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回到從前,面對限時限字的試卷。再也不能汪洋恣肆,文思可以如潮,筆下卻要節制。嘗試讓一百四十個字擁有一部書的容量,讓最簡練的表達蓄涵最飽滿的思想。時代給我們提供的版面竟是如此慳吝而輕巧。向微博致敬,它第一次讓我把敘述的單純放在了首位,讓那些一閃而逝的念頭有了歸宿,也讓我變得更加真實。
荒原系列之後,我寫了藏地系列。後一個系列中,我轉換觀察的角度,不再把自己看成是現實生活的旁觀者和歷史苦難的承擔者,不再聚焦客觀事物的表象,憂思的也不僅僅是生命和自然的斷裂、人類和道德的分袂,而是精神支柱的崩塌。當生存危機的原因凸顯為靈魂的丟失,我試圖重塑我們靈魂的聚合體:信仰。
我的荒原小說系列包括了長篇小說《海昨天退去》《失去男根的亞當》《隱秘春秋》《天荒》《支邊人》《迎著子彈纏綿》《無人區》《無人部落》(紀實),以及中篇小說《驢皮記》《大湖斷裂》《美麗孕婦》《永遠的浪漫》等。生命與苦難、悲憫與聲張——這是為了救贖,為了人類能夠愉快地和自己的過去訣別。
我的藏地小說系列包括了長篇小說《環湖崩潰》《大悲原》《亡命形跡》《敲響人頭鼓》《藏獒1》《藏獒2》《藏獒3》《伏藏》《西藏的戰爭》《駱駝》,以及中篇小說《原野藏獒》《情和欲的悲歌》等。靈魂與信仰、建樹與追問——如果我們不相信未來,我們還能相信什麼?所有的生命都將走向玫瑰花盛開的愛情。
《藏獒》三部曲修訂插圖本讓我又想起岡日森格及其夥伴。那是曠野大風中嘶聲鳴叫的大漢,是歷經磨煉而初衷不改的勇毅者。它們無私無畏地堅守了我的生活我的夢。我寫了藏獒為了愛的生離死別和人的缺憾,寫了高大陸之上我的情感的奔馳,寫了我稚嫩的精神裡最執著的那一種滋長,寫了我為什麼久久激動的原因。
還是採訪《藏獒》三部曲和《伏藏》。關於它們的寫作,我已是恍若隔世。我總喜歡把曾經的故事和感動封存在遺忘裡,從零開始,就像我什麼也沒寫過,我是一片空白。一個決不把自己的作品頂在頭上或裝進行囊的人,是否會更加輕鬆地投入未來呢?文學的高深讓每一個喜歡它的人不得不謙卑,不得不保持永遠的好奇。
但作家的好奇是沉重的,因為他們在心靈牧場裡放牧,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人的心靈需要變成思考與文字。說實在的,我有時會很焦灼無奈。當信仰在物慾中缺失,理想在世俗中沉淪,道德底線在劇烈的生存競爭中下降,我不敢婆婆媽媽、無聊有閒地去寫,我脆弱到不敢撥動現實的琴弦,生怕蠅營狗苟的音符摧毀了我的夢。
我的作品便是我的精神走向。靈魂常常在疼痛和飄零中孤拔而起又孤落而下。一直是那種景況:在沒有路的荒原尋找家園。小說成為我彷徨無主和流離失所的見證,記錄著我的苦悶、激動、性愛、驚恐、憤怒、懷疑、反思、批判、建樹。薩特說,話語即行動。在我準備對活著有所承諾時,寫作便成為托庇生命的方式。
我擔憂的並不是小說寫不好,而是追尋和思考不為世俗認同。我是一個遙遠的人發出了遙遠的獨白,空谷足音的時候我並沒有莊子說的跫然而喜。我曾經問記者:現在還有幾個作家在提倡道德、信仰、理想?所以我雖然是寫小說的,卻不認為就是個小說家。我希望出發,去給靈魂找路,給精神安家,哪怕再效窮途之哭。
《伏藏》後,有媒體說我是藏學專家。但我知道我差專家十萬里。我不懂藏文藏語,就憑這一條,已使我不敢忝列門牆。我書櫃裡有許多藏學著作,它們是我的滋養。我還有追問的習慣,追問上師追問生活,追問了幾十年,可說是恩師遍野。藏學無底,是無數佛創建的學問,堪比宇宙淵深,凡俗如我者焉能專美為家?
2011年我的淺淺的腳印:完成了《西藏的戰爭》和《駱駝》兩部長篇小說。《伏藏》在獲得泰山獎的同時,繁體字版本在中國台灣、中國香港以及東南亞地區得以發行。我之所以提到這件事,是因為它的裝幀風格準確詮釋了「伏藏」的含義,是我迄今最滿意的關於我的圖書的裝幀設計。同年還出版了兩部舊作:《大悲原》和《迎著子彈纏綿》。
編就了一部詩集和一部散文集,由《藏獒》改編的中日合拍的動畫電影《藏獒多吉》上映,《藏獒2》的電影改編進入運作階段。另外兩次去青海,跑了許多過去生活過的地方,草原、雪山、寺廟、農田,人非物也非,縱有歷歷在目的記憶,也還是棄我去者不可追了。蒼茫的歷史和迷茫的未來之間,是我今天的佇立。
在殺青《西藏的戰爭》和《駱駝》後,我無意中總結了以往的創作,基本是兩個系列:由十多部長篇和若干中篇組成的「荒原小說系列」和由十多部長篇和若干中篇組成的「藏地小說系列」。關於寫作,我始終追求的目標是:放棄一切執著、一切目的,安然沉靜,寬坦任運。我知道我還沒有做到,但我在努力接近。
新作品的寫作已經開始,和以往的作品不一樣的是我不知道它有多長,什麼時候結束。人物和故事都在自己往前走,我不過是記錄他們的一舉一動罷了。寫一部作品就是一次重新戀愛,可見我是一個多麼喜新厭舊的人啊。新年已經來到,借此機會,祈願所有給我過幫助的人、深愛著我的人和厚愛著我的讀者:萬事吉祥。
2011年我的閱讀經歷:《巴斯卡爾思想錄》、紀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桑德爾的《公正》、勒佩尼斯的《何謂歐洲知識分子》、克裡希那姆提的《生命之書》、帕多克的《蘇珊?桑塔格傳》、伊利亞德百萬字的《宗教思想史》(未讀完)。重讀托爾斯泰的《復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
還有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索爾仁尼琴的《紅輪》(未讀完)、東野圭吾的《宿命》《幻夜》、洲塔的《阿柔部落社會歷史文化研究》。最感失望的是村上春樹的《1Q84》,精神訴求的疲軟讓故事無法堅挺。還讀了《西藏的戰爭》。(根據《當代》2011年6期和2012年1期,讀自己發表後的作品意味著修訂。)
朋友說:「《西藏的戰爭》用信仰拓寬戰爭的含義,用戰爭詮釋信仰的目的,是中國戰爭小說第一部。」這是最好的解讀,也是我這部書的創作理由。正是基於以上的想法,我在《西藏的戰爭》的扉頁上寫到: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夢想:讓我的河床流淌出世界的期待和未來——西藏,冰川雪域,正是這種流淌的源泉。
喜馬拉雅,你曠古的綿延容納了雪域所有的愛恨與創傷;雅魯藏布,你無聲的流淌孕育了藏族人所有的沉默與信仰。《西藏的戰爭》是否能夠承載人類丟棄對抗、走向融洽的理想?那麼多生命一一離去,如同掉落地面的果實。英國人的槍炮響過之後,西藏還是原來的西藏,經幡堅頑地飄揚著,勝利原來屬於寧靜與默想。
誰能佔領心靈,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或者說永遠的征服決不追求佔領,他只擁有他自己,就讓你在嚮往中膜拜投地。戰爭中,愛情、人性、神靈、信仰將如何走向終極,走向死亡與再生、歸一與大同。西藏,被戰爭洗禮過的信仰之巔。《西藏的戰爭》既是武器之戰也是靈魂之戰。生命在丟失之後,信仰在挽救之中。
是的,《西藏的戰爭》首先是我內心世界的劇烈動盪,其次才是歷史的重現和戰爭異乎尋常的進展。我在戰爭中昇華了信念,在充滿渴望的焦灼中祈禱著和平與寧靜。我知道是宿命的力量讓我有了對侵略和殺戮的極端憤慨,同時也讓我沉溺在對人類未來的擔憂與夢幻式的遐想中,並因此產生著巨大的包容和透骨的欣喜。
寫完作品,再回望一百多年前的西藏戰爭,我們還能說西藏失敗了嗎?英國人佔領了西藏,西藏人卻佔領了他們的心靈。佔領西藏後七個星期他們就被迫放棄了,而佔領心靈卻似乎是永遠的佔領。幾十年後當侵略者的後代把搶走的寺院佛像主動送還而口稱遭到了報應時,我們看到了佛教思想的花朵在異國他鄉的綻放。
2010年夏天帶著《伏藏》去廣州參加南國書香節時,有記者問我,《藏獒三部曲》之後又寫了《伏藏》,下一部作品的名字是不是也帶個「藏」字啊?我當時就說,你怎麼知道?今年出版《西藏的戰爭》後,有朋友說,這是你的「三藏書」了,下一部不會再有「藏」字了吧?我說,恰恰相反,下一部再下一部,可能都還有「藏」字。
我曾說,我們可以沒有宗教但不能沒有信仰,因為宗教的歷史也可能是贖罪史。我又說,信仰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神的存在、因果報應的存在、天堂的存在。有人問:既然如此,你所說的信仰不就是宗教嗎?我的自相矛盾讓我進入思考的絕境。但我期待的卻是絕處逢生:精神需要更新,一種嶄新的信仰是人類未來的太陽。
嶄新的信仰只有愛與善,沒有恨與仇,是人類普世價值觀的體現。我在《伏藏》和《西藏的戰爭》裡追尋的就是這樣一種信仰新境界。《伏藏》探討的是信仰之愛與凡人之愛的統一,是沒有宗教羈絆的最高的愛和沒有世俗約束的純粹的愛。《西藏的戰爭》探討的是兩種互為異教的信仰在出發點和終極意義上的殊途同歸。
獲獎感言:獲獎是被幸運眷顧,失獎是被幸運拋棄。但眷顧和拋棄都不會永遠。今天被眷顧的,明天就會被拋棄;今天被拋棄的,明天就會被眷顧。目的不算什麼,過程就是一切。當我們在這個過程中精勤不退並享受創造的快樂時,被眷顧和被拋棄同樣重要。還是那句話,我們應有的不僅是隨遇而安,更是隨遇而喜。
最初寫作時,我喜歡一個詞叫「孤拔而起」,那是想特立獨行、有所作為的意思。後來我喜歡的詞是「寂然獨立」,它是我超脫世俗誘惑、淡定從容的寫照,是放棄一切目的又不放棄文學擔當的形容。從「孤拔而起」到「寂然獨立」,文學始終讓我有勇氣獨立在遙遠的荒野之上,擁有寂然之美而堅信誠實和純粹的可貴。
針對百度我的貼吧裡有關狼的詈罵,我聲明如下:如果你們真的有恨,就請盡情、放肆、痛快地罵,千萬別把仇恨帶到別處去。我保證一不刪除,二不上訴網管,三不動用法律,四不還以顏色,五不追問你是誰。祈願罵我的狼和護我的狼跟藏獒一樣喜樂、吉祥、平安,今生健康長壽,來世進入天堂。感謝狼,天賜的助緣。
我的聖誕心願是:來年編就我的文集;完成我《伏藏》之後的又一部以西藏為內容的新作;再去一趟青海或者西藏,看看草原——這是我和朋友的約定。祈望所有親人、所有朋友活得比我好。我一直以來的座右銘是:「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希望今年繼續對別人有用。最後希望自己修養有成,更加清淨、光明、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