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達爾文主義對弱善者是摧毀,對強惡者是鼓勵。它直接導致了兩極分化的社會現狀,讓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像巫師的魔咒緊箍在每個人頭上。「你們彼此相愛」的信念面臨挑戰,並毫無例外地受到戕殘。當貌似科學的生物主義對精神取向形成反動時,人類的互相傷害就變得理直氣壯、習非成是了。
每個人在所有人面前都有罪,對所有人所有事都負有罪責。任何災難只要是人類作為,每個人就都應該懺悔。因此,希特勒之後需要懺悔的,就不僅是納粹黨徒,而是整個德國民族,是全人類及其所有個體。它從反面告訴我們:一個不懺悔的民族是一個沒有未來的民族。
說到底是紅會的官方性質連累了它自己。民眾的意識裡,官場是渾濁的,只要你是官場的一部分,就必須面對是否透明的質疑。任命委派、高官厚祿是不是一個弊端呢?慈善的力量永遠來自遼闊的民間,紅會的出路應該是下放民間,成為民間慈善的一部分。因為官方的救助叫擔責不叫慈善,官員的工作叫守職不叫奉獻。
紅會的義務就是保證讓捐贈實現捐贈者的願望。它的手段是救助窮困,目的是傳遞愛與高尚的信仰。高尚的不是紅會,而是無條件信任紅會的民眾。所以有必要思考一下理想紅會的境界:它是愛的化身,它代表人間最美好的感動,它為苦難鞠躬盡瘁,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它是寒天裡溫暖的一角,永遠保留著社會的良心。
我們不相信商家的保證,不相信明星的代言,不相信你我他的表白。助人是作秀,承諾是忽悠,越是信誓旦旦就越值得懷疑。人在精神低谷裡生活,高尚便是一件羞怯的事,無力而慘淡的只能是正派、善良、乾淨。但我們仍然希望做一個泥而不滓的人。假如你是燈光,你最需要什麼?是黑夜,因為黑夜裡燈光就有了價值。
假雞蛋假香油假果汁,毒黃瓜毒木耳毒大米,假和毒的氾濫讓社會公信度嚴重下降。這是監管的無力,更是人心的墮落。西藏人常說一句話:這些不講因果報應的人。報應是信仰的底線,我們連底線都沒有了。「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個人和社會都是這樣。《易》云:「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滅身就是報應。
我堅信信仰的復活又一次成了人類的期待;堅信不是只有地震洪水雪災才能喚醒我們的良知,不是只有戰爭流血死亡才能拯救人類的靈魂;堅信我們不是一個羞於純真、清透、誠實、守信的民族,我們的國民素質雖然夠慘夠慘,但在不絕如縷之中,也還抱了一種昇華提拔的希望。迷惘和混亂中,我一直在說:相信未來。
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因為沒有共同的信仰約束,我們已經習慣於誆騙。當許多人因忽悠而成英雄時,我們回報了傻笑,笑得很空洞、墮落、無奈。有時想,我們的生活居然在比賽詭詐和騙術,居然在提高狡黠、油滑和庸俗的能力。當良知走向泯滅,當話語成為騙人的話術,一句平平常常的真話,就能締造一世豪傑。
鹽的傳說讓我想到:為什麼謠言會一次次左右我們?因為我們丟失了主心骨,我們六神無主。不安穩的感覺裡,恐慌盤踞在心頭,個人無法依靠社會,惶惶不可終日成為常態,不是核恐,是心恐。不應該嘲笑搶購者,而應該看到社會信任已然泯滅的事實。老百姓的頭頂,庇護在哪裡?為什麼永遠籠罩著奸商的陰謀?
說到喜劇,想起了卓別林。我們那些名噪一時的喜劇演員差了卓別林不止十個檔次,不是表演技巧不如人家,而是缺乏精神高度和分辨是非的能力,缺乏鞭笞假醜惡的勇氣,也就是缺乏信仰。他們屈從於十足的功利心和庸俗的娛樂心,而杜絕了走向藝術家的道路。要知道,藝術商人和藝術家,擁有的畢竟是兩個層面的人生。
海吃海喝是日盛一日了,要是把飯局上的浪費全部折價存儲,用來救濟窮人,至少會有一億人受惠。中國人的吃喝就像一場旨在消費軍火的戰爭,每百發炮彈才擊中一個目標。我有時望著狼藉的飯桌詫異:我們是人嗎?電視上說,雲南某地的學生從不吃早飯,中午吃水煮洋芋,晚上吃水煮白菜,一周嘗一口肉末。悲乎哉,一天之下!
工商局長為自家製造的壞粽子大鬧報社,此官員的無恥真是驚世駭俗。我們可以追究提拔他的上級的責任,也可以追究教育他的學校的責任,卻無法追究他的靈魂的責任。他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個早已在絕望中喪失信仰的人。說真的我很可憐他,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多麼可惡,還以為是梁山好漢「該出手時就出手」呢。
我是一棵樹,任猴子攀爬,鳥兒築巢,自己蔥蘢自己;我是一河水,任礁岬攔阻,兩岸喧嘩,自己流淌自己;我是一片沙漠,任風捲丘山,寂殺萬物,自己浩瀚自己。我是一官員,任腐潮滾滾、敗浪滔天,自己乾淨自己。可是啊,我如果這樣,就永遠不能提拔。原諒我,百姓!我還想陞遷,所以我只能是腐潮裡的一朵浪花。
國人最缺乏的就是懺悔精神。污染了空氣河流湖泊的企業家為什麼不懺悔?坑死工人的煤老闆為什麼不懺悔?逼死人命、巧取豪奪的開發商為什麼不懺悔?諸事不作為、推三阻四的行政官員為什麼不懺悔?偶爾我們也會看到懺悔,那是在貪官入獄之後、罪犯臨刑之前。「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天國不拒絕任何懺悔者。
我們在指責使用了瘦肉精、膨大劑、塑化劑、三聚氰胺等毒素的商家廠家,卻不去追問這些東西是誰製造的?有人用國家上百萬的科研經費研製了某種勢必毒化人類的產品,國家又必須拿出數億資金去消除這類產品的惡果。那些對國家、對民生不負責任,只顧自己獲獎拿薪、得名得利的科研人員為什麼不懺悔?
蠻荒的「文革」結束以後,我們迎來了「知識就是力量」的時代,卻忘了稍有不慎知識就會由善美的力量變成邪惡的力量。核武器是誰發明的?核能力是誰開發的?當我們追溯深遠的時候,盧瑟福和居里夫人們該不該出來領罪?他們說:我們有罪。因為他們知道:君子不器。意思是說,君子不是工具,他應該是道義的擔當者。
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科技在推動人類發展的同時,也讓人類的自殺變得輕而易舉。從切爾諾貝利到福島,我們自殺了一次又一次。任何一種以犧牲環境和自然為前提的科技,都應該是魔鬼的雙刃劍。我們建造了核電站,一場海嘯便讓我們在劫難逃。為什麼我們在開發核能的同時,卻沒有開發出防止核洩漏的能力?
正是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讓科學家遠離了良心的譴責。2012,不是世界的末日,而是人類心理依靠的末日。我們依靠土地生存,土地不是洪水氾濫就是乾旱一片;我們依靠空氣呼吸,空氣裡卻飄散著工業的鬼影和福島的幽靈;我們逃向大海,迎面游來的卻是核輻射的魚蟲;我們必須吃飯喝水,卻是一口一勺添加劑。
當恐慌成為我們的影子,我們才意識到很多災難與科技有關。2012,是個開端還是結果?人類的生存是波浪式的,有高峰也有低谷。文明的高峰之下,是我們生存的低谷。因此,反思文明也就是反思人類。反思的重要在於:一切發展包括科技的發展,都應該以人類和所有生命的平安吉祥為前提,否則就是撒旦的咒語。
想起幾天前的麥香了,即使是儲存了一年的麥子,做出饅頭來仍然麥香撲鼻。是我親眼看到主人將麥子倒進了鋼磨的漏槽,出麵粉後就直接進了廚房,一個小時後就傳來了麥香。久已不聞了,這香噴噴的味道!聯想到我在超市買的饅頭,放了一個月居然不長毛,猜想商家並沒有在麵粉裡摻添加劑,而是在添加劑裡摻了麵粉。
誘人的白饅頭已成往事,聞著麥香流口水的日子遙遙遠去了。彷彿一個時代的結束,讓我在悵惘之中徒增失落之慨。一個民族要是連吃喝都沒有安全感,還談什麼社會信任呢?不用說這是因為監管不力。但就算毫無監管,我們就應該當壞蛋做壞事?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群,損人利己會成為習慣——習慣性的道德流產。
那麼日本人為什麼捕鯨?是好這一口,嘴饞得不得了?還是有所謂食鯨傳統、殺鯨文化?都不是。海上沉浮、船島危機是日本民族時時面對的生存現狀,當他們將這些現狀轉換為對陸地、對安全的幻想後,他們便有了擴張心理、海盜文化,最終演變為大東亞共榮圈。戰後日本軍備受限,強悍的民族情緒被壓抑,捕鯨便成了一種宣洩方式。
捕鯨是日本人的宣言和炫鬻。別人越反對他就越要炫,似乎是要做給世界看看的:什麼叫日本人。「二戰」中他想欺負別人反而被別人欺負,無奈之中矛頭轉向了動物。日本人的民族心理中超人的慾望蓋過了做人的慾望,弱肉強食天然合理。由於危機而倔強,由於憂患而大膽,由於恐懼而野蠻。鯨魚的噩夢也是人類的噩夢。
都是戰敗國,日本和德國的區別在於:德國人反思罪惡時,得到了信仰的拯救,使他們順利回到了神的懷抱。日本也在信仰,但他們的信仰服務於生存,而不是服務於理想精神。武士道是精神但不是民眾信仰,神道教是信仰但不是日本精神。日本的信仰和精神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所以捕鯨的繼續說明神還在拋棄。
捕鯨所代表的國家意志類似於日本官方祭拜靖國神社,潛藏著隱忍、不馴、倔強乃至哭泣和掙扎。向和平挑戰,對歷史說「不」,祭拜本質上是政治軍事的招魂,而不是讓神和人雙方欣悅的精神皈依。捕鯨行動便是祭拜的詮釋:衝出海島,佔領槍殺。這說明經濟發達和技術先進並不能保證一個國家就是文明國度且不再傷天害理。
然而畢竟是徐福到達、鑒真東渡的日本,是夏目漱石、川端康成、東野圭吾、村上春樹的日本,是黑澤明、宮崎峻、久石讓的日本,是自由民主的西方日本。從未有一個國家像日本這樣讓中國人的感情如此複雜:喜歡與怨恨、學習與提防、佩服與畏懼、讚美與詛咒。君不見,鯨魚淒淒兮物哀綿綿,日本慈悲兮我淚漣漣。
小悅悅被兩車軋碾,路人沒有施以援手。他們為何如此冷漠?是他們有權利冷漠?是常常被別人冷漠所以必然要冷漠別人?是天性冷漠已成習慣而對他人的痛苦視若無睹?是社會無意中提倡並形成了冷漠所以他們不得不冷漠?是他們沒有靈魂成了道德的瞎子根本就看不見?中國,為什麼要讓小悅悅來拯救我們的靈魂?
老太假摔訛人遭到國人的唾棄,之後我們謹小慎微,把幫助人看成了走鋼絲。我們首先想到的不是拉人一把,而是害怕自己被人拉下去。我們終於為自己的冷漠和麻木找到了堂而皇之的借口。這就是老太效應,它的能量竟可以讓多數人拒絕舉手之勞的幫助,讓本來脆弱的道德更加脆弱。可如果事事以求自保,人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我想,假摔訛人的老太,第一是窮人,第二是老人。她們似乎失去了贍養,即便她們認為假摔訛人不道德也只能這樣做,因為生計比道德更迫切,吃飯比品行更要緊。尤其重要的是,或許她們認為,假摔訛人比起那些更不道德的人與事並不算不道德。也就是說她們的行為產生在一個宏大的不道德的背景上,組成這個背景的有:
房地產大亨的掠奪,官高位尊的巨貪,無處不在的商家欺騙,危害生命的吃穿住行,氾濫成災的爾虞我詐。是眾多的不道德產生了老太的不道德,不是老太的不道德產生了眾多的不道德。老太並不是底線,相比於日陷日深的道德底線,她可能還是中間靠上的吧?老太背後,是誰靠什麼力量,掐斷了社會良知的臍帶?
僅僅一個老太的訛詐和一個法官的愚蠢就能讓我們冷漠無情,說明我們本來就是冷血動物。所以我們應該反躬自問:如果我遇到一個老太摔倒,是會幫扶一把還是置之不理?在法律面前我們有冷漠的權利,但在神明面前我們沒有。不要重複我不信神的老調。神明就是你心裡的一盞燈,它能照亮你自己,也能照亮別的人。
活熊取膽汁的場面慘不忍睹。什麼叫傷天害理?這就是。我希望頒布嚴禁的法令;希望醫生不開、病人不吃熊膽藥——熊膽的作用完全可以用人造藥物來代替;希望藥廠不是建立在殘害生命的基礎上。還希望抓了黑熊天天抽取膽汁的人明白:我們是人,人頭上有報應。當然最大的希望還是政府:伸出仁慈的雙手,救救黑熊。
我是一隻黑熊,關在只能站立的鐵籠子裡。我的腹側被人剜出深洞,插著抽取膽汁的管道,每天兩次,天天如此,已經十六年了。我的爸爸不堪折磨,用熊掌挖腹自殺。從此人就給我穿上箍緊的鐵衣,我連自殺也不可能。我傷口潰爛,肝膽劇痛;我拍打鐵牢拍爛了前掌,長期站立站斷了後腿。我是一隻天天哭號的黑熊。
我還是那只痛不欲生的黑熊。給我一分鐘自由,我一定撞牆自殺。人啊,你們不忍不棄的惻隱之心呢?你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忠恕之道呢?你們有上帝、佛祖、天爺,怎麼就不管一管呢?我想起我的前世,我曾是人的媽媽,是人的媽媽呀。你們殘害著自己的媽媽。我祈求死後變成天良與人道,去拯救人心的麻木和殘暴。
「取膽汁簡單無痛,很舒服。」說此話的人據說是中藥協會會長。無憐憫之心無仁愛之德無殘忍底線竟至於此!歸真堂讓上市無恥,此會長讓國藥蒙羞。醫者乃仁者,醫術乃仁術。如果用殘害生命來治病,小病除,大病到,熊的痛苦一定也是人的痛苦。不要以為不信上帝就沒有懲罰,不信佛祖就沒有果報。只是時候沒到!
註:從事活熊取膽汁的福建藥企歸真堂謀求上市,遭到一片罵聲。中藥協會會長房書亭2012年2月16日辯護道:「取膽汁過程就像開自來水管一樣簡單,自然、無痛,完了之後,熊就痛痛快快出去玩了。我感覺沒有什麼異樣!甚至還很舒服。」
歸真堂說:我們是合法企業,反對我們就是反對國家。照此邏輯:法律並不判處強姦死刑,所以強姦符合法律。國家允許公民喝酒,所以反對醉駕就是反對國家。政府批准熊膽製藥,所以虐害黑熊理所當然。它禍害了國家,反說國家教唆了它,它倒悲壯光榮起來。想拿國家嚇人卻又污損了國家。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當有人把活熊取膽汁比作人的獻血時,我想起了集中營裡被實驗的猶太人和中國人,原來他們不是被迫,而是主動奉獻。當虐待者被稱做「熊媽媽」時,我才知道媽媽的另一種含義是殘酷與冷暴。當一個行為藝術家哽咽著要求在自己身上開洞抽膽,體驗熊的痛苦並向動物謝罪時,金錢的黑暗裡終於閃出了卑微的亮光。
一方面是學雷鋒的提倡,一方面是訛人誣人的陷阱。雷鋒可以撿起螺絲釘,卻不能拾起金項鏈;可以幫助流浪狗,卻不能援手老太太。一種道德精神的建立應該是寬廣的、透明的、彈性的、圓融無礙的,而不能是狹窄的、渾濁的、尖硬的、捉襟見肘的。社會合理,道德才能合情。雷鋒不過是做人的底線,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