構成了故事發展的複雜結構、多種線索和推進動力。在「人生雙向道」的路途中,朱玫遇到了眾多的人物,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改變著朱玫,朱玫也在影響著和改變著他們,彼此構成了一個流動的、發展的「生活立體橋」。那裡有朱玫的乖巧、機靈,有沈以海和老趙各自不同的貪婪和狡詐,有朱慧的安寧和情義,也有羅穎的「高貴」和精明……各有各的小算盤,活靈活現一個《金鎖記》式的海派文化特質,只不過已經沒有了曹七巧般的狠毒與刻薄,而多了一些滕肖瀾式的輕盈和飄逸。尤其是朱玫和沈以海在一進一退的心靈攻防戰中,拿捏得可謂是進退有序、分寸得當、趣味盎然。
朱玫以其特有的機靈和精明,從童年養父家,大學戀愛到合謀騙財,都力圖做一個生活遊戲的主導者,但是卻不由自主地陷入「人生的雙向道」和「生活立交橋」中,經受左右撕扯、層層纏繞的心靈煉獄,而且不知不覺掉進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陷阱」之中。這就是朱玫不規則的「規則人生」。在《紅樓夢》中,那可謂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然而,滕肖瀾的《規則人生》卻不是。儘管承受父母的遺棄,承受著戀人和「老公」的背叛,承受著可能失去兒子的痛苦,乃至掉進未知的陷阱,但朱玫依然不動聲色,依然進退有序,依然活色活香,就像一朵永不凋謝的上海玫瑰,儘管上面的刺有時會刺得你鮮血淋漓。
[作者系山東師大文學院副教授,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