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中篇小說 報銷(紅日)
    《報銷》文\紅日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紅日:本名潘紅日,廣西都安人。1983年起在《小說月報·原創版》《花城》等發表小說。出版有小說集《黑夜沒人叫我回家》《說事》。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二屆高研班學員。

    1

    很多朋友可能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無論領導們(當然是一把手)寫字寫得怎麼差勁,他們在發票上面寫的“同意報銷”這四個字,絕對寫得龍飛鳳舞,氣勢磅礡,你叫書法家們來寫,還不一定寫出那種韻味那種境界來。大多數領導也承認他們這輩子寫得最好的字,不是“為人民服務”而是“同意報銷”。這當然是千錘百煉的結果,用行家的話說,那些發票就是平常練字所用的毛邊紙。這一沓一沓、一摞一摞地“練”,你說能寫得不好嗎?何況他們所“練”的就那麼四個字:同意報銷。然而,“同意報銷”這四個字並不是所有領導都能寫,都能隨心所欲地寫,也不是所有的領導都寫得瀟灑自如,下筆如有神。也有面對一沓一沓、一摞一摞的“毛邊紙”無法下筆或者下不了筆、甚至焦頭爛額的,比如H市文聯主席章富有同志,就因為無法寫下這四個字已有一個多月沒在單位露面了。章富有同志不是閉門“臨帖”,他是躲債躲起來了。

    盡管距離年底還有一個多月,但過年的氣氛已經蠢蠢欲動,像提前躁動的青春期。各種購物卡開始陸續發放,各個商店在為團購忙得不亦樂乎。有些單位年終飯已經吃了好幾餐了,團拜會也開了好幾場了。人人嘴上泛著油光,一臉的權貴和富庶。有能力發放購物卡和組織團購的,自然是那些有實力的部門,手裡掌控著財權、物權和人權。購物卡之類沒送到H市文聯來,欠賬的發票卻陸續送上門來了。其實,章富有面對的“毛邊紙”,也就是欠賬發票,不是一沓一沓的,一摞一摞的,也才那麼四張:一張是威運大酒店會議餐飲費、住宿費以及公務接待費,計五萬四千六百元;一張是“俞平夫打印店”打印、復印文件材料費,計八千九百元;一張是“我是誰為了誰依靠誰”板報比賽制作費,計兩千七百元;一張是“努力推動文藝事業大發展大繁榮”橫幅標語制作費,計五百元。四張欠賬發票,總額為六萬六千七百元。這六萬六千七百元,實際上也是H市文聯本年度的公務開支費用。可以看出,其中沒有一筆出國出境開支,沒有一筆外出考察開支,沒有一筆福利開支。翻開威運大酒店發票後面附上的菜單,還可以發現上面沒有一瓶酒超過一百元錢。作為一個擁有十一名干部職工和十個下屬協會的正處級單位,這六萬六千七百元的公務開支,應該不算高,而且這四項開支也是必需的,符合規定的和問心無愧的。章富有無法在這四張發票上爽快地簽上“同意報銷”這四個字,肯定有他的原因,原因是目前H市文聯的賬面上只有四千三百元。而這四千三百元,一分也不能動了,要在“荒月”的時候動用。

    提到“荒月”這個詞,也許上了一定年紀的人還能記得,是指過去田裡地裡的糧食還沒有收成或者正在等待收成的那幾個月份。在那幾個月份裡,農家裡往往青黃不接,上頓接不了下頓,上月接不到下月。過去“荒月”存在於農村,現在“荒月”出現在機關。這“荒月”出現在哪些機關呢?出現在那些沒有賬外收入、沒有非稅收入、沒有罰款收入,統稱就是沒有“小金庫”的“弱勢群體”的單位。H市各單位每年的辦公經費市財政局通常在次年的四月才撥付到各單位的戶頭來,就像到了四月才進入雨季一樣。這就是說,從年底到次年的四月份財政是沒有經費安排的,這幾個月就是他們的“荒月”了。H市文聯目前賬上這四千三百元,便是銜接這幾個“荒月”必不可少的諸如水電費、電話費的開支,是“保命”的錢,是滴在病人體內維持生命的液體,你說章富有同志能動嗎?

    客觀方面要擺足,主觀問題也要講透。章富有是畫畫的,畫國畫。他畫母雞下蛋,那個雞蛋畫得比母雞的個頭還大。一個把雞蛋想象得比母雞還大的人,他的思維本身就有問題了。可想而知,這種形象思維已經嚴重地摧毀了章富有的理性思維。這就導致他不會量體裁衣,不懂得看菜吃飯。明明H市文聯一年只有四萬塊錢的辦公經費,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做四萬塊錢的事情嘛。你就不要作秀,就不要搞形象工程,就不要勞民傷財,就不要像畫母雞下蛋一樣企圖用最少的錢辦最大的事。還有,章富有作為一個文人,情感脆弱,容易沖動,常常犯有感情用事的毛病。年初到扶貧聯系點走訪,章富有看到村裡群眾一錘一鍬地修公路,鼻子就酸澀了大半天,回來後班子會沒開就自作主張把四萬辦公經費中的兩萬撥給村裡買爆破材料。你看看,你飯都沒吃飽,還要支援亞非拉人民的革命斗爭。話說回來,支援肯定要支援,但要力所能及地支援。在村裡送來的發票簽上“同意報銷”四個字時,章富有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仿佛他簽的不是兩萬而是兩百,根本就沒考慮到嚴重的後果,根本就沒考慮到眼前這個被動的局面。

    2

    今年的天氣有些異常,眼下的季節是一個模稜兩可含糊不清的季節。天氣說冷不冷,說涼不涼。走在大街上的人,有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也有短衫短褲嘴唇發紫的;有風衣禮帽玉樹臨風的,也有短衣短裙花枝招展的。五花八門,多姿多彩,生動地體現這個季節的曖昧特征。章富有這一段時間一直沒露面,不等於他躲在家裡不出門,他卻是經常出門的,只不過沒到辦公室來而已。說章富有躲債躲起來了也不確切,他確實有躲的嫌疑,但沒有躲債的動機。他始終都在想辦法如何還債,還那六萬六千七百元。

    穿著短袖T恤的章富有,拎著一只早已過氣的黑皮包站在馬路邊上等車。身上咖啡色T恤衫跟那只黑舊皮包一樣,也是淘汰了的式樣,穿在章富有的身上怎麼也體現不出一個正處級干部的氣勢來。再細細觀察一下他那東張西望、形跡可疑的舉止,很像是一個到市裡來上訪的村干部。其實,章富有長得還是有模有樣有稜有角的。他既有畫家浪漫的氣質,也有官員冷漠的表情。他看上去只不過是氣色差了一些,有些營養不良,有些落魄,有些憔悴和有些憂郁。

    章富有擠上公交車後,站了六個站點就來到了市政府辦公大樓。和市裡所有的處級干部一樣,章富有也配有“座駕”的。盡管上面明確規定只有省部級才配有專車,實際的問題是很多小小的科長也配有專車。章富有的“座駕”是一輛某單位淘汰了的老款“雪鐵龍”,當年由市紀委書記親自出面調配給H市文聯的。這輛“雪鐵龍”雖然上了年紀,“飯量”卻一點也沒減少,而且一天比一天吃得多。加它一百塊錢的油料,在市區只能跑兩天。這樣的“飯量”H市文聯自然伺候不起,不是他們不孝順,而是家境不容樂觀。所以“雪鐵龍”只能鎖在車庫裡享譽天年,作為一種象征或者景象存在。如果要評選模范使用公車先進單位,H市文聯必定名列榜首。

    到了市政府辦公大樓,章富有直接上到六樓柯秘書長的辦公室。柯秘書長是章富有的老領導,當年章富有在縣裡當文聯主席時,柯秘書長是常務副縣長,像母雞關照小雞一樣關照過章富有。進了辦公室,章富有一句客套話也沒說,就從皮包裡拿出經費請示遞了過去。償還那六萬六千七百元債務的希望,就寄托在這份只有一頁紙的請示文件上了。文件的分量不在於它有幾厚,而在於簽發同意這份文件的人的能耐。柯秘書長接過請示文件也沒做聲,拿起筆來在上面簽道:請市財政局提出意見,呈陳干常務副市長審批。又關照地補上一句:H市文聯經費確實十分困難,建議酌情給予解決。柯秘書長簽完意見,又把請示文件還給章富有,章富有得順著文件上框框內的意見逐個去找人落實。那一個個框框仿佛一間間屋子,章富有得一間屋子挨一間屋子地去敲門。兩人握了手還是沒說一句話,整個畫面就像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無聲電影。現在彼此熟稔的人之間,就是這樣的情形。實際上今天這個時代,就是一個“默聲時代”。

    出了市政府辦公大樓,章富有又擠上公交車來到市財政局科教文衛科,敲開了雷科長這個“框框”的門。雷科長的這扇門,章富有是經常來敲的,輕車熟路了。雷科長對H市文聯主席章富有同志的處境很同情,這些年每到年終時,她總是在她的職權范圍之內盡可能地幫章富有弄一些小額經費。有些是通過正常的程序,經過市長審批由市財政局撥付,有些是雷科長從她掌管的戰線的余額經費中直接劃撥過來。章富有始終認為雷科長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女人,這個女人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沒有曖昧關系,卻能分擔自己的快樂和憂愁。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必定站著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章富有想如果自己能成為一個成功男人的話,那麼這位站在自己背後的了不起的女人就是雷科長。

    雷科長像往常一樣熱情讓座,給章富有泡了一杯熱茶,擱到他面前,開口就說章主席你又瘦了,最近在畫什麼呀?章富有答道:在畫一個人物。雷科長問:什麼人物?

    楊白勞。

    雷科長瞪了他一眼道,你怎麼能講這樣的話呢?你以為講話就像天氣預報一樣啊!講話是要“三看”的,一看形勢,二看場合,三看對象。你這樣的話在我這裡講了就講了,出了門去就別亂講啊!章富有急忙表態,誠心接受雷科長的批評教育,往後我一定管好上面的大嘴,盯好中間的部位,站好下面的兩腿。

    雷科長嘟噥一句態度還是不誠懇,就接過章富有的請示文件。柯秘書長在經費請示上簽下的“請市財政局提出意見”,這個意見首先要由雷科長提出,然後再呈報分管副局長批示。雷科長接過請示文件後沒有立即簽上她的意見,而是把新來的王局長的一些改革措施告訴給章富有。雷科長說:王局長上任後把原來由分管局長批示的權力統統回收到他那裡,執行“一支筆”制度,也就是說該不該給錢由他一個人說了算。雷科長表示了她的擔心,她說:章主席,現在情況跟去年不一樣了,我估計我簽的意見很可能到王局長那裡就挨槍斃了,你要有思想准備啊!最好你能跟市裡某一位領導打個電話,給王局長來個招呼。

    章富有采納雷科長的建議,當即給市委宣傳部徐部長打了電話。徐部長在開會,接了電話就掛斷,隨即發過來一條短信:開會,有事請發短信。章富有就把經費請示的簡要內容和雷科長的建議,綜合成一條短信給徐部長發過去。徐部長很快回復:收悉!雷科長看了徐部長的短信後在請示文件上簽道:同意在科教文衛體戰線余額經費中劃撥六萬元予以解決,呈王局長閱示。雷科長簽了意見後交代章富有,往下的程序就由她來操辦,王局長批示後再過來拿文件,呈給柯秘書長報陳干常務副市長審批。章富有很感激,因為其中一個重要“框框”的門,雷科長幫他去敲。

    章富有握著雷科長的手要告辭,雷科長挽留他道:你別急!我還有個事跟你講。我有個建議,你給我們局打一份請示,我再幫你們轉報省財政廳。榮廳長是我們H市的人,這些年給不少單位撥過經費。章富有說:可是我不認識榮廳長啊!雷科長說我給他打個電話吧,幫你跟他講講看。章富有說雷科長,太感謝您了,這輩子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報答您的恩情。雷科長說:你給我畫這麼好的一幅畫,我還沒報答你呢。雷科長所說的畫是指對面牆上的一幅畫,畫上是一位梳著兩根辮子的青年女子,是章富有依據雷科長當年的照片畫的。畫上的青年女子既像雷科長,也不完全像雷科長,而是濃縮了當年女知青的精神面貌和綜合氣質。

    雷科長當即就打了榮廳長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雷科長在電話裡一番感謝祝願之後就直奔主題,榮廳長啊!我這裡有一位畫畫的文聯主席,他那個文藝家的“溫馨之家”現在揭不開鍋了,躲債躲到我的辦公室來了。廳長大人您能不能給他劃撥一筆,以解他燃眉之急呀?好好好!我在這裡替小章給您磕頭了。掛了電話,雷科長說:我突然想起來了,明天局裡正好有人去省廳,你現在叫辦公室的人送公章過來,在我這裡照樣畫葫蘆草擬一份請示,明天我委托他們直接轉報省廳。章富有當即打了辦公室電話,叫秘書小石送公章過來。雷科長從辦公桌上找出一份某個單位得過經費的上報文件,讓章富有照著草擬,除了單位基本情況和請求撥款數額以外,其他內容原文照抄,請求的款項是維修舊辦公樓經費。章富有擬完請示,蓋上公章,雷科長又根據章富有的請示內容擬好轉報文件,整個流程一氣呵成。看到章富有勢在必得的模樣,雷科長提醒他,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一是省廳從未給你們這條線撥付過經費。二是現在到年尾了,該下撥的資金省廳也都下撥了。

    離開雷科長辦公室時,章富有邀請她晚上一起吃個飯。但去哪裡吃飯章富有心裡也沒底,反正威運大酒店是不能去了。雷科長和往昔一樣婉然謝絕,你家都揭不開鍋了,難道你要把砧板劈了熬湯招待我嗎?章主席,沒有這個必要,不要辦任何事情都要吃飯。這飯吃多了就會庸俗,就會變異,就像人吃藥吃多了,就會產生耐藥,一旦有了大病再吃藥就不管用了。章富有心想,你說的怎麼就跟我家那個穿白大褂的說的一模一樣呢?

    3

    章富有一般是不參加會議的,他說如果我天天都開會,那我還畫什麼?我還能搞什麼創作?所以平常一般的會議章富有就讓“替身”去頂替。“替身”是單位的老黃,長得跟章富有很相像。章富有動員老黃把一頭白發染黑了以後,就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了。但今天這個會議不能讓老黃頂替,這個會是推薦副廳級領導干部人選的會,昨晚章富有就接到了幾個局長和書記的暗示電話,他必須親自去投票。這些局長和書記平常跟章富有沒有什麼聯系,彼此之間也沒有什麼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然而這個時候這些局長和書記居然想到了出身卑微的自己,說明他們沒有把自己遺忘了,說明他章富有這個文聯主席是存在的。這讓章富有興奮了一夜,興奮得讓他暫時忘卻了欠賬的煩惱。

    投票出來後章富有剛要搭乘社科聯周主席的便車回宿捨,卻被不遠處的一個人叫住了。那人站在一輛豪華的轎車前,朝章富有揮了揮手。章富有走過去,那人盯著他的臉看了一下就把他請進車裡。那人是在辨認他是不是真實的章富有,章富有臉上有一顆痣,長在左臉頰上,而那個“替身”是沒有這顆痣的。周主席把頭伸出車窗來,章主席你比市長還牛逼啊!章富有哭笑不得,你這個研究哲學的家伙也不了解一下形勢,觀察一下場合,分析一下對象。這種突然被人叫上車的情形,不是被雙規,就是被劫持。老子現在是被歹人劫持了,我今天要是有什麼意外你就是目擊者。

    章富有在車裡掙扎著,挨著他坐的黑衣壯漢一把捏住他的手,章富有哎喲了一聲:你是什麼人?壯漢說:章主席,你別緊張,我們的邢老板請你過去吃飯。章富有瞪著壯漢道:你們這是綁架我。壯漢說那你報警呀,頓了一下見章富有沒有反應,就把手機遞過來,沒有話費就用我這個打。章富有不再做聲,是債躲不過,是禍躲不了,債主邢俊衛老板把他章富有逮住了。

    邢俊衛的“奔馳”馳出城外,章富有又警惕起來,他掏出手機打小石電話,小石嗎?我散會了,不用來接我,我現在跟威運大酒店的邢老板在一起,如果打不通我的電話,你就報警。小石在那邊急得連連追問發生了什麼事,章富有說目前情況正常,請保持聯系,就把電話掛了。

    “奔馳”停在城郊的一座豪宅前,一條藏獒吼叫著撲向鐵門。壯漢一手抓著章富有的胳膊,像警察帶著犯人一樣把他帶進鐵門去。章富有本想掙開壯漢的束縛,但見到那只凶惡的藏獒覺得這樣反而安全。

    邢老板,你太過分了吧?

    章富有忿忿不平地說道。

    矮矮胖胖的邢俊衛笑嘻嘻地迎上來,章主席遠道而來,失敬!失敬!

    章富有平常跟邢俊衛接觸不多,偶爾到酒店用餐時很少碰上邢俊衛。幾年前主動要求和威運大酒店建立協作單位(就是定點接待酒店)的是邢俊衛,而不是章富有。當初邢俊衛提出建立協作單位時,章富有就明確表示H市文聯一年沒有幾次會議,也沒有多少重大的公務接待,沒有必要簽訂這樣的協議。章富有的意思很明白,你威運大酒店的房價那麼高,餐費那麼貴,我們H市文聯是個清水衙門,在你那裡根本消費不起。邢俊衛卻有他的算盤,你H市文聯機關是沒有多少消費能力,但你們下屬有十個文藝家協會,各協會的頭頭都是有頭有面的人物,每個協會最少的會員也有三四百個。關鍵的問題是,這年頭窮人能玩得起藝術嗎?只有富人才能玩得起藝術。後來邢俊衛提出一個妥協的條件,章富有就跟他簽訂了協議。這個條件是允許H市文聯一個季度結一次賬,如果經費實在太困難可以延長到年終時才把一年的賬目報銷。

    章富有主動說道:邢老板,本單位拖欠貴酒店的餐費住宿費,我已經給市裡打了報告,經費一批下來我馬上給你報銷。

    邢俊衛打著手勢說:坐下來談,坐下來談!

    章富有剛坐下來,手機報警般嗷嗷地叫起來,小石問:章主席,情況如何?

    章富有說:一切正常,保持聯系。

    邢俊衛坐下來就開始訴苦,章主席啊!你別看我一個開酒店的坐奔馳,其實我也很不容易。在我那酒店住宿的、餐飲的全是簽單,全是賒賬的,能夠現金結賬的只有紅白喜事的宴席。可是結婚的人又不是天天有,一年就集中在國慶和春節那麼幾天。我真弄不明白,哪個祖宗編寫的這套吉日良辰的教材,怎麼把好日子都集中在那幾天,而且適合結婚的就那幾天。那首歌不是說好日子天天都在鍋裡嗎?怎麼一年才那麼幾天。死人倒是天天有,可這種喪宴誰家餐館都不是很樂意接受,我當然也不例外。那些簽單的、賒賬的單位,過後我就得一個一個去催,有的單位要從年頭催到年尾。可惡的是有的單位領導干脆躲著不見,你找上門去就讓你吃閉門羹。章富有聽出這是說到他了,但他默不做聲。邢俊衛繼續訴苦,簽單的時候,他們倒是爽快得很,報銷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了,就像那些保險公司,投保的時候天天纏著你,理賠的時候你就得低三下四去求他們。更像那些嫖客一樣,開始的時候豪情萬丈,完事以後嫖資就不想付了。這年頭也真是奇怪,欠債的人倒自在,催債的人反而覺得丟了面子。章富有沒有搭腔,心想一旦把欠賬報銷了,明年就不再跟你建立什麼協作單位。轉念一想,覺得自己就是邢俊衛說的那種人。一個欠債人,倒恨起債主來了,是不是天底下欠債的人都是這種畸形的心態?

    估計邢俊衛已經把苦訴完了,章富有就說:邢老板,我們先前簽了協議,我保證在年底前把這個賬目給你報銷了。

    邢俊衛說:根據以往一些單位的經驗,一般到了年底是很難再從市財政拿到錢的,因為年初的盤子已經定好了。一旦這筆錢你拿不到手,你從哪裡拿經費來還我?

    章富有說:這有什麼?大不了我拿我的工資來為單位埋單嘛。

    爽快!爽快!

    邢俊衛狠狠地拍了兩下大腿,不過章主席,空口無憑,我們還是需要履行個手續。說罷就把一張早已擬好了的欠款單遞過來,章主席,你如果對上面的條款沒有什麼意見,就簽上你的大名。

    我的大名能比你的名大嗎?現在這個社會還不是誰有錢誰就是老大。章富有拿起欠條本想就直接簽了,但還是看了一遍,才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

    小蘭。

    邢俊衛叫了一聲,一位穿西裝的小伙子應聲而入。

    章富有介紹道:這是蘭律師,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畢業,我的法律顧問,也是我的助理。章富有忽然想起小石跟他提過,有個姓蘭的年輕人曾經送欠賬發票到單位來。難道就是這位蘭律師?假如是他的話,那麼自己到時不把欠款還了,這位蘭律師再送來的將不是發票,而是訴狀了。

    好了,我們吃飯吧。

    邢俊衛把章富有帶到後院的一個包廂,裡面有三個人正在“斗牛”,見了章富有就都站了起來。邢俊衛把章富有介紹給他們,文聯章主席,著名畫家,他的畫要按平方尺來估價。章富有連連擺手,本人姓章是真,其他的別聽邢老板瞎編。邢俊衛接著介紹那三位客人,一位來自湖南姓梁的房地產商,業余寫律詩。一位姓李的名煙名酒店老總,愛好畫畫,和章富有算是同個門類。介紹到龍泉酒業集團的秦總時,章富有擺了擺手道,不用你廢話,我們認識。秦總是搞攝影的,目前是H市鳳毛麟角的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他可以連續幾個星期蹲在山上拍攝日出的鏡頭,而對酒廠的生產銷售情況不聞不問。

    三杯“龍泉”落肚後,章富有跟梁總、李總和秦總聊起藝術。先聊詩歌,再聊畫畫,和秦總聊攝影聊的時間最長,也聊得最投機最開心。當秦總得知章富有是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而且入會時間比他還早時,他對章富有越發肅然起敬。邢俊衛坐在那裡只能充當聽眾,偶爾插上一兩句,就被秦總打斷,你不懂的。邢俊衛不服氣,又說一句:我也是懂一點的。章富有就說:你真的不懂,你懂拉斐爾嗎?你懂《西斯廷聖母》嗎?邢俊衛就不再做聲了。

    手機再次響起來,章富有接了說道:不用擔心,一切正常。

    你還正常啊?

    手機裡傳出雷科長的聲音,章富有急忙說道:對不起,雷科長,我沒注意到是您的電話。雷科長說看來你的心情還不錯,你在喝酒是吧?你先放下杯子,我有話要跟你講。章富有出到院子外面來,那只已拴上繩索的藏獒在那裡撲騰著、跳躍著。章富有說雷科長我出來了,您講吧。雷科長說我的意見王局長槍斃了,王局長簽署年初沒有預算,不能追加撥款。章富有一時無語。雷科長在那邊也沉默著。

    良久,章富有問道:王局長這樣簽了,還有再報送陳常務的必要嗎?

    雷科長說:通常情況下是沒有再報送的意義了,因為陳常務只會簽批同意王局長的意見,王局長的意見就是財政局的意見。雷科長頓了一下說:不過,你也可以給你的老領導柯秘書長打個電話,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恐怕陳常務也有簽批同意我的意見的可能。不過,要是陳常務這樣簽批了,我在財政局也就混不下去了。雷科長就把王局長批評她的事告訴給章富有,說王局長在請示文件上看了雷科長簽署的意見後,嚴肅地批評她超越權限地使用了“同意”這個詞。王局長說就是他也不能使用“同意”這個詞,“同意”這個詞只有市長才能使用,他們這一級所能使用的只有“建議”這個詞。

    章富有說:雷科長,柯秘書長的電話我不打了,為了您我寧可不要這筆錢。關於這位王局長的脾氣,章富有也聽說過一些。這位王局長是從省廳空降下來的,平常只聽市長一人的話,有時候書記的話也不放在耳邊。據說市委黎書記親自簽批了一筆經費,王局長照樣把它卡下來,直到人大一位副主任找他去談話,他才勉強同意撥款。

    雷科長說:章主席,請你原諒,我沒幫你把事情辦好。

    章富有說:您怎麼能這樣講呢?您幫我很多了,我總是給您添麻煩,感到很過意不去……

    章富有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雷科長透露給章富有一個信息,徐部長那裡每年都有一筆文化經費,錢在我這裡,但得經過他那裡審批。你是不是給他打一份請示,哪怕給你一兩萬也好。

    章富有說:算了吧,徐部長的脾氣我熟悉,他寧可讓我摸一下他的鳥仔,也不會給我動他的錢。

    雷科長生氣道:你一個文人,怎麼一點都不斯文?

    章富有說:我現在是斯文掃地了。

    4

    “替身”老黃報告說攝影家協會送來一份請示要求盡快批復,章富有問辦公室有人候著沒有?老黃說有,是那個搞橫幅標語的,是不是叫小石把請示文件給您送過去?章富有說:不用送,我過去吧!章富有一到辦公室,果然見到一個渾身散發著油漆氣味的小伙子坐在那裡。章富有過去遞給他一支煙,小伙子低著頭沒有接。章富有說如果你不會就不抽,如果你是抽煙的那你就接受,你接受了我就給你報銷。小伙子就把煙接了過去,章富有打著打火機給他點上,哪裡人?小伙子說出了一個地名。章富有一掌拍在他的肩上,我們是老鄉哎!

    小伙子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章富有問道:發票呢?

    小伙子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章富有。章富有朝站在一旁的小石伸出手去,小石遞過一支筆來。章富有接過筆卻擱下了,從褲袋裡摸出錢包來,抽出五張大鈔遞給小伙子。小伙子走後,章富有把紙條拿起來看了看就揉成一小團,扔進了牆角的廢紙簍。老黃說:我只聽說領導都是把錢從外面往裡面裝的,還沒發現從裡面往外面掏的現象。章富有說:你們剛才不是發現了嗎?事實勝於雄辯嘛。

    章富有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他覺得小伙子挺可憐的,他自己也挺可憐的。兩個可憐的人,竟是同鄉人。

    門敲了兩下,小伙子閃進來,拿了一條煙擱到章富有的前面。章富有倏地站起身來,你干什麼呀?一把抓住他的手,從桌上拿了另外一條煙,連同小伙子的煙一起塞到他的手上,你這個笨卵,你以為我沒有煙抽呀?章富有平常也有一點煙癮,他是個正處級,抽煙卻處於副處級“三個一點”的狀態,即自己買一點,別人送一點,桌上撿一點。

    章富有翻開市攝影家協會的請示,原來是換屆選舉的人選方案。此前他們已經報送過兩次,章富有一直拖著不批復。不批復的原因是已過任職年限的現任主席欒漢秋還想繼續擔任下一屆主席,而很多會員則來信反對。欒漢秋死死抓住主席這個位子不放,是因為他開有一家彩印店,一旦他不當這個協會主席了,他的財路也就斷了。協會幾個副主席對欒漢秋獨斷貪婪不滿已久,早就想把他換下來。此前為了配備好攝影家協會的領導班子,也是為了通過合法程序換下欒漢秋,章富有出面主持攝影家協會理事會議,民主推薦候選人。推薦票數剛統計出來,欒漢秋就把章富有告到市委黎書記那裡,理由是市文聯不能干預協會確定領導人選,應該由協會按照自己的章程自行選舉產生。章富有從黎書記那裡談話回來就給欒漢秋打電話,你的事我不管了,你想怎麼選就怎麼選,但我敢肯定你不但選不上主席,連副主席也不會選上。欒漢秋亂了陣腳,急忙找章富有賠禮道歉。

    章富有把方案看了,發現這家伙這回做了手腳,他讓主席的職位空缺,注明待有合適的人選後再補選產生。方案只確定幾位副主席人選,他欒漢秋當副主席兼秘書長。章富有翻著那方案,翻了一遍又一遍,上面任何一個候選人都不是合適的主席人選。章富有的兩個指頭在桌上漫不輕心地叩著,突然,章富有一掌拍到桌面上,拿起座機的話筒。

    欒漢秋抱著一沓攝影集子來到辦公室,一坐下就翻開影集展示給章富有看。章富有示意他把影集擱在茶幾上,他說:我們先談工作,再談創作。我要談的也就是你們協會換屆的事,我本來不想管你們的事,但文聯章程規定我不能不管。你的方案我看了,第一,讓主席職位空缺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允許的。欒漢秋的頭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那是!那是!章富有說:你先聽我講完。他繼續說:你怎麼能確認目前攝影界沒有合適的主席人選呢?你摸底了沒有?你考察了沒有?第二,除了你以外其他副主席人選我都同意……欒漢秋一聽臉就變了,坐在那裡局促不安。章富有沒有理會他的窘迫,繼續說道:一是因為你的年齡已經過了任職期限,二是你的群眾基礎不怎麼好。但是,我可以通過做工作讓你擔任副主席這個職務。當然,這要看你的表現。欒漢秋忽地站起來,感謝章主席,我一定不讓你失望。章富有說:你不忙表態,我還有話要講。我要給你們推薦一名主席人選,你們協會沒有主席是不行的,一個領導集體必須有一個核心。這個核心就是龍泉酒業集團的秦總秦文武先生,你聽說過吧?欒漢秋回答:聽說過,聽說過。章富有說:別的條件先不談,光是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這一頭銜,我認為秦總已經夠格了。據我了解,方案裡那幾個人選好像還沒有一個入“國會”,包括你。欒漢秋說:我已經填表了。章富有說:我當年填表就填了三次。如果你沒有什麼意見,我就這樣給你批復了,欒漢秋說:我沒有意見,完全擁護。

    送走欒漢秋,章富有也離開了辦公室,這些日子辦公室還是不能久待的。橫幅標語的賬是結了,那是小額一筆,余下三筆卻是大額,自己是墊付不了的。那天跟邢俊衛喝酒,章富有曾想過個人掏錢還債,然而那是不可能的。那是賭氣,那是憤怒的想法。明明是單位的債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花費,他憑什麼要個人為公家埋單?

    秦總站在別墅前迎候章富有,來前章富有給他打了電話。秦總握著章富有的手,久久不願松開,他說:本來應該是我主動去找組織的,但是,今天組織卻找上門來了,榮幸至極,榮幸至極!章富有說:秦主席啊!你可是我打著燈籠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呀!

    秦總疑惑道:您叫我什麼?

    章富有說我們進屋裡去談吧,我們怎麼能在瑟瑟寒風中談革命工作呢?秦總連呼罪過,罪過,激動地把章富有請進了別墅。章富有對秦總的情況比較了解,雖然在攝影藝術方面有很高的造詣和成就,但他從來都是單打獨斗,從來就沒進入圈子。欒漢秋他們平常開展的創作活動從來不叫他參與,組織參加全國展覽評獎或者外出交流也從來沒有他的份。秦總曾獲得過的兩次“金像獎”,是外省的一個影友幫他推薦作品。所謂的精品藝術,實際上就是圈子藝術。進不了圈子,你的成就再大也不可能被承認或者認可。

    章富有坐在那裡打量客廳的四周,發現牆面都掛滿了攝影圖片,有山水的,有人物的,有田園的,有村落的。章富有正看得入神,一村姑打扮之女子頂著托盤,翩然而至。托盤裡擱著一瓶細脖子的洋酒和兩只精致的高腳杯。“村姑”打開瓶蓋的時候,秦總也落座到了對面的沙發上。

    章富有抿了一口歎道:好酒!他說:秦總,據說喝酒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際關系來。

    秦總道:我是搞酒的,卻從來沒聽說過,章主席您說說看。

    章富有說:喝啤酒說明你是一個個性隨和的人,與任何人都能談得來且容易獲得他人的好感,社交性強;喝白酒說明你是個非常善於社交的人,喜歡結交朋友且交友廣闊;喝葡萄酒說明你是一個遇事冷靜、踏實能干的人,不過做事格外小心,連交友都會查清對方的底細;喝香檳酒說明你是一個希望通過認識朋友來抬高自己社會地位的人,但由於你擇友帶有目的性,因此知己好友不會太多。

    秦總問:那不喝酒的呢?

    章富有答:不喝酒說明你個性保守、內向、不善於表達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因此在交友方面你比較吃虧。

    秦總再問:那什麼酒都喝是什麼人?

    章富有答道:那是文聯的人!

    兩人哈哈大笑。

    眼看一瓶洋酒差不多喝完,章富有就把十個文藝家協會即將陸續換屆的事告訴秦總,說出了自己讓秦總出任攝影家協會主席的想法。章富有說:秦主席啊!你現在是受命於危難之際,責任重大,使命光榮。秦總推辭道:感謝章主席的信任,我怕是挑不起這副擔子,您還是另找高人吧。

    章富有以前摸過秦總的底,知道他是想當這個攝協主席的。章富有說秦總,你就不要推辭了,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現在不能只顧個人的發展,你得把全市的攝影界都帶動起來。秦總果然不再推辭了,他說章主席,恭敬不如從命,既然您信得過我,秦某一定把這副擔子挑起來。

    章富有說:這就對了,不過話說回來,市攝影家協會目前在業務經費方面確實存在很大困難。當然啦,困難不只是協會有困難,眼下市文聯困難也是很大的。說到這裡,章富有總算把自己最想要表達的意思都表達出來了,就看你秦總理解不理解本人的意思了。

    秦總當即表態道:章主席,我明白您的意思,兄弟我一定盡我所能,為攝影家協會為市文聯貢獻綿薄之力。章富有在心裡說道:我需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啦!

    5

    章富有是讓徐部長的電話直接招呼到H大酒店的,當他匆匆進到包廂時,省文聯的領導已經坐在裡面了。徐部長一見到章富有就吼道:你是怎麼搞的嘛!上級領導下來你都不知道?章富有小聲回答:我的確不知道。省文聯張副主席兩片肥厚的嘴唇一張一合,慢條斯理,他說:昨天辦公室已經給你們發傳真了呀!章富有一聽就什麼都明白了。H市文聯目前沒有打印機、復印機,傳真機也沒有,平常就到單位附近的“俞平夫打印店”那裡去打印復印文件資料。這個打印店是報社一個退休職工開的,也算是H市文聯的一個“協作單位”。H市文聯除了在那裡打印、復印,平常上級文聯和兄弟市文聯有什麼事項也通過這個打印店的傳真機傳到那裡,接收一次傳真收六塊錢。H市文聯用這個打印店傳真機的傳真號久了,上級文聯和兄弟市文聯就以為這是H市文聯的傳真號。打印店的俞老板來找章富有報銷找了好幾次了,每次都沒拿到錢。這次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報復的機會,他不把你的傳真文件沒收了才怪呢。

    章富有不好解釋,也沒膽量解釋,更沒臉面解釋,只是一個勁地向張副主席賠禮道歉。張副主席說僅有語言是不夠的,還得需要實際行動來證明。章富有就連連喝了幾大杯酒,最後喝得張副主席開心了,喝得徐部長也降火了。

    送張副主席一行上車走後,徐部長問章富有,你最近躲到哪裡去了?開會也沒見。章富有說我也經常去開會的,徐部長說:嘁,那是老黃,你以為我看不出?

    徐部長問道:老實告訴我,最近在忙什麼?

    章富有說:忙著找錢還債。

    徐部長說:找錢?找錢你剛才為什麼不講?張副主席就在這裡。

    章富有解釋說:跟張副主席講沒有用的,我們這個系統有個規矩,叫做文聯見文聯,開口別談錢。

    徐部長說你這是死腦筋,你要敢於開口嘛,你都不開口怎麼談?你不開口張副主席怎麼開口?你口都不開怎麼知道他沒有錢?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喝,明白這個道理嗎?

    章富有回答:明白!

    徐部長說:現在才明白還有個屌用?人都走了。

    分手時徐部長對章富有說,你整天不要老是躲在家裡,你也要到辦公室去坐一坐,不要讓人總是找不著你。章富有說我中午是從辦公室來的,現在就回辦公室去。徐部長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我還要警告你啊!你不要什麼會議都讓你那個“替身”出面頂替。你以為你是明星啊?你以為你是領袖啊?哪天露餡了你這個主席就當不成了。

    路過“俞平夫打印店”,俞老板正在用電磁爐烘烤他的那個假發,一頭荒涼沒有毛孔的皮肉裸露著。章富有在門前的一只小凳子上坐下來,提醒他別傷風感冒了,然後問道:水利局譚局長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俞老板問:怎麼死了?章富有說喝酒喝死的,那幾個灌他喝酒的人每人賠了十多萬。俞老板說:真有這回事啊?章富有說你可以上網去看嘛,我今天也差點喝死了。如果我今天死了,你俞老板至少也得賠償五萬。俞老板說你喝死了,跟我有什麼關系?章富有說跟你關系大了,你把省文聯的傳真文件扣押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喝酒的。俞老板說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除了一身酒氣,你還兩袖清風呢!你今天就像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接待家,傑出的共產主義吃喝戰士。章富有說:不跟你囉唆了,你到底扣押我單位幾份傳真文件?俞老板就把兩份傳真文件拿了出來。章富有一看,除了省文聯的傳真,還有一份B市美協要求到H市文聯來考察學習的函,上個星期就發來了。第一份傳真讓章富有挨了批評,第二份傳真被俞老板扣押卻是幫了章富有的忙,章富有目前門都不敢出,還能搞什麼接待?章富有還應該感謝俞老板一番呢。

    正要往辦公室去,小石來電話說龍泉酒業集團送酒到單位來。送什麼來?章富有追問一句。小石重復道:酒。章富有的心一下子沉入了冰涼的湖底,秦總啊秦總,兄弟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酒,是錢;需要的不是實物,是現金。章富有對小石說你代表我感謝秦總,讓他們把酒拿回去。小石說酒從車上卸下來了,送酒的人已開車回去了。章富有回到單位,小石小心翼翼地把一樓會議室的門打開,章富有看到裡面堆滿了至少兩百件酒。小石在一旁說:我數過了,兩百五十件,每件四瓶,也就是一千瓶酒。章富有側身站在那裡,盯著那兩百多個紙箱沉默了十多分鍾。良久,章富有問了一句:現在幾點了?小石答道:差一刻四點。章富有說你馬上通知在市裡的四位副主席四點半到我辦公室來開會。這一千瓶酒,按每瓶出廠價一百六十八元計算,就是十六萬八千元。對於一年只有四萬辦公經費的H市文聯來說,十六萬八千元是個大數額。章富有認為班子有必要碰面一下,拿出個處理的辦法。

    四位兼職副主席先後來到章富有辦公室,章富有開門見山地說:H市文聯今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拖欠各種外債六萬六千七百元,這些天債主天天上門催債,文聯的門就要關了。今天請各位來就是救場,就是救災,就是救難,救救H市文聯,幫助H市文聯度過這個難關,我章某人今天在這裡給各位磕頭了。章富有站了起來,還沒彎腰就讓一位姓蒙的副主席把他的身子扶正了。他說:老章啊!我代表其他三位副主席先給你老人家磕頭了,說罷就向章富有深深地鞠了一躬。蒙副主席說:老章,我們四位同志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我們在各自單位都是副職,和文聯的兼職副主席一樣,在財務問題上,我們是沒有發言權的。今天在這裡,除了錢以外,什麼問題都好商量。蒙副主席一說完,其他三位副主席連忙附和,三個人站成一排集體向章富有也鞠了一躬。看到這樣的情形,章富有也就沒什麼招數了,他說各位手上是沒有什麼錢,但我相信你們有辦法,你們今天就給我出點子出辦法吧,於是把龍泉酒業集團送酒來的事端了出來。

    蒙副主席說:這個秦總啊!干脆給錢不就行了,干嗎給酒,這批酒你讓老章怎麼賣?

    秦總手頭要是有現錢的話,他肯定會給現錢的。現在的老板都是這樣,沒有多少個手頭有現錢的,就是那些房地產商也沒有現錢,你問他要房子還有可能,但也不一定要得房子,那房子還是銀行的房子呢。邱副主席說。

    這酒不能賣給單位,因為市文聯沒有發票,就是出得發票單位也不好處理賬目,除非你開的發票可以把酒寫成辦公用品。依我看,這些酒只能賣給私人。蘇副主席說。

    楊副主席總結歸納道:我看就這樣定了,我們四位同志負責聯系一些個體戶,幫助老章把這一千瓶酒賣了。但是老章啊!這酒可不能按出廠價處理,可能要降低一些價格。章富有表態道:這些酒只要能夠抵消那些外債就行了,我根本就不想還有什麼盈利。散會時章富有一定要送他們每人一件酒,四位副主席拒絕了,蒙副主席說老章啊!你現在這些酒瓶裡裝的可不是酒水,而是泡沫,你先滅了火再說吧,你的心意我們領了。

    6

    這天章富有在辦公室裡簽報了兩份發票,一份是制作板報的發票,一份是在俞老板那裡的打印復印發票。章富有在兩份發票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同意報銷”四個字,然後簽下他的大名。字體是他平常畫上落款的那種字體,只是發票的面積有些窄小,運筆走勢受到一定的限制,章法無法展開,但其功力還是充分體現了出來。

    能夠報銷這兩張發票得益於蒙副主席,蒙副主席介紹的一位個體老板拿走了三百瓶“龍泉”,每瓶一百一十元,章富有一下子有了三萬三千元。章富有把錢給了俞老板後問他,你那台連打印傳真為一體的機器多少錢?俞老板回答:七千元。章富有又問:那台復印機呢?俞老板說:一萬多點。章富有說:今天下午我把這兩樣東西都買了。俞老板問:你的意思是今後不在我那裡打印了?章富有說:那當然!我們一個單位不可能總是受制於你,落後是要挨罵的,挨喝的。俞老板雖然拿了錢,卻是一臉的失落,從現在起他一年就少了H市文聯近萬元的打印復印費。

    章富有約秦總中午一起吃飯,地點在“步步高”酒店,秦總爽快地答應了。章富有又給欒漢秋打了電話,叫他通知那幾位副主席候選人一起到“步步高”來,算是開一個換屆選舉前的預備會。“步步高”的蔡總親自把章富有引進包廂,章富有說:蔡總,今天我吃飯不簽單,現金結賬,以後你們酒店就是H市文聯的協作單位了。蔡總當即立正敬了一個標准的軍禮,感謝章主席!理著平頭的蔡總原先是個軍人,他不但自己身材挺拔,他的所有服務員個個也都身材挺拔。秦總先來到包廂,章富有握著他的手道:感謝你雪中送炭,讓我度過這個別人套著馬甲我穿著棉衣的冬天。秦總道:你這不是說我嗎?章富有一看這才發現肥碩的秦總果然在襯衫外面套了一件馬甲,那件馬甲起碼有十個以上口袋。章富有說:失言了,請秦總原諒,我是真誠地感謝你,感謝的話我現在就說了,等下其他人來到我就不便再說了。秦總說:一家人不講兩家話,以後章主席有需要兄弟做的盡管吩咐,接待的用車的包在我身上。

    欒漢秋帶了四個人進到包廂來,章富有一看,竟然都套著馬甲,而且顏色一模一樣,都是清一色的深灰色。章富有說:你們搞攝影的穿馬甲,我這個畫畫的應該穿什麼好?欒漢秋說:依我之見,章主席你應該穿馬褂或者中山裝,這才體現出畫家的氣派來。章富有就瞄了自己的上身一眼,他今天穿了一套早就淘汰了的雙排扣西裝,還是因為要簽那兩張發票才特意隆重上身的。章富有已經記不清楚這套雙排扣西裝是哪年買的了,現在這座小城裡還穿這種西裝的人,恐怕只有章富有一個人了。大伙入座後,章富有把秦總介紹給大家,除了欒漢秋以外,其他人竟然都認識秦總。一陣寒暄之後,章富有從皮包裡拿出一份文件來,這是市文聯對你們攝協換屆人選方案的正式批復,你們傳著看吧。欒漢秋只瞄了一眼就傳給那四個人。那四個人看了文件就站起來,搶著跟秦總握手,秦主席,歡迎你!秦總說:今後還要仰仗各位鼎力支持。四人一致表態,秦主席你放心,我們全力配合你,你指到哪裡我們就打到哪裡。酒菜上來,章富有說:我們邊吃邊聊吧,今天的聚會實際上就是籌備會,會後你們就在秦總的召集下,盡快落實好各項工作,協會代表大會你們爭取第一個開,把會議開好,開成團結的大會,鼓勁的大會,繼往開來的大會。接下來章富有就被冷落在一旁,因為他們談起了他不在行的攝影,談了什麼貧困系列的《小店》,還有全球最具爭議的攝影照片。

    酒喝到下午上班時間才散伙,秦總把章富有送到單位辦公室。章富有在沙發上剛要打個盹,門就被敲開了。小石指著一男一女兩位穿制服的人說:這是工商局的同志,他們要跟你談些事情。章富有站起來握手,招呼客人坐下。兩位工商局的同志做了自我介紹,男的姓樸,女的姓張。樸同志首先開口,他說:章主席,根據群眾舉報,你們文聯在販賣白酒,我們過來調查,請你配合。章富有一聽就慌了,但很快恢復常態,他坦然道: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不過我們不是販賣,是處理。這批酒是酒廠贊助我們的,我們只不過是把它們換成了現金。張同志說酒廠贊助你們酒水,我們工商局無權過問。但是,酒廠贊助你們這些酒,你們只能喝,不能出售,也就是說你不能處理。章富有蹺起了二郎腿,我自己的酒我為什麼不能處理?樸同志說你當然不能處理,你有工商局營業執照嗎?你有商務局酒類專賣許可證嗎?你有稅務局稅務登記證嗎?章富有搖了搖頭,沒有!他把腿放了下來,我們也只是賣幾十瓶而已。張同志說:章主席,我們可是有人證物證,還有錄像的,請你跟我們說實話,因為這關系到你的態度問題,關系到對你們處罰的把握問題。處罰?章富有緊張起來,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樸同志問:酒廠一共贊助你們多少酒?章富有答道:也就是幾十件。

    到底多少件?

    二百五十件。

    賣了多少?

    三百瓶。

    賣了多少錢?

    三萬三千元。

    剩下的酒現在哪裡?

    一樓會議室。

    張同志說:章主席,我看就這樣吧,你們文聯也不容易,我們就不對你們處以罰款了,你明天把那已經賣了酒的款項轉到我們工商局的戶頭上來。剩下的酒我們也不封存了,但是,你們一瓶也不能賣了。老樸,你看是不是這樣處理?樸同志說:對!就這樣處理,章主席,這可是最輕的處理了。章富有說: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可憐可憐我們文聯吧!賣酒的錢我們都用來償還單位的債務了,我給你們下跪行不行?樸同志說:章主席,你給我們下跪也沒有用的,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有損你的光輝形象。章富有倏地站了起來,我現在什麼形象也沒有了,什麼形象也不要了,你們要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要錢我沒有,要酒你們拉去好了。樸同志說:既然這樣,我們只能把你的酒封存起來等候處理。兩人當即要章富有帶他們下到一樓,也就是來到現場。小石將會議室的門打開,把兩人帶了進去。他們當場當著章富有的面,把剩余的七百瓶酒清點了一遍。鎖上大門後,兩人從包裡掏出封條,要往門上貼去。章富有從小石手裡拿過鑰匙,遞給樸同志,不用貼了吧,給你們鑰匙還不放心嗎?張同志說我們不拿鑰匙,只貼這個,就把兩個大大的“×”字粘了上去。樸同志拿著照相機弓著腰身,卡嚓、卡嚓地一連拍了幾張照片。章富有回到辦公室,撩開窗簾一道縫往下面看,樓下門前一下子圍來一幫人,他想自己恐怕得等到天黑才能下樓了。

    晚上,餓昏了的章富有從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來。昏暗裡發現大門前面還站著一個人,一看竟是俞老板。俞老板見了章富有就說,老章啊老章,你不好好畫畫,搞什麼投機倒把,害得我們這條街的人都跟著你丟了臉面,以為我們都是一樣貨色的奸商。

    7

    市攝影家協會會員代表大會報到的那天,被市委組織部通知推遲召開,原因是主席候選人秦文武涉嫌“買官”。章富有也被立案調查,因為他涉嫌“賣官”。會員代表返程的當天下午,市紀委監察室過來了兩輛車,一輛轎車,一輛小貨車。轎車把章富有帶過去問話,小貨車則是要把H市文聯一樓會議室的七百瓶“龍泉”拉走。打開會議室的門之前,章富有指著封條提醒監察室的人,要不要征求一下工商局的意見。監察室的人說不用,就把門上那封條撕去了。看那情景,章富有就覺得粘在自己臉上的兩片創可貼終於被剝去了一樣。

    問話人是小覃,小覃原先是個文藝青年,畫漫畫的,現在開設講壇,業余時間給人們講“死亡課程”。該課程讓人們設想,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將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目的是讓他人通過體驗死亡,教育人們愛惜生命,珍惜擁有。小覃說:章老師,今天我們只能公事公辦了。章富有說:你不要有顧忌,過去我是你的先生,今天你是我的老師。你問吧,學生我如實回答。以下便是兩人的問答,小覃簡稱“小”,章富有簡稱“章”。

    小:龍泉酒業集團秦文武送你們一千瓶“龍泉”酒是否是事實?

    章:是事實。

    小:你為什麼要接受秦文武送你們的這批酒?

    章:是秦文武先生主動送給我們單位的。

    小:秦文武送給你們這批酒的時候提出什麼要求沒有?比如提出要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

    章:沒有。提出要秦文武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的是我,是我登門去動員他出任這一職務的。開始的時候秦文武不願意擔任,是我做了思想動員工作後他才同意擔任。

    小:你為什麼要提出讓秦文武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

    章:因為秦文武具備擔任這一職務的所有條件,是最佳的人選。

    小:你是不是希望秦文武擔任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以後能夠給你們文聯一些支持?比如經費方面的支持。

    章:是的。我不僅希望秦文武先生,還希望有更多像秦文武先生這樣的企業家都能支持我們文聯,因為文藝事業的發展繁榮光靠財政撥款是遠遠不夠的。

    小:你知道你們收受秦文武這批酒的性質嗎?

    章:知道。這一千瓶“龍泉”如果放到你這裡來,那是集體收受賄賂,但是放到我們市文聯來,那是合理合法的,因為《H市文聯章程》規定,市文聯可以接受社會各界的捐贈,包括現金和物資。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酒也是屬於物資的范疇。

    小:章程有這樣的規定嗎?

    章:有!章程第二十二條。

    章富有說我給你帶章程來了,就把幾頁復印紙遞了過去,那是從單位新買的復印機上復印出來的,字跡清晰,還飄著幾縷墨香。

    章富有在詢問筆錄簽上名字按了指印後,小覃對他說:章主席,您沒有什麼過錯,您錯就錯在在錯誤的時間錯誤地接受了秦文武的這批酒。如果您在市攝影家協會完成換屆選舉之後才接受這批酒,任何人都不能對您有所指責。章富有在心裡說:我能等嗎?還有二十多天就過年了,我可是給邢俊衛的蘭律師許下諾言了的。章富有說:我認為我們市文聯接受秦文武先生這批酒沒有過錯,秦文武先生他本人也沒有過錯,這跟所謂的“買官賣官”行為是根本沾不上邊的。有人誣告我們,其目的是為了達到長期霸占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一職,繼續為個人謀取私利,而不是真正地為了發展繁榮文藝事業,我建議你們明察。

    告別時,章富有對小覃說:你的“死亡課程”講得很好,我去聽過。不過你的漫畫功底也很扎實,希望你不要荒蕪了。一個監察室的主任隨時都可以產生,但是一個優秀的漫畫家可能幾十年甚至一百年才出現。

    小覃說:謝謝章老師。

    章富有說:那七百瓶酒怎麼處理?

    小覃說:現在已經調查清楚了,你們接受這批酒沒有任何問題,我們肯定要給物歸原主,給你們送回去的。章富有沉思片刻,他說:問題是工商局已經封存過了,怎麼處理好?小覃問他:您是不是賣了一部分讓他們知道了?章富有如實說了。小覃提示他道:您不是不可以處理這批酒,但是您必須讓一個可以處理的人替您來處理。明白嗎?章富有握著小覃的手說:明白!

    下到樓來,章富有遠遠就看見了秦總的“寶馬”。進到車裡,章富有對秦總說: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秦總道: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章富有說:害怕了吧?秦總說:害怕倒是沒有,放棄的念頭倒是有過,但一路收到會員代表們的支持短信後,我就下決心非當這個協會主席不可了。章富有說:這就說明我章某人選人選對了嘛,證明我們的這筆“買賣”也是做對了嘛。

    8

    一串長長的鞭炮炸響之後,李總的“李記名煙名酒店”的牌子在H市文聯一樓懸掛起來,章富有把會議室租出去了。章富有跟李總簽了三年合同,每年租金四萬元。他主動提出把租金降到三萬元,條件是李總必須把三年租金一次性付了。李總爽快地答應了,在掛牌的第二天上午就把九萬租金打到了H市文聯的戶頭上。促成這筆交易或者買賣的是秦總,章富有找秦總請求他推薦一個可以處理這批酒的人,秦總推薦了李總。李總正好要拓展業務,也看中了H市文聯的位置。李總對章富有說:章主席您確實不能賣酒,我是可以賣酒的,但是我把秦總的酒賣了再給您錢,實際上也是您賣酒了。

    一樓說是會議室,其實也是辦公室,因為辦公場地不夠,有幾位同志就在會議室辦公。“李記名煙名酒店”的牌子懸掛起來後,這幾位同志就得搬到二樓去。章富有把自己的辦公室騰出來,讓他們搬進來辦公,自己轉搬進一間小的辦公室。章富有對他們說:大伙擠一點吧,擠一點也好,這叫做取暖,文人在一起就是相互取暖嘛。

    說到取暖,章富有就想到快過年了,應該給同志們發一點取暖費。章富有記得剛參加工作時,工資單上就有“取暖費”一項,錢雖然不多,只有十二塊,卻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現在的工資單上,好像沒有這項補貼了。現在有人把收入分為白、黑、灰、血、金等“五色錢”,白色收入是正常的工資、福利等合法收入;黑色收入是通過貪污受賄、偷盜搶劫、欺詐販毒等違法收入;灰色收入是介於合法和非法之間的收入;血色收入是那些突破人類文明底線,以犧牲他人的生命和鮮血搾取的收入,如黑煤窯、黑磚窯等;金色收入是利用黃金、股票、期貨等資本獲得的收入。H市文聯是清水衙門,他們的錢只有一色,白色,純白色。雖然單位只有四萬元機動經費,但他們該做的工作他們一樣做好,而且出差、下鄉從來都是個人自掏腰包。每年組織演職人員下到農村演出,他們都是自備干糧自帶道具,踩著自行車下去。演出完了,就睡在農家屋裡。這些年來,干部職工從未報銷過一分差旅費,卻從未有人抱怨過,鬧情緒過,更沒有人提出要調離文聯。文聯這個崗位就像他們的配偶一樣,從一而終。

    這天早上章富有也是穿了雙排扣的,准備撥打邢俊衛的電話,叫他的蘭律師把發票拿過來報銷。但當章富有無意說了“取暖”這個詞後,他就改變了主意,他決定讓同志們今年的春節暖和暖和。當然,取暖費是不能發放的,購物卡也是不能去辦的,倒是應該把同志們多年來從未報過的差旅費都報了。會議室沒有了,章富有就一個一個地把同志們招呼到他辦公室來。除了第一位同志因為沒有思想准備,進來沒帶上票據以外,其他同志一進來就都遞上了票據。這些票據他們早已填好了,都在口袋裡藏著,帶著暖暖的體溫。章富有認真地在每份票據上簽上:同意報銷。字體一改往昔豪放不羈的風格,是那種工工整整的楷體。每一位同志從章富有手上接過票據後,臉上就體現了過年的氣象。

    中午快要下班時,脫產到復旦大學攻讀博士的柳夢龍戰戰兢兢地站在章富有的辦公室門前,他前幾天才放假回來。柳夢龍是搞文藝批評的,在全國都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現在博士還沒讀完,就已經有外省作協看上了。柳夢龍在個人事業上是個幸運兒,可他的家庭就有些不幸了。柳夢龍的老婆從報社印刷廠下崗後,章富有通過市政局的一個朋友關系,把她安排去做清潔工,就是掃大街。家裡有兩個在上小學的男孩,還有個長年癱瘓在床的老岳母。拮據的經濟收入,讓他們一家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去年除夕之夜,兩個孩子因為家裡買不起鞭炮,就去撿拾別人家孩子燃放過沒有引爆的鞭炮來燒,結果一枚掉了引線的啞炮炸瞎了柳夢龍那個老大的左眼。眼睛炸瞎了也沒錢裝假眼,就讓那只眼睛空洞地耷拉著。一個小小的孩子看上去,竟是一副目空無人瞧不起人的模樣。

    柳夢龍囁嚅道:章主席,我這些年一直在外念書,沒有為單位做什麼貢獻,我,我不知道我的差旅費能不能……夢龍,章富有打斷他的話,你的差旅費我全部給你報銷,你的學雜費我也全部給你報銷,如果你老大的假眼能開出你個人的醫療發票來,我也給你報銷了。柳夢龍撲通一聲跪下來,在章富有跟前一連叩了三個響頭。章富有急忙把他拉起來,柳博士,你不能這樣,你要注意一個博士的形象。他忽然發現辦公桌下面有一只紙箱,原來是“李記名煙名酒店”掛牌時沒燒掉的鞭炮。章富有把紙箱拖出來,對柳夢龍說:這是一箱鞭炮,過年時你給孩子們放吧,別忘了提醒他們注意安全。柳夢龍拿了章富有簽過的票據,把那只紙箱緊緊地摟在懷裡,淚水一行行地滾落在那只紙箱上印的一把小雨傘上,那把畫上去的小雨傘通常的意思是:注意防潮。

    9

    現在章富有每天上班都要到“李記名煙名酒店”裡面坐一下,喝它兩杯茶。李總店的中央臥著一棵巨大的老樹,這棵老樹經過人的欲望和撮合,打造成了一只精美的茶幾。但它還是一棵樹,樹的靈魂還在,就像一位烈士倒下了,精神猶存。李總有時候在店裡,有時候不見人。李總不在店裡的時候就由一個穿旗袍的妹子看管,據說這妹子就是李總的模特之一。這種時候章富有一般只打個招呼就離開了,茶也不喝了。李總雖不像秦總那樣對藝術癡迷,畫畫卻是一天也不間斷,他一天畫畫的時間可能比章富有還要多。章富有這段時間都沒拿起過畫筆,甚至不知道該畫什麼了。章富有比李總還要關心“李記名煙名酒店”的銷售情況,因為他還有七百瓶“龍泉”在店裡。有時候章富有想,如果李總專賣秦總的“龍泉”就好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李總的店裡主要還是賣茅台、五糧液、水井坊,“龍泉”僅僅是店裡幾十種普通白酒中的一種。盡管“龍泉”的名氣不是很大,但仗義的李總還是把它擱在顯眼的位置,這就使章富有看到了光明的前景。

    元旦收假回來的第二天,蘭律師打來電話,章主席,你不是說舊債不過年嗎?我提醒你一下,今天已是新年元月三日了。章富有說:沒錯,我記得清清楚楚,我說過這句話。不過我也要提醒你一下,我說的是舊歷,也就是農歷,明白嗎?今天才是舊歷臘月初十,距離新年鍾聲敲響還有二十天時間。蘭律師說:章主席,我怎麼看你都不像是一位嚴謹的畫家,倒像是一個油腔滑調的職業演員。章富有說:是啊!我也總是很納悶,你蘭律師我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律師,倒像是黑道上的職業催債人。蘭律師說那就依照你的時間吧,到時你如果報不了賬,我們只能法庭上見了。章富有說不會的,我們兩人在法庭上唇槍舌劍沒有必要,那樣你還不如跟我到農村去給農民兄弟演一場相聲。掛了電話,章富有就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無賴,明明欠著人家的錢,就是不想還給人家。

    中午下班,章富有還是進李總的店裡坐了一下,喝了兩杯茶。章富有壯著膽子問了一下“龍泉”的銷售情況。“旗袍妹”翻看了一本記錄簿,告訴章富有說:截至目前賣得最多的是茅台,“龍泉”還沒賣出一瓶。章富有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他問:為什麼呢?“旗袍妹”解釋道:買茅台的多是送禮,“龍泉”是本地酒,能送得起禮的人一般都不會選作送禮佳品,“龍泉”的銷售渠道主要還是在餐館。章富有說那你就多給餐館推薦一下“龍泉”嘛,“龍泉”是我們本地的名酒,而且絕對是真酒。“旗袍女”說章主席,我會盡力推薦“龍泉”的,但我不能像您那麼說。我們店裡不存在真酒和假酒的問題,我們所有的酒都是真酒,就像您推崇的“龍泉”一樣。

    下午報賬員小房從市財政局給章富有打來一個電話,說國有資產管理科銀科長叫他過去一下。章富有接了電話很不高興,你一個小小的科長怎麼能隨便叫我過來過去的。我們文聯雖然無職無權,好歹也是一個正處級單位,我的級別跟你們王局長一樣嘛。麻雀小是小點,但你不能說它的肝不是肝肺不是肺吧。你們是鴕鳥又能怎麼樣?你們的心壞了,胃爛了,你們還不照樣得死。章富有沒好氣道:你跟她說,有什麼事在電話裡跟我講,我正在畫《裸女出浴》。小房說:章主席,您最好還是過來一下。

    銀科長見到章富有就問道:你很忙是吧?章富有的態度一下子謙卑起來,他有“權威恐懼症”。章富有答道:確實有點忙,不過是那種瞎忙。銀科長說:據說你忙著做生意。章富有問:此話怎講?銀科長說:你不是把一樓的門面租出去賣酒了嗎?章富有坦承道:是有這麼一回事,我把單位的閒置資產盤活了一下,以聊補無米之炊。銀科長說:國有資產可是歸我管的,你盤活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章富有說:是嗎?我只知道那棟大樓是我們文聯的樓,此前它是一個大財主的庭院。解放後被人民政府沒收,文聯成立的時候劃給我們作為辦公場地。此後是我的前任主席、著名作家韓非先生,一年一年地求爺爺求奶奶,求了整整十年後,終於建起了那棟綜合大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建我們那棟樓的時候,銀科長你應該還穿開襠褲。

    銀科長說:章主席,你不要以為你是一只貓,很小年紀就長了胡須,我就是奶牛也是戴胸罩的。我學識淺薄,不了解你們文聯大樓的輝煌歷史,我只知道它的性質,這個性質是國有資產。我只知道它的權屬,它的權屬是歸我管的。當然我也不只管你們一個文聯的大樓,全市所有單位的大樓都歸我管。你要把門面租出去,就得征求我的意見,問我同意不同意。另外,門面租出去了,租金就得一分不少地上繳國庫,就是上繳到我們國有資產管理科來,你一分也不能用。

    章富有咦了一聲,我還真沒見過租自己的房子卻要把租金交給別人。銀科長說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你明天就把三年的租金上繳到我這裡來。章富有說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任何事情都是你們說了算?買辦公設備也一樣,非得到你們指定的商店去買不可,而你們指定的商店其價格就比一般商店昂貴得多。銀科長說既然你提到了辦公設備,那我就問你,你最近買的打印機和復印機這兩樣東西,是不是在指定的政府采購辦公用品商店買的?如果不是,我們就按有關規定處理,不但要罰款,還要沒收你的打印機和復印機。章富有一下子癱軟在那裡,仿佛渾身的筋骨被剔除了。銀科長還處在興奮的狀態之中,她說:現在我們先談門面租金的問題,政府采購的事過後我再找你。門面出租這筆錢,你如果把它挪用了,那我只能轉給紀檢部門。我不管你章主席個人分了多少金額,就是按集體挪用公款論處,你章主席也是要被撤職的。章富有坐在那裡,腦子亂成一團麻,舊債未還,又添新債,他現在不僅欠邢俊衛五萬多元,又新欠國有資產管理科九萬元。章富有站起來對銀科長說,我不知道有這樣的規定,這個情況我需要跟你們王局長溝通,說完就出了銀科長的辦公室。

    章富有沒有去找王局長,而是進了雷科長的辦公室。雷科長一見章富有就問你的臉怎麼這麼黑?是不是病了?章富有一坐到沙發上,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下來,雷科長遞過一張紙巾,他也沒接。雷科長就替他把臉上的淚擦了,一連擦了幾張紙巾才把章富有的眼淚止住了。章富有喝了一口雷科長遞過來的熱水,就把賣酒、租門面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雷科長。雷科長問那租金呢?章富有說全部給職工們報銷差旅費了。雷科長說你怎麼這樣糊塗呢?這個錢你是不能用的,必須一分不少地上繳國有資產管理科,這是有明文規定的。

    章富有問:我都報銷了怎麼辦?

    雷科長說:那就得一分不少地退回來,這是沒有什麼可以商量的。

    章富有說:現在你叫我怎麼動員職工退回來,我開不了這個口。

    雷科長說:這個我不管你!你知道嗎?你們這是集體私分公款的行為,你只有把錢都收回來上繳國庫了一切才好商量,我也才好幫你去跟銀科長做工作。章富有還在爭辯:我這是給職工報銷差旅費,又不是造冊登記發放福利。雷科長嚴厲地批評章富有道,你呀!你真是窮糊塗了,一點法律法規觀念都沒有。什麼錢能用?什麼錢不能用?都規定得清清楚楚的。你以為什麼錢都可以用嗎?什麼飯都可以吃嗎!什麼床都可以睡嗎?我跟你說啊!你如果不把租金退回來上繳國庫,你是要被處分的。章富有想起了柳夢龍的那雙淚眼,賭氣道:要處分就處分吧,我混到這個份上跟過去的丐幫幫主還有什麼區別?我早就不想當這個文聯主席了。雷科長在後面說:不當就不當了,你以為你不當文聯主席就沒人當了,謀你這個位子的人多得很。

    從財政局出來,章富有意外碰上威運大酒店的邢夫人。邢夫人渾身珠光寶氣,一身時尚打扮。據說當年邢俊衛還在這個小城趕馬車的時候,她就下嫁了他,是邢俊衛的糟糠之妻。章富有記得邢夫人到文聯送發票時講過的一個笑話,笑話說兩公婆一起出去催債,結果老婆到次年才回來。老公見她空手而歸就很失望,她卻指著肚子安慰老公說你放心,我已經把欠債人的兒子劫持在裡面了。

    章富有主動招呼道:邢夫人送發票過來呀?邢夫人說:那不是嗎?章富有說難道財政局也有簽單賒賬的行為,邢夫人說都一樣,簽的比你多了十幾倍。章富有本想逗邢夫人兩句,逗她是不是也要劫持王局長兒子一個,但他一點逗的心緒都沒有。見到章富有要攔的士,邢夫人說:章主席如果不嫌棄我這破車,小妹樂意送你一程。章富有說:我的車不僅破了還養不起,我只能把它鎖在車庫裡,當作一尊神像來瞻仰。邢夫人說我比你還要悲慘,我的車不但舊了破了,別人也不想碰了,只能自己久不久摸一下。章富有道:誰說你這車舊了破了,你車這麼耐看,配置這麼高,誰人要是把它報廢了,簡直是瞎了狗眼。車子馳出不久,邢夫人問:辦公室?宿捨?章富有道:哪裡也不想去,就想這樣走下去。邢夫人說好啊!到了辦公室附近,章富有讓邢夫人把車停了,他說改天我給你畫一幅畫吧。邢夫人轉過臉來,章主席說話可要算數。章富有盯了她一眼道,你這張臉你這樣的身材如果不畫一幅畫,簡直是浪費素材。

    李總在店裡坐著,章富有進去在那棵巨大的樹的旁邊坐下來。李總給他倒一杯茶,章富有想,以後只能喝李總的茶了,這間會議室白白地幫銀科長租出去了。

    10

    李總店裡“龍泉”的銷售情況始終無法讓章富有踏實,“旗袍女”報給他的數字依然是前幾天的那個數字:四十瓶,這個數目小得章富有連推算一下金額的心情都沒有。無論章富有如何的焦慮和如何的不安,日子照樣把他拖到了農歷小年的這一天。沒錯!今天是小年,還有七天就到大年除夕。小時候的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掃灶台,抹神龕,把香爐裡上年的火灰換掉。看到大人做完這一切,孩子們就掰著指頭急切地等候大年除夕之夜的到來。如今已是大人的章富有卻希望大年的腳步來得再慢些,再慢一些。上午,蘭律師又打來電話,提醒他注意日期。章富有對他說:還有七天時間,請他耐心等待。至於蘭律師能等來什麼結果,章富有連自己都不敢問。

    晚上,章富有感到渾身疲憊,想干脆餓著肚子睡覺算了。躺倒床上後,章富有突然想起一條網絡語錄:在人之上時,要把別人當人;在人之下時,要把自己當人。他一下子翻身起床,進到廚房扭燃煤氣爐灶,決定給自己下一碗面條。他媽的!不就是欠債嗎?欠債也不要把自己也欠了,就是死刑犯臨刑前也要吃一頓大餐。

    灶上鐵鍋的水還沒燒開,老婆打來了電話:老公啊!吃晚飯了沒有?章富有剛開口就一把捂住了嘴巴,這些日子來所有的酸楚委屈頓即化成一行行淚水,狂瀉而下。這是一個越洋電話,老婆此刻遠在大洋彼岸。

    章富有的老婆是H市人民醫院心血管的專家,去年接受國家公派前往美國某醫學院做訪問學者。她本來不願意去,想到女兒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就過去了,權當照顧一下女兒。老婆發覺這邊沒有回應,問道:怎麼不說話呀?身體不舒服嗎?章富有還是說不出話來。老婆在那邊急了,你是不是病了?章富有終於說話了,他說:老婆,我沒事。老婆說你又喝多了是不是?少喝一點啊!就掛了電話。

    剛吃完面條,手機又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章富有接了,邢夫人在那邊說章主席,我調查過了,你今晚沒有應酬,所以,我請你出來K歌,共同歡慶這個小年。章富有說:這樣不好吧?邢夫人說有什麼不好的,主席也是人嘛。章富有還在猶豫著,邢夫人說:我現在就在你樓下。

    進到包廂,章富有發現那只碩大的茶幾上擺滿了一桌飯菜。他問道:不是唱歌嗎,怎麼擺了宴席?邢夫人脫掉大衣,說邊吃邊唱,我敢肯定你還沒有吃過晚飯。邢夫人往杯子裡倒酒,章富有發現那是一瓶“龍泉”。邢夫人說:我知道章主席你愛喝秦總的酒。章富有在心裡說:我不但愛喝秦總的酒,還賣秦總的酒。邢夫人說:我也愛喝這個酒,因為我相信這個酒靠譜。實話跟你說吧,我們酒店裡除了這個酒靠譜以外,其余的酒來路都不是很清楚很可靠。章富有問:都是假酒嗎?邢夫人說:也不是假的,是屬於假冒不偽劣。章富有說:你們不怕喝死人嗎?邢夫人不屑一顧道:現在還有哪個商人管他人的死活。

    大屏幕投影打開,音樂奏了起來,邢夫人卻把話筒拿過一邊去,她說我要吃飽喝足了才唱,第一首就唱《翻身農奴把歌唱》。章富有把雙排扣也脫了下來,邢夫人接過掛到不遠處的衣架上。兩件衣服相貼著掛在那裡,就像一對形影不離的情侶。

    章富有剛吃了兩口菜,邢夫人已自己連干了兩大杯酒。章富有意識到了往下即將發生的事情,他用眼角偷偷地觀察了四周,發現這個場地不具備發生故事的基本條件。難道就在這個窄小的沙發上演繹……這也太因陋就簡了吧,章富有的心怦怦地跳著。邢夫人把一個服務生叫進來,交代他說唱歌期間不允許任何人進來打擾,說罷塞給他一把厚厚的錢。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邢夫人唱的第一首歌不是《翻身農奴把歌唱》,而是王菲的《傳奇》。章富有一面擊掌一面聽,覺得還真像那麼回事。邢夫人唱罷問章富有唱哪一首,章富有說就唱齊秦的《不要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吧。邢夫人點了歌就拿著話筒站在那裡說:下面有請著名畫家章富有先生演唱,掌聲歡迎!說罷摁了遙控器的某個鍵,包廂裡立即掌聲如潮。唱著唱著,章富有就唱起了癮,他連續唱了四首齊秦的歌。唱到第四首《北方的狼》時,章富有不見了邢夫人的身影。他站起來把四周都掃描了一遍,邢夫人真的找不見了。這時,褲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章富有接聽,邢夫人說:你身後有一扇門。章富有轉過身來,輕輕一推,門開了。朦朧的燈影下,邢夫人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床上。過來呀!我們接著唱《翻身農奴把歌唱》,邢夫人朝他招手。章富有把門關上,外面的包廂居然奏起了這首歌的旋律。

    回到小區大門前,章富有讓邢夫人把車子停住。他轉過身去,在邢夫人桃紅的臉上輕輕地親了一口。邢夫人余興未盡地摟著他的脖子,將一截滾燙的舌頭伸進他的嘴裡。下車時,章富有說了一句:我們拖欠酒店五萬多塊錢的餐飲住宿費要到明年開春後才能付給你們,請你跟邢老板講一下。這句話在章富有剛進入邢夫人濕滑溫熱的身體時就想說過,後來推遲到邢夫人像蛇一樣扭動的時候要說出來,但還是沒說,在邢夫人大呼小叫的時候章富有決定說了,最後還是沒說,直到此時此刻章富有終於說出來了。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章富有如釋重負,頃刻間卻突然覺得臉上一陣劇烈的撕疼。章富有分析,那是自己的臉皮被一只無形的手給剝下來了。

    邢夫人說: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章富有說:那就拜托了。

    邢夫人說:不客氣,為人民服務嘛。

    進到房間,章富有立即把自己剝了個精光,直奔洗漱間。他先用沐浴露把自己洗了一遍,覺得不干淨又用洗潔淨再把自己洗了一遍,仿佛自己剛剛接受了一次人體彩繪。

    躺倒床上,章富有撥打老婆的電話,老婆,我今夜坐動車了。

    屁話,你又喝醉了?我們那個山旮旯哪有什麼動車。

    老婆,我今夜真的坐動車了。

    哎呀!坐了就坐了,別囉唆了,快點睡了啊!

    問題是我出軌了。

    大洋彼岸那邊好一陣子沒有聲息,然後就忙音了。

    11

    臘月二十六上午,蘭律師突然出現在章富有的辦公室。蘭律師說章主席,雖然還有五天才過年,但是你今天必須給我把賬報銷了,因為明天我們的員工開始放假,如果他們領不到工錢就會去市政府那裡上訪,這樣的責任你我可是擔當不起的,尤其是你。章富有說:哎呀呀,你看我這記性,都把這事給忘了,我正要給你電話呢,你們的老板娘邢夫人同意我們開春後才結賬。

    蘭律師問:哪個老板娘?

    章富有答:就是你們邢老板的老婆嘛。

    蘭律師又問:哪個老婆?

    章富有反問道:難道你們邢老板有幾個老婆?

    蘭律師說那當然!但也不是很多,只有兩個。如果我沒分析錯的話,你所說的老板娘,應該是經常出現在酒店裡的那個老婆,那是邢老板的大老婆。那個大老婆在店裡說話是不管用的,真正說話管用的是二老婆魏蕊萍,也就是說真正掌管威運大酒店的是邢二夫人。章主席啊!你公關公錯人了?

    章富有警惕地問道:你什麼意思?

    蘭律師狡黠地回道:沒什麼意思,我是說你遺漏了一個“二”字,讓我費盡了腦筋,差點導致我腦血栓。

    章富有懊惱不已,自己居然睡錯了人,自己居然把人睡錯了,這真是悲哀,悲哀到了極致,這個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例這樣悲哀的窩囊事了。

    蘭律師站在那裡始終不肯坐下,他的意思很明白,你今天不給錢我是不會走人的。

    章富有問:你眼下就差我這五萬多塊錢嗎?

    蘭律師說:當然不是,還有殘聯和僑聯兩個聯的錢。

    章富有說:那你先去催那兩個聯嘛。

    蘭律師說:不用,他們已經給我開支票了,我只不過還沒把錢取出來而已。

    章富有徹底沒有退路了,他對蘭律師說:你下午過來拿錢吧。

    蘭律師問:下午什麼時候?

    章富有答:任何時候。

    中午章富有回到宿捨,從櫃子裡找出他的工資卡。他不知道卡裡具體有多少錢,估計應該有六萬,但也不會超出這個數額多少。在中國通常是一個單位的經濟實力決定一個干部的經濟狀況,章富有也不例外。他和老婆一年的純“白”色收入,也就是九萬元左右。這些年來,他們也有一些儲蓄,但絕大部分都花在女兒的身上了。他們和絕大部分的中國人一樣,希望把自己的子女由“寄生人”慢慢地演變成“強人”。一天到晚給人看心髒的老婆,對錢財卻看得很淡,她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當官不要當要害部門的官,得病不要得要害部位的病。偶爾有機會跟老公出去吃飯時,她最高興的是聽到人家稱她老公是個畫家。如果有哪位朋友不輕易地加上一個定語“著名”,她就越發笑逐顏開。

    銀行裡取錢存錢的人很多,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中國人就是這樣,一年的錢都在這個時候存了,也都在這個時候取了。章富有摁出了排隊號後,一位穿黑色制服的中年女士過來問他,請問領導取款還是存款?章富有說取款。他在心裡說你也不看看我像是那種有存款的領導嗎?有領導親自來存款的嗎?女士又問:取多嗎?章富有答:不多,六萬。女士再問:卡還是折?章富有回答:卡。女士就把章富有引領到一台櫃員機前面,就在這裡取吧,插一次出三千,你插二十次就夠六萬了。章富有想:原來插一次才出三千,自己那晚只插了一次,居然就想把那五萬多元的債務處理了,簡直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章富有說:這樣插也太慢了吧。女士說:不慢!也就二十來分鍾,比你到窗口那裡排隊快多了。章富有問道:安全嗎?女士說:絕對安全。章富有順著她的眼神往左右兩邊一望,他的旁邊站了兩位長得很像卡扎菲保鏢的健碩女保安。女士補充道:不過,你出去後我就不敢保證了,你可以請求得到我們保安的護衛,不過,這需要付費。章富有說:謝謝!我明白,這裡是錢的世界。

    櫃員機像嗑瓜子的女人,熟練地把一片片瓜子皮吐出來。章富有看著那一張張紙幣,不禁想起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對夫婦鬧離婚,女的一定要撫養孩子,理由是她生的孩子,孩子是從她的肚子裡出來的。丈夫說:豈有此理,照你這個說法,從櫃員機出來的錢就屬於櫃員機的,還不是誰插卡屬誰。章富有撲哧地笑出一聲,引得兩位女保安警惕地張望起來。章富有也弄不明白,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自己居然還有心思自樂。壘在機上的一大沓錢被章富有一股腦倒進皮包,就像一道瀑布一樣壯觀。瀑布之所以壯觀,那是因為它沒有了退路。

    章富有拎著裝了六萬塊錢的皮包還沒回到辦公室,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雷科長問:章主席啊!你忙什麼呀?

    章富有說:報告雷科長,我在取錢。

    雷科長說:取錢?我弟媳給你寄美金過來了?

    章富有說:雷科長你還忍心開我的玩笑啊!我是取工資還債的。

    雷科長說:難得有你這樣當領導的,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章富有拎著皮包氣喘吁吁來到雷科長的辦公室,雷科長張口就說:榮廳長給你們單位撥了三十萬元舊房維修經費,待會我就把資金打到你們的戶頭上。章富有“啊”了一聲,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嘴裡幾顆質量不怎麼樣的假牙。章富有好不容易收攏嘴唇,他說:雷科長啊!叫我如何感謝您呢?雷科長說:你要感謝的不是我,是榮廳長。

    雷科長當即撥打榮廳長的電話,撥了電話後就對章富有說,榮廳長很忙,你不要囉唆,簡單說一兩句就行了。電話接通了,雷科長說榮廳長您好!H市文聯的經費到賬了,非常感謝您。那個畫家文聯主席小章同志就在我這裡,他想跟您說兩句話,就把手機遞給章富有。章富有接過手機說道:領導時間寶貴,我只說一句話,榮廳長萬歲!

    榮廳長說:小章同志,你說錯了,你是主席,萬歲應該屬於你。

    12

    這個狗日的冬日下午,因為陽光的鋪墊而顯得格外的燦爛和優雅。太陽透過厚厚的雲層,愣是將大地罩在金色的光環之中。章富有熱情地招呼蘭律師坐到沙發上,端給他一杯熱氣騰騰的BlueMountainCoffee,又從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條“熊貓”牌香煙遞給他。蘭律師受寵若驚地接過去放進包裡,章主席,你太客氣了。章富有說:一點心意,僅此而已。章富有來到窗前,一把拉開封閉已久的窗簾,頓即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雙排扣上。章富有坐到辦公桌前,拿起一支派克鋼筆,在威運大酒店的票據上簽道:“同意報銷章富有”。不知道是過於激動還是太過於匆忙,這七個字之間,沒有間隔任何標點符號。按照字面上去理解,不是章富有把威運大酒店的債務報銷了,而是章富有同志自己把自己報銷了。據說,很多領導也經常發生這種茶余飯後被人們傳為笑談的錯誤。當然,這僅僅是傳說。

    原刊責編 韓新枝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年底了,H市的文聯主席章富有面對賬單無錢“報銷”,他絞盡腦汁,四處奔波,幾番上下求索,數回騰挪躲閃,遭劫持,被獻身……演出了一幕荒唐而辛酸的年關戲。章富有躑躅的身影,投射的是中國文化事業資金無著、捉襟見肘的窘境。他的一筆灑脫的“同意報銷”裡,寫盡了文人的無用和可憐。

    小說自始至終貫穿著一股子調皮的幽默精神。無錢還債,本是一件挺愁人的事,小說卻寫得趣味橫生,甚至頻頻令人捧腹。這笑聲裡透著苦澀,含著淚水。那是一聲自嘲的苦笑,一種無奈的灑脫,更是對現實的歎息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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