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七章 我的思想微博:我在路上
    霧。總是這樣,青島。霧的阻隔裡有軟軟的迷惘、半透明的猜想:酸甜的鳳梨汁、愛人的紐扣。心說,即使沒有霧,我們也應該有一雙霧濛濛的眼睛,去發現間距的必要、朦朧的美妙。而你是一片行動的霧,總有一天你們會在霧裡碰頭,才發現霧是眼光延伸的曲線。被孤獨佔領的心,最方便的,便是拿霧做你的保護。

    去杭州參加一個長篇小說研討會。明知我不善研討,卻還是要去了。過去的文人聚首,都是拿了自己的作品朗讀。公爵夫人的沙龍裡,多少作家朗誦過他們的名著。我現在要是這樣,那就傻了。聰明的辦法還是把複雜的感性抽像為簡單的理性參與研討。不過哪個作家會按照理論產生靈感呢?好文學都是非理性的產物。

    會上我說:南方作家智巧,精雕細刻,人生社會;北方作家大氣,天地悠悠,荒漠宇宙。如果兩者結合,天資優良的南方作家就能透出生命奔湧的氣勢,縱橫天下。但南方作家自戀而不謙虛,他們陶醉於機巧和精緻因而單薄,加上過於現實的姿態,讓他們在距理想作家一步之遙時,喪失了邁步的能力。痛惜哉,我朋我友!

    無論體制內的還是體制外的,無論暢銷的還是不暢銷的,我們這些作家都是追名逐利之人。但我們內心至少還應該保留一片淨地空白,來容納我們對「九死未悔」的景仰,對「廣陵散於今絕矣」的惋歎,對「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佩服,對「古來聖賢皆寂寞」的認同。我們不能做不了托爾斯泰就鄙視托爾斯泰,對吧?

    沒有被拋棄的飄零、被遺忘的孤單,沒有生的絕望、死的恐慌,沒有哭泣抑鬱激憤、懺悔自殺,沒有扒光自己的勇氣和血液冷涼的掙扎,沒有心的黑暗、眼的憂患。天才有的我們都沒有,所以我們不能像荷爾德林擁有詩的年華,不能像裡爾克成為哀歌天使的代言,不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活著便是精神的向量、思想的景觀。

    最大的不幸是我們活得沒有詩意。人類詩意地棲居在苦難的大地上,而我們不。既得利益者的滿足監禁了我們,讓我們功利而實用地為慾望活著,而不是為價值和意義活著。我們驕傲地領有平庸、世俗、圓通、零度。這樣的結果是:我們日日思考,卻不是思想者;年年出書,卻不是作家;家有萬卷書,卻不是知識分子。

    研究河流的人很在意源頭的宏偉、奔流的落差、磅礡的走向。而水只在意自己的深度,即所謂的靜水深流。為什麼海是深大淵博的?因為它地位最低下且拒絕奔走流徙。所以小說家就是把深刻變成淺顯,理論家就是把淺顯變成深刻。深刻的都是小道理,淺顯的都是大道理。小說只表現大道理:生與死,愛與恨,善與惡,美與醜。

    一個天天面對海的人,卻來讚美湖。因為海是男人,湖是女人,而西湖更是出類拔萃的美女。所以男人到了西湖就想獨立,就不再漂萍無靠了。而在海上,天雄水雄,人不論男女,都是雌弱女柔的,你永遠都在尋找伴侶,一個十個都不夠。啊,安靜,我要告訴西湖:現在是午夜,這裡是斷橋,就我一個人,孤清守候……

    今夜懷想西湖:大王帝都、吳越南宋、簫鼓煙霞、歌妓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記起亞歷山大大帝在印度孔雀河邊的悲哀了。在他高頭大馬視察新佔領地時,一個瘸腿的老兵說:「陛下,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白骨。還是賞庭前花開花落,看天上雲卷雲舒,心境做西湖。

    男人對女人的要求似是無理:嬌羞婀娜還要落落大方,柔若無骨還要亭亭玉立。女人要是一心為男人活,那就太累;可如果不為男人活,那就太沒意思。女人的理想是西湖,西湖為男人生卻不為男人守。因為她是永世的情人而不是今生的太太。情人,讓我們挽手走向黃昏的蘇堤,在芙蓉柳枝的粉綠裡,留一個告別的影。

    來到西溪濕地,天首先濕了,珠浪在傘蓋上丁零噹啷,像帶著腳鏈的女子舞蹈而過。從西湖到西溪,從人文到自然,杭州把什麼都佔了。在西湖脂粉腴厚的景觀裡,每一棵樹、每一葉舟、每一片波暈,都有華麗悲歡的歷史。而西溪是水野荒寂、草浪蒼茫的,讓我想到避世入幽、歸真返璞,想到風華自樸素出、西湖從西溪來。

    船行水路,在煙雨中穿過。我們指著岸邊說:「看啊,柿子。」很奇怪果攤上的柿子怎麼掛到樹上去了?好像餐桌上的魚不是來自水,牛奶不是來自牛。世界的確已經變了:道德跟人無關,信仰跟宗教無關,廉潔跟官員無關,理想跟作家無關。當所有的不正常變為正常之後,我們真的很詫異:柿子怎麼跑到樹上去了?

    我們的船是耐庵號。水網高地,草莽蘆葦,讓人想起水泊梁山出沒的好漢,那是官逼民反、追求自由的模範。但導致的結果卻是奪命如麻,《水滸》也就難逃殺人文學的詰難。恐怖主義的李逵做皇帝,自然比假仁假義的宋天子更可怕。招安的是皇帝,不是良知與懺悔。中國人因標榜無怨無悔而失去了多少靈魂進步的機會。

    氣溫驟降,便想到溫暖。那年也是十二月,嘎斯車壞在崑崙山,司機去二十里外的兵站求援,丟下我們一男一女倆記者。冷啊,即使穿著皮大衣也好像單寒如紗。我們擠在駕駛室,彼此忘了性別。漫漫長夜,氣息和眼睛傳遞著溫暖,純淨無邪。很奇怪我跟她別後再無聯繫。大概互贈的溫暖是唯一的,留下來回憶就足夠了。

    這裡留下了女媧摶土造人的露天作坊,留下了祖輩恭順祭祀的軒轅后土,那是七彩的峰叢、氣勢磅礡的丹霞地貌。原來人就是從這裡誕生的?無土不成幸,沒田哪來福。人一誕生就要追求幸福,但有了幸福就是人嗎?不然,真正的人要愛土為德,積德為貴,故名貴德。青海的貴德國家地質公園阿什貢景區令人耳目一新。

    阿什貢意為隱藏。誰發掘了隱藏的秘密?回民喇海青。貴德國家地質公園、黃河奇石苑、天地人緣博物館均由他創建。他有信徒的虔誠:人類喜歡崇拜天物,其實天堂就在腳下。他有哲人的睿智:徹悟人生看山,了卻心願認土。他有文人的情懷:欲見山河千里秀,先保大地一寸土。土文化的意義在於:土就是文化。

    七七級,中文聚會。我們抵達的不是母校,是重啟人生的踏板、從零開始的機會。熱情潤滑了三十年分離的僵硬,傾訴被大家聆聽,幽默被笑聲追捧。驀然發現,美麗的酒窩已經被時間填平,羞澀的拉手已然是無忌的擁抱,不僅喟然:回不到我們的從前。喧鬧是滄桑的句號,眼淚是友誼的開端。我會想你們,女同學。

    許多年前,我遊走在草原牧區,努力生存,認真工作,日復一日,從未想過我踩踏過的草木、攀折過的野花會成為我生之源泉。蓬勃的自然讓我發出了風聲雨聲雷電聲,冰湖在春天裡的爆裂聲,讓我把激動當作癖好、思念當作糧草。突然想,不是我,是它們,是它們的訴說成全了我。而我不過是自然的工具、瞬間的黃綠。

    一片土地對一個人的作用完全等同於上帝造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貌創造了人,而土地卻把自己的品格毫釐不爽地複製在人的靈魂深處。命中注定了我的存在,好比風車,借力而轉,那股來自天空的神奇的風啊。我被荒原沙漠改造、被狗馬狼豹寵愛,當悲歡離合的滋養讓我無以回報,我便緊緊抓住她的手:文學,你好。

    又來日月山,向人介紹山口石刻的由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青海勞改系統一片混亂,死人無數。反映上去,中央為之震驚,派公安部副部長王昭出任青海省長。王昭來青海後實行親民政策,嚴加整肅,法辦了一批草菅人命的幹部。百姓歡騰,直呼其為王青天。但接著就是「文革」,王昭因「劉鄧黑線」的牽連,被捕入獄,含冤而死。

    有雕塑家感慨於斯,勒石紀念,其中有:王昭同志,您慢慢地走。每次來日月山,看到那些石刻,我都會淚如泉湧——為了青海勞改,為了王昭同志,也為了雕塑家的情懷。對王昭整肅過的那段歷史,我曾寫過長篇小說《隱秘春秋》,如果此書再版,我一定寫上:

    謹以此書獻給曾有過悲憫的歷史、曾有過公正的官員。

    現在是五月,這裡是城南,我和藏獒在一起。主辦方《西寧晚報》把車展和藏獒展搞到了一起,多數人奔香車而去,而我卻僅僅為了藏獒,順便掃了幾眼香車,突然意識到我關注的不是香車而是代言香車的美女。在我眼裡,藏獒和美女才應該是絕配,藏獒因美女而雄奇,美女因藏獒而愈嬌。可惜獒展沒有這樣的景觀。

    展場右側某獒園的一隻藏獒衝我喊叫,等我走到跟前時它立刻不叫了。我摸摸它的鬣毛,它便吐出紅紅的舌頭,舔濕了我的褲子,好像它是認識我的。連主人都奇怪:它怎麼一見你就乖乖的?我說我前世肯定是一隻藏獒。有朋友讓我為他的藏獒起名字,我想起《原野藏獒》裡的藏獒夫妻,就說這只叫魯噶,那只叫卓娃。

    幾年前參觀獒展,看到藏獒長途跋涉,流離顛簸,疲憊緊張,神情沮喪,我有一種被虐待被出賣的傷感,也曾提出抗議。現在不同了,藏獒經過多次歷練,信心大增,就像T形台上的模特、舞台上的大腕、主席台上的領導、講壇上的學者,沉穩坦然,大家風度,且不因緋聞而躲閃,不因貪腐而無臉,不因抄襲而強辯。

    洪水泉清真寺無疑是清真寺的精品。去西寧往東僅四十公里,黃土上,旱山裡,村落田疇蔚然,山臂摟抱,偉寺驕驕。中國的現代清真寺多是阿拉伯風格,古老的清真寺常有漢風吸納,而洪水泉清真寺則是漢式殿宇、藏式形制。我想建築的融合就是文化的融合,而文化的核心價值就是信仰,是兄弟情誼與和平至上。

    兔守白菜(百財)、貓躍蝶舞(耄耋長壽)、梅蘭菊竹、鳳麟百花、老鼠葡萄(多子甜蜜)、南瓜蝴蝶(瓜瓞綿綿)、貔貅送福、五蝠捧壽、吉祥八寶、暗中八仙,洪水泉清真寺的磚雕集中著中國官民文化的特徵。接納萬物而豐饒自己,美好總是追隨著美好,最終聚攢為金字塔的堅拔。

    喚醒樓也叫邦克樓,一座三層六角磚木塔,由乾隆皇帝頒詔而建,是洪水泉清真寺最有價值的建築。我們旋塔而上,看到木梯很陡,扶手吱呀搖晃。年邁的阿訇上下不便,就在塔頂按了喇叭,自己在下面喊,聲音在上面傳。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