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網談”無意中把“知識分子”變成“知識藏獒”的時候,在別人眼裡,我大概就成了那只從“困境”中走出來的“藏獒”。然而時刻糾纏著我的自省告訴我,我不是。有時候“網談”和“妄談”並沒有太多的區別,但我們的心靈就在網談抑或妄談中裸露了真實,一步步靠近了真理。所以我不是,不是那只代表真理的藏獒。
人生猶如一次無法預知前途的旅行,那些供人棲息的驛站不知道停靠在哪裡。我一直在青藏高原行走,突然有一天漂泊到了黃海之濱,這其中漫長曲折的經歷已內化為我心靈的強硬支撐,似乎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輕易觸動我了。然而,2004年的秋天,這個黃葉滿地的季節卻讓我在看到驛站的同時有了一次小小的驚訝,而且這個驚訝越滾越大,最後像滾雪球一樣延續到了2005年的秋天。
驚訝源自於青島新聞網大漠的帖子《一個青島作家的困境》。這篇發自2004年1月底的帖子從對個人和文本的解讀出發,以我的寫作狀態作為契機,最終走向了對城市文化的質疑。這個結果對作為樓主的大漠來說也許始料未及,對於我而言更是出乎意料。當網上的爭論如火如荼的時候,我尚定定地坐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裡靜靜地寫作,縱使外面雷電交加我亦全然不覺。10月初,大漠通知我要在青島新聞網與網友進行一次網談,我用了將近四個小時的時間看完了全部的網帖,內心的震動也可用“雷電交加”來形容。
這是一次頗有意味的集體話語,參與其中的每個人都滿懷熱情,無論什麼樣的觀點都傳達出他們對文化的關注和期待,對此,我充滿敬意。我的寫作生涯已逾歷二十余年,此中的風霜雪雨抑或陽光燦爛都不足與外人道,唯有內心的信持歷久彌堅,常常引發一些滔滔不絕的文字洪流。由此,大漠的命題便撥霧而出:在當下的文化現實中,一種寫作姿態的堅守是否要以作家的困境作為代價,換言之,作家的寫作與現實的關系是什麼?這是一個傳統的話題,但在今天被重新提出卻有其尖銳的背景與話語的力量。也正因為如此,此帖的出現引發了一場持久而深刻的文化討論。
我以為,這是一次超越了作家個人困境層面的眾聲喧嘩,我作為一個被置評的對象,實際上越來越成為一個舞台的背景,所有發言的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在舞台中央發出自己的聲音,以此拓展和延伸大漠的命題。我很滿意我所在的位置,也很願意自己能夠成為一個靶子,為網友提供操練的機會。這是大家給我的榮幸,它使我不是高掛於上下無著的半空,而是成為眾聲中的一種聲音。多種聲音的匯聚形成了一種景觀,一種罕有的人文景觀,我能夠感覺到大漠理想的“場”的存在,盡管脆弱了點,但卻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一個確乎其然的事實。
由對一個作家困境的關注,進而討論到作家精神的出處以及作家群體的現實處境,再到一個城市文化的建構,相信每個人的聲音都充滿了真誠的焦灼與關懷。這是每一個思考著的人對一座城市最初的也是最後的良知和責任。“最初”意味著最基本的關懷目光,它不包含有任何雜質,是對自己生存的城市直接單純的情感撫摸;而“最後”則是艱難持守的道德底線,它最終決定了我們的價值判斷和價值指向,也決定了一個城市的文化方位,這恐怕才是此次網帖的意義所在。我不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個體生命,而是一個眾目睽睽的符號,符號所引發的人們對城市文化激烈而深刻的探討,是大家的收獲,也是城市的收獲。
在網談的時候,很多網友的問題都聚焦在了青島文化,這也是我所感興趣的話題。從青藏高原的荒原背景突兀地出現在青島的藍天碧海,我應該是這個城市旁逸斜出的一枝虯干。文化視角的轉換有個艱難的過程,走近這座城市的文化並能渾然其間也並非一件容易的事。作為對高海拔的荒原寄予太多理想的作家,在這座零海拔的城市裡,我更像是一個茫然無措的探路者。也正是這樣的探路,讓我逐漸明晰了青島的文化脈絡,走近了青島的文化內心,開始看清和思考這個城市的疾病與康復。
二
青島在兩千多年的發展史和一百多年的建城史中,積澱了多種豐厚的文化元素,這些元素在延伸擴展的歷史河流中,一直負載著城市的文化之重。比如以齊魯文化為代表的傳統文化,以現代移民建構的外來文化,張揚經濟大旗的品牌文化,異域印記鮮明的殖民文化,彰顯人文精神的精英文化,具有宏大自然背景的海洋文化……所有這些都成為滋養一個城市文化大樹的肥沃土壤,每一種文化的有限性構成了城市文化精神的無限可能。無庸置疑,所有這一切使青島作為一個文化城市的理想期待有了依恃。
而蹣跚著的市民階層也在傳統河流的走向中堅定了自己的文化品位。市民文化的擁躉者不執著於向上的攀登,他們在人類物質力量的積聚中品味著世俗快樂的文化大餐,並以此成為島城無處不在的民間聲音。一場又一場盛大而狂歡的民俗文化,演繹出波濤洶湧的人海的巔峰,生活的意義就在這些盛宴的鋪排中被詮釋得通俗易懂、酣暢淋漓。這仿佛是支撐這個城市的基礎脈搏,並以此生長出枝繁葉茂的文化叢林:糖球會、蘿卜會、櫻花會、上網節(祭海)、湛山廟會、紅島蛤蜊節、嶗山旅游文化節、青島國際啤酒節、青島金沙灘文化旅游節、青島海洋節……傳統與現代的碩大花朵讓人們在突兀極致的風景中獲得簡單而純粹的愉悅,張揚的是市民內心最為本真的生活訴求。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德國殖民文化的浸潤染紅了青島的屋頂,德式風格的城市氛圍確立了一百多年後青島的基調。這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意顛覆,雖然不徹底卻從此改變了青島的城市走向。一百多年前當青島還是一個小漁村的時候,也許我們還無法預測,青島作為一個城市的建立,它最終會以怎樣的形象示人,但有一點可以確知,與今天眾多的中國城市一樣,在傳統文化和傳統心理的背景之上,必然會誕生又一個千篇一律、面孔相似的孿生子。殖民者的進入對一個國家而言是一種恥辱和災難,但是當這個國家根本沒有太陽升起並且照耀它的人民的時候,國家的意義已經名存實亡。
於是某個特定的區域便因此而受惠,盡管在殖民文化推進的過程中會遭遇各種對峙,但拒絕和沖突也為最終的和解奠定了坦途。百年後的今天,一座張揚著民族內涵與外來文明的獨特城市正與久遠的歷史呼應,殖民文化的深刻印痕遍布於我們的視域,百年來青島的發展正是得益於德國的文化輸入,那個遙遠的國度從一開始注視青島的土地,就致力於德國精神和德國品質的建構,從建築、鐵路、教育、宗教全方位的傾力打造,到物質和精神領地的全面覆蓋,青島在沉重的城市遷延中獲得了超越性的經驗和發展。這是我們無法拒絕的事實,盡管在某些特定的時候或某個特殊的歷史階段,我們的記憶會顯露出血色的創痕,但我們依然不能抹去青島百多年來城市發展的醒目標記。
此時我最能清晰地看到的恐怕就是青島的品牌文化,這是這個城市張揚內外的經濟支撐。它把握著人們的生命律動和生活節奏,也朝向著城市民眾的心力和欲望。海爾、海信、青啤、雙星、澳柯瑪……它們在青島的經濟版圖中占據高台,各領風騷,更多的時候它們的目標鎖定已不局限於本土的方寸之地,而是開始走向或者已經實現了先聲奪人的國際目標。這是當下最具活力的城市之聲,也是青島眾多文化支流中最富市場價值的文化黑馬。
我的理解,青島是一個典型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洋城市,這是天賜的資源,如果有一天,人們一提起海洋城市就想到“青島”這個名字,青島就獨一無二了。記得網友蕭樹說過:“時間從來都是鋒利無比的剃刀,它審視和淘汰著一切過往的人和事。在時間的此端,我能夠清晰地看到儲存在時間彼端的歷史印記,從最初偏於黃海一隅的小漁村,到德、日、美爭相侵占的東方良港青島,逐獵於這片土地的狂暴風雲無不裹挾著海洋的鹹腥氣味,同時也遺留下了富有海洋色彩的城市文明。文明的每一次進步,都必然呈現出兩種對立和相反的傾向,人類的血腥沖突導致了無數無辜生命的喪失,然而卻也雕刻著一個城市的滄桑歷史。發生在這個海島的每一次生命搏殺,比如田橫和他的五百壯士的集體自刎,比如1919年的‘五四’運動……都有著大海風起雲湧的深度背景,他們呼吸著海洋的呼吸,挑戰著海洋的挑戰,在肅殺的海風中推進了城市文明的進程。”
時間行進到現在,我們已經有了歷史沉澱的精華,在走過生命絕地之後,注定又有新的生命與歷史相遇。然而,這個相遇的時機尚在奔赴青島文化盛宴的旅途中,歷史的霧靄逐漸散去,時間也是最好的過濾器,它在等待那些能夠進入其中並且呈現光芒的生命。每一座城市都是有生命的,它們的沉思傾聽,它們的呼吸起伏,它們夢想飛翔的欲望與激情,最終決定了它們對世界說話的方式。青島擁有大海,也被大海接納,在時間的鏈條上,我看到了燃燒於海天之間的藍色火焰,它使青島以宿命般的力量承接著海洋的惠予。而演義中的文化告訴我們,青島已經領有了生命最好的音樂,卻還沒有實現最好的彈奏。
2008年,青島作為北京唯一的伙伴城市承辦了第29屆奧運會的帆船比賽,與北京“人文奧運”的核心理念相呼應,青島提出的“人文青島”,恰好擊中了青島文化的軟肋。如前所述,青島的歷史文化資源非常深厚,這本該是我們文化發展的極好土壤,然而,青島文化的現狀和青島城市的水平有相當大的差距。在漫長的文化漂流中,厚重的傳統文化在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後反而成為阻滯現代人格建樹的屏障,而市民氣極重的城市氛圍,也使得人文精神的呼喚成為海上遙遠的回聲。這個城市有著過去世俗的文化背負,故步自封的農耕文化和安時順處的殖民文化困囿著城市行進的腳步,其追星文化、演出文化、節日文化的造勢,更是放大了表面富麗堂皇的假象,堆積起一層被大海揚棄的泡沫,凸顯的是一個城市瞬間即逝的風光熱鬧。
這的確不是青島的真相,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在置疑青島文化的內在實質到底是什麼?青島文化“沙漠論”的爭執已不是幾個人的聲音,眾聲喧嘩的背後有著這個城市深藏的創痛,人文氛圍的缺失是城市最無奈的傷口。遍覽網帖,有一種感受深深地觸動著我,因為那也是我內心沉重的塊壘:大漠等人的聲音雖然宏大,但在青島卻沒有眾聲的回響,反而從那些與青島不相干的城市傳來了遙遠的呼應。我相信,他們不是僅僅出於對我個人的評判而參與發言,我已經無關緊要,就像有的網友說的,我只是一個載體,被許多人用來盛放他們思考的結果。他們所關注的,已經遠遠超越了地域的局限,只有對人類人文理想和文化精神的尊重與敬意。這是一種大胸懷、大境界,如果把他們集中在一座城市,人文氛圍的形成就不再是“光榮的夢想”。
海洋賦予了青島先天的優越環境,但海洋文化通過人群表現出來的強悍形態並不特別顯著。推動一個城市的發展需要所有合力的焊接,我此前表述的每一種文化元素,在被單獨放大的時候都具有不可低估的能量,一旦匯聚在一起,卻又奇怪地消解了各自的內力,它們無法形成海嘯般的強勢,共同席卷傳統的惰性和因循的守成,因而也在心理和行動上拒絕著海洋力量的進入。關於青島城市的文化缺失,我已在網談中說到了八個方面,同時我也看到了一些讓我驚喜並且給我啟發的帖子,蕭樹、撒哈拉之心、三色雲、少而又少、胡侃一刀、上海寂寞哲人、摩納哥王妃、魔鏡等等都在帖子裡有過極其深刻的表達,大漠的沉痛尤其令我動容,他完全是以一個生活於斯的知識分子的情懷呼吁著城市的責任與良心,更多的網友呼應了這些聲音,甚至在網談過後,《青島早報》也以幾周的版面繼續討論著青島文化,這些都昭示了一點:青島文化確實有它先天不足的貧血症,所幸已經有人努力用自己的聲音去傳達一種責任,同時也警醒更多的人,為這個城市的文化生長擔當走卒的使命。
網友撒哈拉之心表述過這樣的意思:沿著海走,是行走,也是棲居。這樣的一種漂泊狀態,恰好詮釋了海洋文化的真義。人類詩意地棲居是一種理想,中國城市的同質化在今天已經是一種常態,青島要想獨賦異稟,給人類提供一個詩意棲居的范本,起決定作用的大概還是人性和人心。的確,城市能夠造就文化,文化更能造就城市。對於一個獨立思考的城市生命而言,我唯一的期望就是,我們棲息的這座城市能夠成為歷史的光陰中最結實的文化存在。因為卓越的文化是一個城市最恆久的品牌。
三
在經過一年的沉寂之後(我相信海底的潛流仍在悄悄運行),由於我的一本書的出版,大漠又一次在網上發帖引發了網友的爭論。一本書《藏獒》和一篇文章《現在誰還需要藏獒》,成為另一個更具有挑戰意義的“知識分子公共性”話題的源起。我又一次體會到了驚訝的感覺。與此同時,我更為深切地感受到,在這個城市裡,確實有一些因為責任而思考的知識分子,他們的聲音也許孤獨,但卻有著最為純粹的質量。
《藏獒》的出版所呈現的景觀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在寫作的路上走了很久,以後肯定還要走很遠,我似乎找到了一種非常合適的表達方式。其實,《藏獒》的基本精神是我一直堅持和表達的,它們是我靈魂的支撐,也是我寫作的支點,只是這次卻有些令人驚訝的熱鬧。大漠在青島新聞網發帖後,“現在誰還需要藏獒”成了網友們質疑文化現實的中心話語,同時再一次觸及到了一個城市的文化命題。坦率地說,我很感謝網友們的關注和期待,但我也深知,這次的掌聲不是給我一個人的,它是大家對一種精神的渴望的結果,我只是先於大家表達出來並且獲得了真誠的認可。因此,此後由青島早報、青島作家協會、青島書城發起組織的“《藏獒》作者讀者見面會”就有了特別的意義,我把它理解為網帖的延續和現實的對接。隨後又有網友繼續在大漠的帖子裡表達自己對“見面會”的看法,這一次,青島新聞網作出了快速反應,加了版主說明重新置頂,於是,就有了關於知識分子公共性問題的激烈爭論。
我的確沒有想到,對一本書的討論會牽涉出一個全球性的敏感話題,此次網帖的討論,視角之開闊,語言之犀利,爭論之激烈,在一般的評論中還非常少見,盡管參與的人不是很多,但關注的人卻迅速攀升,點擊率非常高。我再一次品嘗了置身其中又置身事外的充當背景的滋味。
知識分子問題已被世界很多國家的專家學者論述,焦點一般集中在知識分子的含義、知識分子的身份意識、知識分子的公共性等問題上,其實最基本的核心就是什麼是知識分子?美國阿拉伯裔學者薩義德在他的《知識分子論》、英國學者保羅?約翰遜在他的《知識分子》中都對知識分子問題做過最直接尖銳的闡述,國內就我所看到的文章在論及知識分子問題時也有很多人承接了他們的觀點。薩義德的知識分子理論一般被人引用的有四種含義,即知識分子為民喉舌,作為公理正義及弱勢者、受迫害者的代表,即使面對艱難險阻也要向大眾表明立場及見解;知識分子的言行舉止也代表、再現自己的人格、學識與見地。
他認為,知識分子才智出眾,特立獨行,秉持獨立判斷及道德良知,不攀權附勢,不熱衷名利,是對權勢說真話的人。王岳川在他的《知識分子:思想命運與精神定位》一文中,依據其價值取向而非職業特性把知識分子分為四類,其中一類是人文知識分子,他們關注生命意義、依憑獨立不倚的人格精神完成對社會的批判。撒哈拉之心大概也是偏重於薩氏的知識分子定義,並且熱烈地推崇薩氏的行藏。而大漠關於知識分子的指向似乎更明確一些,他著重立足於本土,希望腳踏實地地為一個城市擔負起力所能及的責任。照我看,這兩種態度實際上都建立在對自己生活的城市的愛痛之上,正是有了這樣的關切和目光,他們才以最大的熱情和良心,寄希望於這個城市的知識分子煥發公共意識。
我很贊賞薩義德的知識分子論以及他的知識分子實踐,他是一個既有話語同時又付諸實踐的典范,應該說,今天的中國已經很難找到幾個像薩義德這樣的知識分子了,因此2003年薩義德去世的時候,有很多人包括我都感覺到一團火焰熄滅了,他帶走了這個世界上最具有穿透力的聲音,也帶走了知識分子心靈最猛烈的燃燒。薩義德的存在和離去,都沉重地影響著世界范圍的知識分子對諸多問題的思考,也由此看出,一個知識分子只有在具有了公共性之後,他的聲音才能對世界產生影響,他的言說才能在推進世界歷史的進程中放射光芒。
知識分子的公共性在當下缺失已久,我們更多的看到的是專業知識分子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的建樹,許多專家和學者確實為人類知識的建構貢獻著自己一生的心力。但是,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有些專業知識分子越來越專業化,在走出他們的專業領域後,對世界表現出一片茫然,在知識之外,社會責任、公共關懷、批判精神都如風過耳,更遑論為此所要付出的代價。我以為,當作家、學者、教授不再為真理而思考、而寫作、而言說的時候,他們就不是一個知識分子了。在遍布世界的危機面前,知識分子的社會良知和言說勇氣尤為重要,社會良知決定了你對公共事業的責任和參與,言說勇氣則決定了你在思想與利益之間的取捨態度。我覺得,不管哪一類知識分子,無論是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還是在社會領域,都應該具備最起碼的公共意識,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更應該為弱勢者吶喊。
做一個公共知識分子肯定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因為我們所知道的知識分子大多局限在學院、科技、新聞等單位,他們依靠體制生存和實現價值,享受著體制所帶來的一切好處,吃穿不愁,如魚得水,很難跨越體制的框限表示公共關懷;即使有一小部分人游離於體制之外,以純粹的精神立場堅持言說的權利,也只能游走在社會的邊緣。知識體制是一個龐大堅固的怪圈,一方面你必須是一個被體制認可的專業權威,你的聲音才會有到達和影響社會的機會,而另一方面體制又不看好你在體制之外的批判聲音,因此你的發言就不會非常自由。薩義德堅持知識分子的公共角色是“局外人/業余者/攪擾現狀的人”,但是他的身份也沒有能夠脫離學院的局限。然而,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象征,他仍然給我們顯示了特殊的智慧:我們可以嘗試在知識體制之內與社會的鏈接。也就是說,公共知識分子的聲音必須超越一己的私利,質疑既定的秩序,在精神上保持流亡的狀態,以放逐者的心靈探索事實的真相,從而構成對公眾事業的業余關懷。在某種意義上,這樣的公共角色似乎更難承當,也更需要是非堅持和責任言說的勇氣,但卻不是無法逾越的鴻溝。只要你堅持了一點點,就向真理靠近了一大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稱之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但是我希望能夠靠近這個目標。也許我不能像薩義德那樣奔走呼號,影響大局,但是最起碼我可以關注普遍的社會文化症候,用自己的聲音傳達和提倡社會應該守候的文化理想。一個時代應該有多種聲音,一個城市也應該有異聲的攪擾,這個聲音會打破許多人沉醉的享受,會讓許多人睜開蒙矓的睡眼。清醒的認知和理性的判斷是一個城市選擇文化方向的基本尺度,也是知識分子批判言說的根柢。我渴望生命的舒展,也相信生存於斯的眾生都渴望生命的自由與奔放,然而這樣的愉悅不會從天而降,它必須讓我們經歷痛苦的揚棄甚至撕裂才會走向實現的可能。正如大漠所說:“作家應該勇於承擔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對一個城市的文化負責。文化的外延與范圍應該進一步擴大,讓盡可能多元的文化觀和立場一起顯現出來,來共同制造這個城市的文化繁榮。這樣的公共參與也許會增加我們的負累,也許會讓我們多一些罵名,也許還會讓我們付出更大的代價,但是,當一個城市因為你的聲音和犧牲而有所改變,並且讓精神的領地能夠廣闊而持久地傳承,我們的靈魂就獲得了超越時空的安寧。”
一種文化的倡導不是某個個人的力量能夠完成的,它必須而且肯定是眾人合力的結果,但是首先每個個人都要有知識分子的身份意識,那就是身為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這種良心不是簡單的道德良心,它是每個知識分子有勇氣質疑和挑戰世俗及既定生活秩序的底座,也是把握社會文化方向的矯正器。因此,一個有責任的作家就是要讓自己的文化表達具有最大化的覆蓋面積,不管接受與否,無論侮辱贊美,我相信,只要聲音到達的地方,總會長出綠色的青苗,也許將來的某一天,還會連起一片參天大樹。當然,這是我樂觀的臆想,也是我對未來的祝福。
四
我注意到,在這兩次網帖中,大漠有一個中心表達,就是作家與現實的關系問題。《一個青島作家的困境》和《現在誰還需要藏獒》都描述了作家面對世界的態度以及在現實中的思考與寫作,所不同的是,前者表現了作家與現實的疏離,後者則闡發了作家對現實的呼應,兩種態度產生了兩種結果。這種言說正好契合了我對作家與現實的關系的解讀,也成為我對自己寫作態度的參照和反思。
作家作為人文知識分子,據守獨立的生命體驗進行寫作,這種體驗裡包括經歷、閱歷、思考、想象、情感等等,因此比普通的人群更能洞悉現實真相,直面社會文化危機,無論是體驗還是寫作,都是對現實的高度精神認知。這就決定了作家既要與現實保持距離,又要在現實中發現存在的痼疾並且勇於表達,不能流俗,更不能隨波逐流。一個作家應該既是出世的,也是入世的:出世是要有超然清潔的生活,堅守純粹獨立的精神品格;入世則是對現實懷有關懷的熱情,守住自己的良知,堅持批判和質疑的態度。
這種態度無疑會使一個作家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具有尖利的生命疼痛。這種疼痛迫使他不斷地尋求一種可能的方式完成他的使命,並且在疼痛中感受生之悲歡。作家的使命就是聽從現實的切割和驅使,把他聽見和看見的社會與自然的內核昭示於人類,他的疼痛就是現實的傷口。作家對現實的發現是孤獨而飽滿的,這正如我的獨自行走,既遺世獨立又與荒原深處的生命之核遙遙呼應,仿佛我是大地遺落在民間的一個孩子,在精神血脈上與大地緊密相連,氣息相通。我向著荒原的腹地出發,渴望與大地的精魂相遇,我知道只有荒原才能以高昂的精神引領我向上飛翔,才能鍛造生命的純粹與高貴。我也知道,我與荒原的對話總會在人類對自然擠壓的縫隙中發出聲音,因為我對於生命以及使命的領悟來源於荒原的啟示、宗教的灌頂、感情的交付和精神的承擔。
一個這樣的生命注定了其寫作的向度:一方面,他要艱難地捍衛內心的自由,這使得他幾乎是必然地要與現實的生活產生各種各樣的緊張感;另一方面,他又看到了社會文化症候,他必須堅持真正體現獨立人格的寫作。因此作家的聲音必定是孤獨的,他常常要破壞很久以來人們遵循的戒律和規則,比如我在我的多部小說中寫到過的個體生命的意義實現,因為作家更為尊重的是人的生命、尊嚴和權利。每一種文明的進步都必然伴隨著人的生命的巨大犧牲,但是我們不能把這種犧牲看作是理所當然,不能在崇高的名義下驅使生命懷著絕望和恐懼走向內心的崩潰,走向黑暗的深淵。我對撒哈拉之心的網帖印象很深,他在大漠第二次的網帖中曾經說到我和王小波的精神相通,我非常喜歡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獨行的豬》。這次我特意重讀了王小波的《個人尊嚴》,他說:“人有無尊嚴,有一個簡單的判據,是看他被當作一個人還是一個東西來對待。
這件事有點兩重性,其一是別人把你當作人還是東西,是你尊嚴之所在。其二是你把自己看成人還是東西,也是你的尊嚴所在。”王小波認為,“中華禮儀之邦,一切尊嚴,都從整體和人與人的關系上定義,就是沒有個人的位置。一個人不在單位裡、不在家裡,不代表國家、民族,單獨存在時,居然不算一個人,就算是一塊肉”。東西是被拿來用的,而生命才是鮮活的本體。任何經歷了中國文化秩序和非常時期的人,在內心深處都會保留某種人被作為“東西”的記憶,並且深知這種記憶的歷史延續性。於是更多的人持有的姿態是駝鳥政策,要麼渾然不覺,要麼屈己順從,恐怕很少有知識分子像王小波的那只著名的豬一樣“特立獨行”。而我希望的作家就是要在現實中看到常人不能看到的事實,以自己的言說方式喚醒社會對既定存在狀態的思考,他的獨立、自由、敏銳、尖利的聲音注定了他必然處在邊緣地帶,他因此成為精神荒原和現實空間的孤獨的行走者,他是一個因孤獨而驚訝、而害怕的號叫者。
這恐怕就是大漠所說的作家的困境,是被許多優秀作家證明了的現實處境。大漠的評論常常一針見血,有著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敢於直言的勇氣,目光又非常犀利,批評起來雖然表面上溫良恭儉讓,但內裡卻暗藏機鋒,入骨三分。他對我的解讀理性而到位,從不會因為頭腦發熱而遮蔽真相,這也是我欣賞他的理由所在。
在此我想表明,不論是我此前的多部小說,還是這次的《藏獒》,貫穿始終的都是我一直堅守的文化理想和批判意識,我從沒有在自己的作品中放棄對生命意義、人生苦難和現實痛楚的思考。生命的尊嚴高於一切,我活著並且為理想寫作,這就是我生命的價值。我由此得出結論,作家既要與現實保持一種疏離關系,也要和現實求得一種平衡,謹慎地選擇適合的言說方式,才能最大程度地輻射自己的思想,用自己的聲音影響最多的人。
與現實保持疏離關系是作家批判和質疑的基本退守,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呈現生、死、崇高、卑微、大我、小我的所有意義,在對生命的強勢關懷中,突出生命本體的價值,有意識地漠視既定現實和世俗生活中的所謂規則,而把所有力量集中到“人”和“人性”之上,回歸生命的本源。此時作家的寫作標志著他的靈魂的取向,卻也同時證明了一種精神價值的堅守,和完成是一個多麼艱難的過程。作家必須超越他的孤獨,給孤獨以卓越的品質,讓世界在孤獨中看到生命的尊嚴、自然的靈性,以及人的靈魂在孤絕中的上升和超拔。與此同時,作家不能放棄面對世界說話的聲音,一種思想的傳播依靠多種方式的努力,每一種都值得我們探索和嘗試。每一次的下一次都可能是抵達綠色原野的通衢,都可能在清澈天空裡遍響回聲;每一次的不放棄,都意味著遭遇更多相同的靈魂,這些靈魂是作家艱難時世中至高的安慰,也是滄海桑田後至深的敬意。
行文至此,已是滿天霞光,一夜未眠的閱讀和寫作,是與眾多網友的靈魂碰撞。我突然發現,饒有興味的是,在第一次網帖時出現的撒哈拉之心頗有PK大漠的味道,而到了第二次網帖就可以看到,撒哈拉之心已經被大漠收服,這種收服應該是一種彼此的激賞和認同,傳達的是江湖大俠的豪氣(大漠和撒哈拉之心都有關於江湖的議論),他們殊途同歸,其立場和視角在不斷的碰撞與對話中走向了大同。這確乎表明,對話不是矛盾的開始,而是求同存異的通途。
而所有這一切所呈現的奇跡既有大漠的寬容和思想的魅力,也有眾多網友彼此的善待和接納,更有大家對這個城市和文化的期待。
我從荒原走來,來到城市後我看到的依然是大漠和雪原以及撒哈拉的心,這是我的幸運。我聽到一個聲音告訴我:你就是那只藏獒,你必須是那只藏獒,跟我們一起走吧,走過這茫茫原野。沒有盡頭的原野上,魅惑我們的,是那遙遠的遙遠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