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七章 我的思想微博:藏地情思
    今天去西藏。此前我去西藏都是走青藏公路,這次是飛,飛過川藏之天。記得第一次進藏,我激動得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唐古拉山口跳起迪斯科。逝者如斯,歲月拋棄了那個青頭小子,而今的我已是發不森然、額不平坦了。但激動依舊,西藏是我血脈奔躍的理由。神山、藏川、蕃月、邊日,我是遠方飛來的小鳥,請你相信我。

    剛從西藏回來,還在思考,不想輕率地談,恰切、真實、獨有的感覺需要寧靜和綿延的情緒。手頭的雜事那樣多,等處理完了吧。朋友,當你發現你把靈魂丟在另一方,而只有肉軀飛來飛去時,你矚望思念的,其實就是你自己,是你那永遠傷逝的感覺和藏獒一樣深深舔吻過的西藏的心情。我在心情裡生活,悲欣交集。

    無論在南方的廣州、上海,還是在北方的青島、北京,我都自豪於我的來源。我知道很多人關注的並不是我本人,而是我那寥廓奧博的背景:青藏高原。但是一到西藏,我就陷入了深刻的自卑。我自卑我不是一個藏族人,我有那麼飽滿的藏族人的情懷卻不是一個藏族人。我多少次走進西藏,卻連一個「藏漂」都算不上。

    我不記得面對電視、廣播、視頻時我會緊張。但是這一次我真的很緊張,西藏人民廣播電台的「今夜有約」讓我陷入困惑。我想誠實新鮮地表達,精彩充實地談吐,但說出來的卻是陳詞濫調。我知道我讓主持人文心失望了。我想在此說:原諒我,我是一棵無根的樹、一隻不系的舟。我害怕雅江會沖掉我,藏土會拋棄我。

    深夜。黑暗中沉沉湧動的拉薩河。河邊的酒吧。我和朋友、和音樂、和寂靜在一起。默默翻動眼前的書,或者悄悄說話。有個話題讓我們心跳加快:你到底有什麼秘密誘惑了我——西藏?是蔚藍的佛天?是潔白的信仰?是倉央嘉措的黃房子?是我遠遠觸摸著的寺廟?是我暗暗熱戀著的桑吉卓瑪?還是已然覺醒的伏藏?

    拉薩的酒吧文化是魅人的風景。在八廓街、拉薩河邊、小巷額頭,酒吧就像夜的眼睛深嵌在風情之中,惆悵和曖昧是風情的一角。乾燥的人際得到潤澤,僵硬被軟化。許多心情需要表達,便有了竊竊私語中閃爍的燭光。你永遠不想觸摸到什麼,只是張望著對面的嘴巴,希翼那顆心在柔和的跳動之後,發出真實的哦吟。

    每次到拉薩,我最想做的就是像一個真正的信徒,口誦六字真言,磕起等身長頭,環繞八廓街,一周再一周。但每次我都做不到。我害怕我是一個偽裝的朝聖者,以匍匐在地的戲謔,冒犯了虔誠的磕頭媽媽的尊嚴。我也是害羞的,當著熟人的面,不敢靠緊愛人的身。我更是畏避軟弱的,剛要上路追尋就已經敗退而歸。

    當我不能像地道的信徒以等身長頭丈量八廓街時,我缺少的不僅是體驗的勇氣,更是真實而奮起的情感。我們永遠都是一個旁觀者,沒有感同身受的準備和身體力行的精神。所以我們不是釋迦牟尼,不是托爾斯泰,不是大作家、好作家。我們功利而怯懦地活著,擔當早已離我們遠去,死了還是活著?有魂還是無魂?

    喜歡那個叫饒春艷的女孩,沉靜而自信,柔弱而果敢。她驕傲地說,就這樣我來了,不走了,我喜歡西藏。我說不要忙到深夜,早點回住所,畢竟街上人少車稀。她笑道,沒事。她以她的坦然印證著拉薩的寧靜。海拔一上四千米,她就會有反應。她說怎麼能有一點反應就吃藥呢?她要挺著,適應,一定要適應。

    她給我照了幾張像都很好,照的不是壓迫人的背景,而是背景襯托下的人。我說來青島玩吧,她說一定會的,青島、大連都會去。在機場我給她短信,希望她的選擇就是她的理想。她回道,今天不敢來送,擔心經不起離愁別緒。忘了交代,作為記者,她一直跟著我們。人和人相遇,心和心相知。孩子,保重!

    明天起,我將陸續發表我對西藏的藍天、河流、湖泊、山脈、冰峰的印象,與各位博友共享,並期待錦上添花。那藍天之藍、河流之盈、湖泊之淨、山脈之偉、冰峰之曠,都是自然的極品,景深而意遠。我說過,我矚望和思念的,是那永遠傷逝的感覺和藏獒一樣深深舔吻過的西藏的心情。我在心情裡生活,悲欣交集。

    在飄著濁氣、下著塵雨的世界,西藏的藍天最是我的留戀。乾淨,純美,非雲不飄,非雨不下。我懂得天空的湛藍,那是眼光可以放縱休息的遠方;也懂得正是因為藍天,西藏媚悅了全世界。去吧,看宇宙之藍以最純粹的姿影注滿了蒼穹,看放飛的心情在藍懷裡伸作蒼鷹的翅膀一展而上。去吧,塵蒙之中,渴飲藍天的我們。

    從尼洋河的末端走向源頭,又從拉薩河的源頭走向末端。更有雅魯藏布江陪伴我們從下游大峽谷走向上游日喀則,歸途又看到橫貫江孜的年楚河。藏土的河流坦蕩深廣,那是古山冰晶之水的下凡,是西藏的底氣、神佛的搖籃、生命的地理脈道。它以母性的慈悲滋潤出牛羊人狗、青稞果蔬。西藏,江河聳立,群山滔滔。

    去了巴松措、納木措、羊卓雍措。「措」就是湖。都是神湖、聖湖,在水天一色裡蕩漾著大地的羊水。清透,藍綠,瑩澈,深深而淼淼,超脫而漂亮。湖都是嫁給山神的女神,水中的魚便是女神的孩子,所以藏族人不吃魚。信仰創造了湖的靜美和魚的幸福,和平被共享。哦,愛人的秋波,夢界裡的漣漪。原來有善良就有天堂。

    西藏沒有山。只有崛起的榜樣、呼吸的標桿,八千萬隆起的乳房,曾是、今是、將是我們吮吸命液的地方。我想那孤拔之態充滿男人的慾望,想那群起之勢有著吐蕃王的豪邁。它又是岩石之家、土礫之聚,泥石流讓我害怕,盤旋道讓我心驚。它在人的渺小中王霸而立,把光禿之美和森然之秀凹凸成巨浪的海。西藏就是山。

    飛機上就鳥瞰了,冰峰雪巔。我想:晶體的堆積何以如此跌宕?白色的塗抹何以如此蒼茫?那些稠綠、灰黃、奼紫嫣紅呢?無再生也無死亡,肅穆中浩浩湯湯。告白登山隊員,人類最蠢的就是征服。遠古,太初,寒武紀,現代與古生代對接。冰是地球的保姆,西藏是保姆的保姆。我願是一塊冰,禪定在西藏,萬年不化。

    來到卡諾拉冰川。山頂海拔五千五百六十米,公路四千八百米。二十年前冰川就在路邊,伸手可摸,現在後退至少三公里。冰川在消融蒸發中流淚,我們在沉默無奈中悲傷。人類是苦難的,命懸一線。這些年的大雨豐雪,都是冰川融水飄上了天,局部的洪澇意味著全球的枯涸。我矚望時間的盡頭,祈禱創世的神王,快來地球再造冰川。

    和經幡一樣斑斕紛呈,八角街的店舖,是情與愛的賣場。彷彿天下有多少愛侶,這裡就有多少俏貨:戒指是手指上的甜蜜,鐲子是臂腕裡的幸福,項鏈是裸頸上的溫暖,胸墜是心房前的纏綿。都是信物,是相思的證明,多少錢不說,真和假不論,傾心愛你,才是一切。哦,現在我要檢舉:同樣的戒指,有人買了兩個。

    這一瞬,我們身心清潔,沒有瑕疵。我們眼裡存著喜馬拉雅冰山雪浪的瑩澈,嘴裡噙著雅魯藏布急彎峽谷的霧汁,臉上鋪著江孜平原田園青稞的秋黃,額上頂著拉薩河畔經幡哈達的祝福。我們洗浴過了,從裡到外,被藏北高原的藍天牧野,被藏東森林的闊綠大秀。這一瞬,我們的祈願誠摯而浪漫:所有的吉祥都來西藏。

    我看到倉央嘉措翼然而起,如同吉祥的空行母,飄浮在綠雨之上。很安靜,情歌的聲音在所有人心底滋漫。我始才覺得書的孤獨的靈魂在尋找更加孤獨的人的靈魂,於是結伴而行。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書魂的依傍呢?單向街的情思裡,靈魂與靈魂的擁抱正在悄寂中綿延,一個聲音喃喃不絕:愛你,愛你身後的所有人。

    倉央嘉措斷喉而逝,卻把情歌留給我們,成為久遠的滋養。唱起來吧,在那東山頂上。你是誰的瑪吉阿米?你是誰的倉央嘉措?讓愛在心裡扎根長出,無論有花無花,有果無果,綠葉即是證明:哪裡有你的心,哪裡就有你的愛。伏藏就是埋藏心底有待發掘的愛情。你埋藏了嗎?你等待誰的發掘?海枯石爛,情歌不變。

    如果倉央嘉措不是二十四歲離世,又怎能保持永遠年輕的面影?如果不是用年輕創造永恆,又怎能延續情歌的生命?如果生命不是瘋愛,又怎能呈現再生的奇跡?如果奇跡不是跨越歷史的感動,又怎能維持愛與痛的秩序?如果愛痛之河僅是情慾,又怎能證明我們是文明的人類?如果人心不作回答,又怎能引發伏藏的開啟?

    去沙龍,談倉央嘉措。朋友問:我發現你的《伏藏》幾乎引用了倉央嘉措的所有情歌,怎麼沒有《十誡》?我說《十誡》和由此改編的《最好不相見》,以及《見與不見》和流傳甚廣的《信徒》,都不是真正的倉央嘉措情歌,而屬於後人的偽托和現代人的編創。或者我們可以寬容地將其理解為倉央嘉措情歌跨越時間的衍生。

    我在《伏藏》中提到《信徒》時說,那是倉央嘉措的現世代言對佛性與愛心的深情表達,是代言者和轉世者的美麗作品。這樣一種姿態也可以用來看待《非誠勿擾2》中出現的兩首「倉央嘉措情歌」。但一定要讓不知真相的觀眾和讀者明白,它們與倉央嘉措本人吟唱而出的情歌基本無關,只能說它們擁有倉央嘉措的精神。

    現代人編創的「倉央嘉措情歌」裡,加進去了時代的愛情理念和內地禪宗的意境,即所謂「一切聲色,儘是佛事」,「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從而消解了倉央嘉措情歌原本具有的世俗的親和力。我想說的是,失戀的悲傷和熱戀的激昂是我們和倉央嘉措的共有,被壓抑的人性才是情歌的魅力所在。

    很可能我們會有兩種倉央嘉措情歌,一種是倉央本人的情歌,一種是偽托版或現代版的倉央情歌。真正的倉央情歌並不注重愛情與禪機的結合。它源自倉央故鄉的門隅山歌,自然清新,唱出來而不是寫出來,所以口語化,多比喻:蜜蜂、蘋果、老狗等,極少出現「愛」這個詞,基本四句一首,套用著原生態的民歌曲調。

    封閉的地理、寒冷的氣候、缺氧的環境、匱乏的物產,這是一個缺少支撐的世界。當生命無法從外部找到支撐,心靈必然會成為支撐的源泉。這種支撐就是佛。佛是從藏族人內心長出來的支撐,是一個民族延續生命的力量。所以本質上說,藏族人拜佛不是膜拜偶像,是膜拜心靈,膜拜理想的存在方式,膜拜人的未來世界。

    夏宗寺位於青海平安縣的南部山群裡。「夏宗」在藏語中對應的是「鹿寨」一詞,指麋鹿生息的地方。山路崎嶇,林木茂密,是著名的靜修之地。它是山崖的一部分,懸空在陡壁之上,從下仰視,似是天堂麗影在雲霧裡浮泛。常有西藏青海的高僧來此封門閉關,鳥鳴為經,雲影是典,佛念在纏綿之中展翅飄翔。蔚藍的紙上,鷹是思想的文字。

    除了外來閉關的雲僧鶴侶,夏宗寺只有三個僧人。八十三歲的土族活佛朱成禮接待了我們。端來清茶,捧來饃饃,活佛說「吃上點,吃上點」。我吃著苦豆香油翻捲如花的饃饃,想起世俗的糧食如何餵養起我們的超逸,讓我們幽居於山巔,懸浮在霧裡,空中臥眠,天上人間。情思對接宇宙的時候,才知道浩渺的最是人心。

    當年,西藏噶瑪噶舉黑帽派活佛四世乳比多吉應元帝之召,去京途中曾在夏宗寺隱修,有人聞訊而來,希望給自己三歲的兒子剃度授戒。乳比多吉接受了邀請,卻沒想到由他授予近事戒的這個孩子後來成了宗喀巴,即格魯派的始祖、達賴班禪的師父。夏宗寺因此而名重教界。時間不居,風煙而去,夏宗盤嶇,我來頂禮。

    高域夏宗,山巔之上,夜色中,望深空。我想起我跟那隻鹿的區別了:它把星星當夜晚,我把星星當思戀。我思戀托爾斯泰遠去不見的「主義」,思戀孔子憂道不憂貧的君子之風,思戀神就是愛的基督精神,思戀悲憫至上的佛陀生命,思戀神女的慧情化作語言的剎那——澄碧空廓的境域裡,不朽的是那不朽的愛的晴朗。

    中國自然生態保護最好的是西藏。信仰的力量給了那裡平靜生長的歲月。面對自然,你不是強力索得,而是拜恩受賜,是有靈的萬物對生命出於憐憫的關照。所以人們心存神聖的善念,深信每一方綠、每一片水、每一座山都是神的居所,破壞自然就是破壞神的家園。它啟示我們:大地就是神,神就在腳下,小心啊。

    人神共居的自然是最和諧的自然,人獸並存的關係是最融洽的關係。在西藏,得益於信仰的不僅是人,還有昆蟲飛鳥、豺狼熊豹。生命存在於信仰的臂彎裡,做夢也是香甜的。它讓我們意識到生命形態的依賴:一是自然,二是信仰。人對信仰的背棄也就是對自然的背棄。生命、自然、信仰,三位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三個目的決定了那些朝拜者千里迢迢、三步一磕頭地走向拉薩:一是今生現世的平安吉祥,二是往生來世的幸福美滿,三是脫離輪迴、升向天國的堅定信念。其中決定性因素並不在於朝拜本身,而在於朝拜者的高尚心願:他們必須為所有人所有生命祈禱幸福才能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就是精神高度,是信仰的高海拔境界。

    高海拔的自然讓我們精神開闊,視野高遠,不像生活在擁擠的都市裡,每天疲於解決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精神頹靡,心胸狹窄,你爭我鬥。都市人要提高自己的境界必須從珍視一滴水、愛護一棵樹做起。懂得融入自然就是活力再造,踐踏自然就是生命自殘。人的精神本源於自然。切記,翻過這座山頭,我們才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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