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六章 信仰的追求與心靈的掙扎:五種作家的五種境界
    在我看來,古今中外的作家有五種分類,即名作家、作家、大作家、大師、精神導師。五種分類產生了五種境界、五種精神現象,其表述如下:

    精神導師——救世姿態、信仰寫作、捨己之心、無人之境

    大師——創世姿態、理想寫作、利他之心、自如之境

    大作家——醒世姿態、理性寫作、悲憫之心、風格之境

    作家——憤世姿態、感性寫作、怨望之心、性情之境

    名作家——入世姿態、才情寫作、名利之心、雷同之境

    這個表述應該從下往上讀,它是一個金字塔,名作家(名為作家者)在最底層,不計其數;精神導師在最高端,鳳毛麟角。

    「救世姿態」、「創世姿態」、「醒世姿態」、「憤世姿態」、「入世姿態」,指的是行事原則和寫作姿態。

    「信仰寫作」、「理想寫作」、「理性寫作」、「感性寫作」、「才情寫作」,指的是精神現象和思想層次。

    「捨己之心」、「利他之心」、「悲憫之心」、「怨望之心」、「名利之心」,指的是心體表現和主體意識。

    「無人之境」、「自如之境」、「風格之境」、「性情之境」、「雷同之境」,指的是文本境界和敘述特點。

    作家的五種分類和五種境界讓我們思考以下一些問題:

    境界是精神的,層次是心靈的,有些人寫了一輩子,著作等身,說不定也僅僅是一個「名作家」(名為作家者);有些人一生只寫了一本書,說不定就已經是「大師」或「精神導師」。在這個金字塔上,有些作家是從下往上走,有些作家是從上往下走,有些作家是忽上忽下地走。這裡需要強調的是,作品是作家行事原則、寫作姿態、精神現象、思想層次、心體表現、主體意識、文本境界、敘述特點的綜合體現。作家面對的主要不是一個外在的世界、一種外在的生活,而是自己的心靈。心靈的優劣決定了作品的優劣,心靈的內涵決定了作品的內涵,作品是心靈閃光的顯現和物化,而不是生活本身。任何生活都必須經過作家的選擇和提煉,對生活的選擇和提煉往往比生活本身更重要。對作家而言,和自己作戰遠遠超過了和外部世界作戰。

    而對讀者來說,你可以把自己熟悉的作家按此五種境界排序,並把它看成是一生閱讀的一條便捷之路,根據自己此時此刻的需要做出選擇。你若是僅僅需要沒有思想堅守的才情滋養,就沒有必要閱讀「精神導師」和「大師」的作品,比如但丁的作品、歌德的作品、托爾斯泰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它們會讓你不忍卒讀,因為你的心靈不需要它們的指引。相反,如果你要的是補缺心靈、圓滿精神,就完全可以忽略別的,而直取「精神導師」和「大師」的作品。我的意思是說,作家有五種境界,讀者也有五種境界。一個作家的作品,只會在相同境界的讀者裡生根、流傳。

    同樣,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對不同境界的作家有著不同的衡量標準,你如果是一個僅具有「入世姿態」或「憤世姿態」的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就無法理解具有「救世姿態」的精神導師和具有「創世姿態」的大師,更無法做出正確的評價;你如果已經具備了「救世姿態」或「創世姿態」,也不可能只熱衷於評價具有「憤世姿態」的作家和具有「入世姿態」的名作家。總之,你具備什麼,才會正確評價什麼,你不具備什麼,就很容易忽略什麼。作家有五種境界,批評家和文學史家也有五種境界。

    一般來說,一部作品只體現一種境界,但有時候也可能例外,它會成為多種境界的綜合體,甚至把精神導師的救世姿態、大師的創世姿態,大作家的醒世姿態、作家的憤世姿態、名作家的入世姿態全部吸納在一部作品中,比如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

    中國當代作家百分之八十五處在「名作家」這個境界,即入世姿態、才情寫作、名利之心、雷同之境;百分之十處在「作家」這個境界,即憤世姿態、感性寫作、怨望之心、性情之境;百分之五處在「大作家」這個境界,即醒世姿態、理性寫作、悲憫之心、風格之境。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大部分中國作家爭名利,爭地位,卻不爭姿態,不爭境界,懵懵懂懂一路寫下去,到死也不知道自己住在幾層。我們還沒有「大師」,更沒有「精神導師」,因為並不是你想做「大師」和「精神導師」就可以做「大師」和「精神導師」,大師和精神導師必須是知行合一、身體力行的。他們會為了「創世」和「救世」獻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會把自己的全部生活托付給「理想」和「信仰」,而成為人類精神暗夜裡的燈塔。

    我這樣說肯定會有人詰問我:你楊志軍也是寫小說的,你說你屬於哪一種境界?我的回答是:我首先是一個閱讀人,我對五種作家五種境界的劃分依賴於我作為一個閱讀人的立場,我和許多閱讀人一樣,得到過作家作品的精神引領,我期望這樣的引領伴隨我的一生乃至人類的世世代代。至於身為作家的我,如果不得不對號入座,那我也就是「名為作家」而已。略有不同的是,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平民寫作者,我的原則是:「平凡的姿態、平淡的對待、平和的往來、平靜的存在。」我更願意在一種「非作家」的氛圍裡從事寫作,因為寫作對我來說是內心的需要,是不斷襲擊我的表達慾望的滿足,就像面對一個刻骨銘心、日思夜想的愛人不得不袒胸露懷那樣。這樣一來,似乎又有了第六種作家,第六種「作家」算不算作家?算與不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自己的總結:出世姿態、入世寫作、無求之心、空了之境。總結其實也是期許,現在沒做到的,以後我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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