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癡迷於地平線的夢妙,以為那是未知與有知的分界,是未來與今天的軸線,所以我注定要為夢妙的召喚而命懸一線。這是怎樣的一線啊,是永遠顫動的地平線,是一個人畢生都要去接近而又無法接近的地平線,是在別人眼裡你出生於斯而又活躍於斯的地平線。
我們驅車在公路上行駛,猛然發現黑色的路面已經不知不覺變成搭在地平軸線上的一條傳送帶了。和工業傳送帶不同的是,我們永遠不可能從這邊被傳送到那邊,儘管我們時刻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從軸線上翻過去了。一個夢,一個真實存在著卻無法接近的夢。人怎麼可以沒有夢呢?人怎麼可以離開夢呢?地平線之於人就是如此地重要。
最重要的恰恰又是最平淡的。西部地平線的平淡就在於它隨時都會出現在你的眼前,不像在別處,經常是你根本就找不到地平線——城市的地平線在哪裡?抬眼望去,滿滿當當都是高樓大廈,它們就在離你幾步遠的馬路邊把地平線隔斷在你的視域之外了。城市悲慘到幾乎沒有了地平線。沒有地平線的城市以風起雲湧的逼仄令人窒息苦悶。我不喜歡城市,可我又不得不待在這裡,待在堅固的樓廈裡和更加堅固的人群中空落落地喊一聲:「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鄉村的地平線在哪裡?舉頭尋覓,林林總總都是鄉鎮企業、塑料大棚、防風林帶、茅店村社,哪裡有什麼勾勒著地沿吻合著天邊的迢迢一線?而在極地西部,在屋脊對接後隆升而起的高山之巔就完全不一樣了,曠野,曠野,曠野,一任坦蕩的曠野之上,天穹拉直了線條讓你矚望,抬頭低頭都是地平線,沒有什麼東西能擋得住你的目光。光脈動盪的地平線上,人的影子、馬的影子、牛羊的影子,就像剪出來的,就像有人在幕布上表演著皮影戲。尤其是黃昏,或者是早晨,氈帳在霞色中淡出,馬影在嵐光裡佇立,牛羊沿著地頭雲彩一樣飄來飄去,潑墨似的人影一會兒從人間走到了天上,一會兒從天上回到了人間,一會兒又突然不見了,彷彿鑽到地底下去了。你發現原來天地是合一的,至少在不遠處的地平線上天和地是縫綴起來的。人的自由也就在上天入地的表演中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當然遠不止如此,我說了地平線是夢一般美妙的,我說了我們驅車行駛在公路上,誰也不知道黑色的傳送帶會把我們傳向何方。現在我們下車了,當一種雖真亦妄的地平線向著我們飄渺而來時,我們沒有理由不停下來遠遠地默賞一番。那是大戈壁的地平線,漫捲著森林潮,蕩漾著海湖水,鷗鳥的身影低低飛翔,輕舟的帆影點點明亮。一會兒又變了:秀水漣漪,花紅柳綠、水村山郭、風動酒旗。大戈壁中的浩浩綠洲竟是如此迷人,但是我們不能走過去。我們都是「老戈壁」了,知道什麼叫戈壁蜃景、邯鄲一夢。蜃就是古代的蛤蜊,能呼氣成樓、哈氣成林、放氣成水。大戈壁是古大海的海底,到處都有老蛤蜊的遺存,當它們知道人需要領悟真理時,就在地平線上以看圖說話的方式告訴你:陛下(它們對所有的人都稱呼陛下,因為在它們眼裡,皇帝和奴僕並沒有什麼區別,聽到有人被稱為陛下,就以為所有人的名字都叫陛下),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好比顯榮富貴,那是虛幻而無常的美景,遲早要化為烏有。
但是你不必沮喪,過了戈壁就是草原。當大草原的地平線飛來眼底,當地平線的風貌以精神境界的形式,而不是以牛羊牧草的形式呈現於你面前的時候,大歡喜的感覺就油然而生了。因為有七彩經幡的祝福,有佛法僧三寶殿堂的迎迓,有佛陀永恆的微笑。說得具體一點,草原地平線上最迷人的風景就是吉祥的寺頂塔飾,就是噴焰法幢,就是大法輪的金色造影,就是一隊紅袈裟的喇嘛迤邐而過的晨景暮境。我每每看到它們就覺得真正的幸福、最大的幸福就是擁有信仰,就是在信仰的臂彎裡安然睡覺。那麼,是不是說,城市沒有地平線的原因是信仰出了問題呢?城市的信仰是什麼?信仰的標誌又是什麼?我看到了霓虹燈的暗淡、大飯店的蒼白、腦袋瓜的荒涼,琳琅滿目的城市裡怎麼好像什麼也沒有呢?除了悲哀。在這個大家誤以為有了金錢就有了一切的世界上,我要宣佈:沒有信仰就沒有一切,有了信仰不等於就有了一切。
金和綠、信仰和生命的草原地平線在無色之風中悄然而去了。跟著出現的是有色之風蕭蕭而鳴的沙漠地平線。我想起了《克拉瑪依之歌》:「當年我趕著馬群尋找草地,到這裡勒住馬我望過你,漫漫的黃沙像無邊的火海,我趕緊轉過臉,向別處走去。」而我是不會「趕緊轉過臉」去的,雖然我遲早會「向別處走去」。我發現我終於發現有一種自然景觀和女性的肉體一般無二。我說的是沙漠地平線的顏色,說的是那種柔美飄逸的線條。不同的是女性的肌膚有時候是不乾淨的,哪怕她一天洗八次澡,甚至洗澡越多的人越有不乾淨的嫌疑。我看過一部電影叫《榴蓮飄飄》,主人公在香港的時候,一天洗了三十八次澡,一會兒一次,一會兒一次,你說她是幹什麼職業的,總不會是洗澡職業吧?而沙漠,那黃皮膚的沙漠,那臀線、那胸線、那股肱之線、那美腿之線、那在風中擺動的地平線,是絕對的綽約,伴隨著絕對的乾淨。什麼時候,在我們生存的地球上,乾淨成了理想?因為乾淨,她一無所有。她修持著自己的一無所有,倔強地堅守著自己的一無所有。她的美麗就在於她一無所有。沙漠地平線是乾淨而一無所有的地平線。
還有什麼地平線呢?有的,那就是無窮山脈的綿延之線。不,那不是地平線,那是天際線。山影用強烈的嶙峋起伏描繪著天的輪廓,天也就顯得藍錐倒懸、殘缺不全了。山有多少峰,天有多少口,山天交接,犬牙錯互,那縝密而複雜的線條無盡地彎曲著,誰也分不清是彎曲到了天上還是彎曲到了溝壑。山遠有青霧,嶺近繞白雲,當我們實在搞不明白山在天上,還是天在山下的時候,天際線的消失就等於讓我們知道了混沌未開的樣子原來就是雞蛋無縫,雞蛋一旦有縫了,那就意味著盤古開天告成了。當然大部分情況下,天際線是不會消失的。高山覆雪,冰清玉潔,那裡是最安靜、最沒有污染的地方,那裡的天際線就像細韌的絲縷垂掛著一束束陽光,那裡是被拜望、被敬畏的焦點,那裡的思想是淨土裡的莊稼,吃了它就可以直取資糧道,奔達無塵界。當塵世的「緣起之有」不再出現,那就真正是無阻無滯的自由「天空」了。天空是走向無煩妙境的走廊,是悟道者的意緒綻放蓮花的碧水天湖,到達這片天湖的唯一方式,就是讓眼光和情感爬上冰雪的山脈越過明澈的天際線。可以說,那些被有名望的山脊托起的天際線都是高人領悟人生、知曉宇宙的地方。
我又一次想到城市了,城市不是也有在高高矮矮的樓房之上委曲求全著的天際線嗎?遺憾的是,樓房的參差不是信仰的聳立而是慾望的崛起,小樓房代表小慾望,大樓房代表大慾望,慾望的堆積潮表現為一種相對靜止的洶湧澎湃,暴力、強姦、貪污、盜竊,一片片立體的罪惡永浪不衰,而天際線就像花邊一樣令人失望地鑲飾著它們,保護著它們。於是城市的天際線馬上就太髒太暗了,馬上就被污染得不再蔚藍、不再清明了。而在中國的西部,在我們停車佇立的地方,在遠山高脈一揮而就的天際線上,是看不夠的美雲、彩霞、淑氣、晴光,是賞不盡的綠山、青峰、雪巔、冰塔,是感受不完的清淨、脫俗、莊嚴、殊勝。
我曾經神往於地平線的高顯,以為那是詩音裊裊、花色爛漫的地方,是寶鼎吉祥、水軟山溫的所在;現在我依然崇敬著地平線的曼妙,因為在城市即使是亂見樓房無數重,即使是門戶塞其盈視,高牆盱其駭矚,人的張望與欣賞依然未能休止。顧及不到遠方的日子裡,注視身邊的人群便成為必然。難道不是這樣嗎?——人與人之間,你是我的地平線,我是你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