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西部旅行探險的人大致是這樣幾類:熱愛大自然的人,渴求瞭解世界的人,以「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自居的人,內心需要山水安慰的人,探索地理奧秘的人,以職業探險為生為家的人,工作和生活節奏太緊張需要徹底放鬆的人,富足而又不甘墮落的人——他們厭倦了都市生活從酒店到酒吧、從麻將到撲克牌的無聊消費,需要刺激,需要提升,需要淨化,需要在回歸自然的過程中讓生命更加明朗,而不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處在燈紅酒綠的黯淡之中,被紅塵白浪、是是非非糾纏得迷茫憔悴。可以說中國東部、南部以及沿海的經濟越發達,人們的生活越富裕,來西部旅行探險的人就越多。他們用有限的鈔票換得了精神的再生、頭腦的光明、心身的清淨,是再划算不過了。那麼西部到底有什麼呢?
有天之丰采、山之品貌、水之流韻、原之格調,有真言之堂奧、藏佛之妙道、理想之淨土、邊地之風俗。
二
哪兒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國,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藍最藍的,那種一碧如洗的明快讓人直接想到天堂,天堂的確是風露瑤池、美輪美奐的,要不然鋪天蓋地的雪域信仰怎麼會把靈魂升天當成是一生一世乃至幾生幾世的最高理想呢?天空鮮亮得如同彩繪的圖畫,透明得如同仙姑娘的眼睛,乾淨得如同玫瑰色的幻想。不像在有些城市,一說到天就會想到污染,粉塵、沙暴、晦暝,迷濛、連陰,在這樣的天上建起的殿堂跟地獄有什麼兩樣呢?再設想一下,如果青藏高原的天是被污染的天,那生民的信仰中恐怕就不會有天堂這個絕對燦爛的未來世界了。
三禪天也好,兜率天也好,三十三天也好,堅手天也好,要是它一點也不乾淨明亮,佛祖佛尊、仙人菩薩以及慈航得渡的人誰還願意待在那裡呢?我接觸過一個專門來找天的旅行者,他說他是個搞攝影的,他來青藏高原就是因為這裡的天是真正的天,一點雜質都沒有,那麼新鮮那麼亮堂,就好像剛剛誕生似的。順便說一句,在青藏高原,天的蔚藍也是各處不同的:青南高原的天藍得晶亮而華麗,柴達木荒原的天藍得遙遠而永久,藏北草原的天藍得親切而慈祥,雅魯藏布江河谷平原上的天藍得奢侈而誇張。而最最美妙的藍天不在天上而是在湖中,在青海湖、納木湖、奇林湖等這些高原大湖中。當晴空萬里、水天一色的時候,你會看到天在蕩漾,天的靜影沉碧正在幻化成絲綢一般柔美的宇宙,宇宙的漣漪裡,你再也分不清是水在天上還是天在水中了。
三
哪兒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當你面對祁連山、布爾汗布達山、崑崙山、可可西裡山、巴顏喀拉山、阿尼瑪卿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岡底斯山、喜馬拉雅山的時候,你會看到每一座山脈都是人類沒有窮盡的未知區域,你會覺得你是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你發現了它們;你會覺得一種固有的意識頓時被什麼擊碎了,腦子裡出現了一片空白,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形容自己來讚美山脈;你會陡升一股敬畏感,阢隉不安地意識到:這裡如果沒有神,那就不對了。的確是這樣,青藏高原是有山便有神、有石便有靈的,一洞一佛祖,一峰一菩薩。
有情有性的森林、土林、石林、冰林靜悄悄地朝你走來,走進了你內心的爛漫動盪中,走進了你靈氣十足的發現裡:你發現神對地球的眷顧原來是真理,發現藏地民眾信仰裡的萬山有神原來就是指人與山脈的心心相印,它是人類聯繫自然的紐帶,是心理結構上的樑柱、感應框架上的螺絲。也就是說萬山有神的前提是你首先得心中有神,就像古人所言:若人欲識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其實關於佛的信仰是一種熱愛自然的宗教。佛像是自然的化身,自然是佛的代言,它對你的震撼和改造有時候並不是為了讓你立地成佛,而是用山的偉大超邁和高遠淡泊直接作用於你的心身,讓你的靈魂飛昇起來,擺脫污垢達到清涼,擺脫戰爭達到和平,擺脫煩惱達到虛靜,擺脫痛苦達到歡喜;讓你做一個乾淨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有益於別人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在這裡,我不想對高原上那些偉大的山作更多的評說,只想說說一座雖然同樣偉大卻經常不被人提起的山——阿爾金山。
作為柴達木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分界山的阿爾金山素以乾燥剝蝕著稱。剝蝕是沙漠盛行風的專利,它在綿延五百多公里的山體上剝蝕出了元古代地刻、震旦紀巖雕、石炭紀褶相、侏羅紀金字塔、第三紀鏤壁,凡此種種,荒涼得讓人想起月球地表、火星地表。尤其是稱為雅丹地貌的風蝕殘丘,成為西部景觀中最有衝擊力的一部分,讓看到它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患了失語症似的不知道如何表達那種被震撼的感覺。雅丹是維吾爾語,意思是陡峭的山丘,雅丹地貌主要分佈在阿爾金山南麓的冷湖、大風山、牛鼻子梁、俄博梁,以及更遠一點的南八仙、茶冷口、一里平一帶。風的力量、時間的力量把砂岩、石灰岩、紅泥巖雕琢得形狀詭異、姿態怪誕,有人形,有獅形,有牛形,有龜形,有羊形,有狼形,有骷髏形,有偉人形(據說在風雕群裡可以找到當今世界上所有偉人的頭像,但我卻一個也沒有找到,或許是因為我不敢進入風雕群的深處,或許是因為我知道的偉人太少了,或許是因為我認定的偉人和天認定的偉人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色色形形指天而立,森森然然漫漠而去,真是鬼斧神工,浩瀚無邊。
我曾經三次來到三個不同的雅丹地貌群落裡,看到的形狀一次比一次魔鬼,感受到的驚怕一次比一次強烈,那種走向極至的荒涼就像風把地殼剝蝕乾淨後露出了地獄一樣令人心驚肉跳。我發現世界上最最恐怖的,原來不是炸彈,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殺人復仇、死去活來,而是荒涼,是讓你死不了但又讓你時刻感覺到死亡就在眼前的荒涼,是那種不光你恐怖而且整個人類都會恐怖的荒涼。在如此荒涼的地方,誰也不知道雅丹地貌的深處以及阿爾金山群的深處還隱藏著什麼,是活著的生物,還是已成化石的生物?對化石的研究表明,地球上每隔兩千六百萬年,就會發生一次大規模的生物滅絕,人們因此推測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造成了這種滅絕。更有人推測,不管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還是地球內部的原因,比沙漠更古老的阿爾金山脈或許就是一座生物滅絕的見證山。
四
哪兒都有水,但青藏高原的水是源頭的水。無比豐富的水利資源,無比清澈的源頭活水,從夢想中溢出來,又在神話裡流淌著。清澈、純粹、晶瑩剔透,雖然以前經常用到這些詞彙,但直到見識了這裡的源頭水,才明白真正的清澈是什麼,純粹是什麼,晶瑩剔透是什麼。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水源都來自山峰極頂,來自一些神佛居住的聖潔之地:長江發源於格拉丹冬冰川,黃河與雅礱江發源於巴顏喀拉雪山,瀾滄江與怒江發源於唐古拉山,雅魯藏布江發源於岡底斯山。這些水源之山,都是在人文經典和社會意識中取得了崇高地位的山,都是人類精神的制高點。
眾神締造的另一個文明世界像雲彩一樣在眾山之上盤旋游弋,讓我們歎為觀止,讓我們看到汩汩而來的水源之流,就像一匹匹未經馴服的熾情的野馬,永遠都是奔放的姿影,讓人恍然明白:為什麼高原人的信仰無比清澈?為什麼佛的家園必定要選在最乾淨、最清涼、最寧靜、最透徹的水源之上?因為佛是神的源頭,或者說佛是源頭的神,是青藏高原的大冰蓋之上消融眾水的太陽。還可以這樣說,原始的時候,地球上只有兩種東西,那就是人和自然,你不是人就是自然,你不是自然就是人;不是人的自然集合了多數人的靈性和多數人的意願之後,就變成了神變成了佛。如同自立法師告訴我們的:「佛」是從「人」從「弗」的,「人」是站立的人,「弗」是「不」的意思。兩個字合起來,即不是人——是一個脫胎於人又超越了人的大覺大悟者。當一個旅行者把親近自然、理解自然、膜拜自然,作為心許、作為行動、作為必然的時候,他就離青藏精神、高原境界越來越近了。信仰在等著,啊,等著。
我的武漢朋友雕刻家楊健夫1990年在長江源、黃河源和瀾滄江的源頭留下了十幾塊藏漢兩種文字的六字真言石刻,有兩塊是很大的,固定在山崖上;不僅有六字真言,還有一段選自《金剛經》的文字,他認為可以看作是六字真言的註解。從三江源回到西寧後他告訴我:「刻完了才發現丟了兩個最關鍵的字『滅度』,你說遺憾不遺憾?你能不能想辦法給我補上?」我曾經兩次在三江源區他告訴我的地方尋找他的石刻,想請當地的藏族刻經人補上這兩個字,但我看到的都是藏文的六字真言而沒有看到藏漢兩種文字的,只好找來一塊石板,單獨刻了「滅度」兩個字,放在了長江正源沱沱河橋邊的河灘上,並把那段經文朝著河水大聲地誦讀了一遍,算是為他補上了缺漏。
水是生命的本源,源頭之水是生命之本源的本源,在生命之本源的本源,佛在微笑,在滅度,在為一切眾生之類服務。而水是要流向四方、流向下游的,它帶著佛的微笑、佛的關照、佛的法力、佛的智慧流經了陸地,流向了海洋,流向了虛空。漫長的時間裡,遼闊的流域內,水到之處,無不恩惠於人,無不澤潤於大地萬物,可謂是大道如水。水的形狀是柔軟的,見什麼都拐彎都忍讓,而力量卻是無限的,有什麼東西能阻擋水的流淌呢?石頭嗎?石頭變圓了變小了;山脈嗎?山脈裂開豁口讓水過去了;水要麼從你的空隙中走過,要麼從你的頭頂上淹過,要麼是浩浩湯湯、洶湧澎湃的,要麼是見縫插針、水滴石穿的。
旅行者要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會明白為什麼佛會選擇大江大河的源頭安家落戶,為什麼青藏高原的民間信仰會如此長久地保持鮮活如初的生命力,為什麼在這片被稱為地球第三極的高大陸上,自然的魅力、藏傳佛教的魅力、民眾信仰的魅力會如此緊密地粘連到一起。因為是源頭,是水的源頭,是關於生老病死的思考的源頭。我們有理由相信,人類信仰的源頭、人類最初的宗教模式,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是自然崇拜和神明崇拜的結合,是精神的五體投地和身體的五體投地的結合,是關於靈魂的讚歌和輓歌的結合。任何一個旅行者在青藏高原看到的世俗和宗教的場景裡,都將有他的祖先彎曲的身影,都將有任何一個民族走向文明時最為艱難也最為踏實的腳蹤。
藏族人對水的崇拜和愛護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供佛必須要用淨水,祝福信徒必須要用海螺舀起的清水,受戒灌頂更需要神聖的源頭水。他們不吃水中的生命——魚,碰到有人釣魚,便會掏錢把魚買下來,然後放生;他們要是生了病,就會去泉邊唸唸有詞地拜水神、喝聖水;他們不會在泉水中洗臉、漱口、洗衣服,也不會將任何不乾淨的東西扔進水中,弄髒了水源後會受到神明懲罰的信條牢固地規範著他們的行動。
據三江源學者解放考證,在藏文經典中,太陽稱為「水盜」,月亮稱為「水晶王」,太白金星稱為「水神之子」,大地稱為「水護」或「以海為腰帶者」,天空稱為「水界」或「水鳴」,大海稱為「增水」或「水主」,雲稱為「水持」、「負水」和「水之坐騎」,霹雷稱為「水持生」,電稱為「水生者」;快刀叫「水刀」,水井叫「水眼」,馬的套繩叫「水繩」,食鹽叫「水藏」、「水之精華」,膽量、勇氣和精神叫「水滿盈」,夏季叫「中游上漲」,眼珠叫「水泡」,神經纖維叫「水脈」,蓮花叫「水飾」,財神叫「水中居」,岸邊煨桑祭神叫「水香」;另外,還有與宗教有關的「沐浴節」、「正月初一供晨水」、「水長壽」(六種長壽之一)、「五種瓶水灌頂」、「水轉嘛呢輪」、「八功德妙水」、「溫泉舍利」、「河流喻心」等等。
面對佛主的水源和水源之民對水的信仰,旅行者常常會被感動,會生出一些智慧的想法,譬如有人就曾經大聲疾呼:「對源頭之水保持足夠的恭敬就意味著永葆中國水系的長流不息,保護好源頭之水就是從根本上保護好長江黃河、保護好我們的家園,在這方面,我們要像信徒一樣虔誠。」不過也有人莫名其妙,覺得「水固然重要,但對水的神化卻不免有愚陋之感」。他這樣認為,是因為他沒有生活在源頭,沒有真正領悟到佛住江之頭的意義——當水和佛、生命之源和信仰之源合而為一的時候,當佛就是水(自然),水就是佛的意識浸入骨髓代代相傳的時候,保護地球和守衛環境的行動才會因神聖的感情因素而成為自覺,甚至是瘋狂的自覺。
事實上,對神的存在,對自然的恐懼,對宇宙的親近,只有兩種人能感覺到,一種是出類拔萃的智者,一種是信仰虔誠的底層人。他們生活在神造的世界裡,擁有高遠的精神和冰雪的智慧;不像我們,我們生活在人造的世界裡,令人遺憾地擁有著物質和愚蠢。我們和他們,到底誰應該羨慕誰呢?或者說誰也不應該羨慕誰,各有各的命,各走各的路就是了。但有一點我是明確的:煩惱並不會因為你富貴、你高高在上就離開你,快樂並不會因為你貧窮、你地位低下就嫌棄你。人命呼吸,迅速無常,逢人超度,遇水禎祥。江河之源的生民都堅信:佛在生命的源頭關照著生命,只要你是一個皈依了自然的信士弟子,不論貧賤富貴、位高位低,都可以往生淨土,不受輪迴苦。在這裡,信仰是幸福的尺度,虔誠是歡喜的標準,包括水在內的自然是衣食父母的化身,除此之外,一切身外之物,都將在未來的黎明中化為烏有。
五
哪兒都有原,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青藏高原是山和原不分的,行走在茫無際涯的原野上,也就是行走在高入雲天的山頂上,甚至有時候你登上了山頂還在到處找,山頂在哪裡?大山大到極限就是原,高原高到絕處就是山,山就是原,原就是山,原不說自己是原,山不說自己是山,山說自己是原,原說自己是山,到底是山還是原,問誰誰也不知道。但只要你說它是山,馬上就會有人說它是原,只要你說它是原,馬上就會有人說它是山,其實叫山也罷叫原也好,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了,你正在升起,你站在這片和人類同齡的高原上正在一步步接近著太陽。
從已經發現的動植物化石看,青藏高原曾有過西藏三趾馬、吉隆三趾馬、唐古拉大唇犀、小古長頸鹿、黑河低冠竹鼠、古貓、薩漠獸和古羚羊等,曾有過熱帶植被中的代表性植物桉樹、桃金娘、水杉、山龍眼科植物等,有過亞熱帶山地森林草原植被中的雪松、杞木、棕櫚、櫟樹、藜科植物等,這說明青藏高原是地球之上最年輕的高原,它強烈隆起的時代最早也是新生代第四紀。第四紀是地質紀年中離我們最近的一個階段,也是人類出現的時代。可以這樣說,青藏高原在一點點升高,人類在一步步成長。
是青藏高原的崛起造就了人類,造就了適合人類生存發展的地理條件和氣候條件,人類在這個地球上所需要的一切——水源、河流、空氣、獵物、魚蝦、草原、田野,甚至燒製陶器的泥土、壘牆造屋的石頭,都是由於青藏高原的崛起改變了地球的地質結構和地理結構,打破了原有的水陸分佈和生物分佈的格局。青藏高原,是我們人類看著升高的;我們人類,是青藏高原看著進化的。你站立在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米的珠穆朗瑪峰頂上,也就等於站立在了人類最早生養兒女的那個茅草窩子裡。目前青藏高原尤其是喜馬拉雅山脈還在繼續上升,我們人類也還在繼續發展,誰也不知道青藏高原會崛起到哪一步,不知道我們人類會發展到哪一天。但是你是知道你自己的,你最多能活一百歲,百歲之中,如果你不來看看這片和人類同齡的世界最高陸,不來看看那些和我們人類同生同長、兩小無猜的大山原或者叫山頂荒原,那就太對不起青藏高原的存在了。
六
我一向認為,西部尤其是青藏高原在經濟上是落後的,但卻有最現代最前衛的觀念,那就是它給人類返璞歸真的前瞻思想,給人類回歸自然的先鋒意識,提供了認同,提供了絕大的可能性,提供了足夠的理由和條件,提供了信仰的力量和幫助。也就是說青藏高原用它的原始古樸和源清流潔,用它的宗教啟蒙和民眾意識,呼應了人類走在最前面的思想。如果沒有青藏高原,回歸自然的前衛思想、返本還原的先鋒意識、崇尚光明的淨土理想、生命永恆的終極關懷,就將無所適從,就沒有附著點,好比一個人拚命舉著一個很沉重也很美好的東西,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老是不知道往哪兒擱;現在好了,青藏高原朝你走來了,超拔遼遠的大地面朝你走來了,你就擱這兒吧,那才是最妥帖的,而且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妥帖,是空前絕後的妥帖。我曾經在一首詩中寫道:
誰理解並擁有了原始,
誰就發出了一千種聲音。
當回歸已然超越了一萬年的歷史,
什麼日子裡,
神的靈偉和人的尋常
出現在同一條地平線上。
照我的想法,對來青藏高原旅行的人來說,意圖和觀想是最重要的,假定你認為自己是來尋找原始,回歸自然的,儘管你仍然是個匆匆過客,你得到的就一定會比別人多得多。因為你除了觀光看景,還有心領神會,心與景相碰,情與物相連,那才是情到深處花自俊,意在無限山當遠。境由心高是一重,心由境遠是一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是而已。
七
在青藏高原,拉薩是永恆的聖地,不管你是佛的信徒還是俗世的人民,都對它懷有蒹葭之思、首丘之念。即使宗教不能成為你的嚮往,那還有神秘之相、獰厲之美,還有風情之惑、民俗之媚,還有文化之觀、藝術之光,還有節日之請、山川之邀。面對如此燦爛而強烈的誘惑,去拉薩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年比一年多了,不算做生意辦事情的,光是單純旅遊的,每年就有好幾萬人。遺憾的是,這幾萬人中的一半是坐著飛機去拉薩的,從成都或者從西寧飛往遙遠的太陽城,幾個小時就到了,然後大街小巷地到處走一走,寺裡寺外地胡亂串一串,很快就回去了,也是坐飛機,幾個小時就到家了。家鄉的人問他:拉薩有什麼?他說有大昭寺、哲蚌寺。這都是廢話,拉薩有什麼還用得著你來說?隨便找一本介紹西藏的書就能看到比你的口述更準確、更詳盡的介紹,重要的是你得說說在任何一本書上都找不到的你的獨特的感受和新鮮的見聞。
遺憾的是你沒有,每一個坐著飛機去拉薩的旅行者都不可能有太多的感受、太多的見聞,他們對拉薩乃至青藏高原的描述顯得跟沒到過青藏高原的人一樣蒼白而貧乏。由此可見,對一個真正的旅行者來說,飛機是最糟糕的旅行工具,因為它使旅行者失去了旅行的意義;也就是說,去拉薩旅行的人,只要一登上飛機,就注定了什麼也不會得到的結果。去拉薩應該是個過程,而不是目的,省略了過程,也就是省略了自然對你的洗禮,省略了拉薩無法給你的關於高原地理的體驗,省略了無量山、大悲原對你的感化和指引,省略了你本該閱歷的百分之九十九。沒有過程的旅行不叫旅行,沒有過程的精神朝拜不叫朝拜,即使你雙腳踏上了拉薩的土地,也等於沒有看到真正的拉薩。就好比我們閱讀《西遊記》,誘惑人的地方都在路上,都在九九八十一難的折磨裡,要是唐僧一行坐著飛機去西天取經,那還有什麼意思?「西天」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
拉薩是萬山支撐的聖城,是千水托起的勝地;而覆蓋整個藏族聚居區的藏傳佛教,說到底是一種地理的宗教、自然的宗教,是山水精神、天地精神、宇宙精神的人格化、情感化、神聖化。通俗地說,也就是只有在這樣的山脈水流、原野沼澤之間才能誕生這樣的宗教。藏傳佛教長存不滅的理由不在於任何人為的因素,而在於自然的神秘、獰厲、深刻、渾融、恢廓、精微,在於青藏高原汪洋恣肆又奧義無窮的地理風貌。一個旅行者如果不從自然入手、不從根底上入手去瞭解藏傳佛教,當然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感想和了悟。按我的建議,走向拉薩,走向青藏高原,最好是坐汽車,走公路,最好是從甘肅的蘭州走向西寧,然後沿著青藏公路走過青海腹地走向西藏,到了拉薩之後,再向東沿著川藏公路走出西藏走到四川。或者相反,從四川出發,穿越青藏兩地之後,到達西寧(或甘肅蘭州),然後返回。如果路途中不遇到天然障礙,比如泥石流當道,積雪封蓋等等,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裡,你的旅行就會有大圓滿的結果:
你領略了地球之上最壯麗的景觀,領略了世界上大部分人一生都沒有領略過的高極之山、大極之川、盛極之水、闊極之原;再進一步,你會感悟到自然無限奧秘無窮的真理,會獲得水澄明、山虛靜、地方圓、天億重的智慧。形而下地說,你的旅行閱歷至少應該有這樣一些內容——你經過了中國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的分界線以及唐蕃(唐帝國和吐蕃王國)分界線的日月山,經過了盛傳水怪出沒的中國最大的鹹水湖青海湖,經過了柴達木盆地中世界最大、最壯觀的鹽湖鹽景,經過了死寂之最的大戈壁,經過了氣勢磅礡的莽莽大崑崙,經過了羚羊野驢競相奔逐的可可西裡無人區,經過了寥廓無涯的唐古拉山頂荒原,經過了長江源頭沱沱河,看到了和太陽一樣耀眼的格拉丹冬雪山,經過了綠野無極的藏北高原,看到了雪山低頭迎遠客的念青唐古拉山,經過了地熱升騰、雲蒸霞蔚的羊八井,穿過了山巖嵯峨的拉薩峽谷。這樣一番壯闊的經歷之後,你才看到拉薩終於到了,才明白原來大昭寺、哲蚌寺還有那麼多寺廟,就深藏在這個叫做臥馬塘的萬山封閉的水邊坦地上,才算實現了一次肉體的也是精神的萬里大朝拜。更重要的是,到了拉薩你才算完成了旅行的一半,你必須離開拉薩沿著川藏公路走出西藏。
又是一番終生難忘的旅行閱歷:你經過了峰巒奇拔的橫斷山,經過了凌虛而下的怒江,經過了大水橫溢的瀾滄江,經過了峻急翻滾的金沙江,經過了險峰聳峙的雀兒山,經過了橫穿甘孜草原的雅礱江,經過了雪嶺突起的折多山,經過了浪湧如峰的大渡河,經過了峭壁連城的二郎山。之後你進入了四川盆地,又走了不到一天的路程,猛然一個驚醒:啊,成都。你見到了繁華似錦的大都市就像見到了拉薩一樣激動萬分。至此你才可以長喘一口氣,才可以自豪地告訴別人,你去了一趟拉薩,上了一趟青藏高原。你會深沉而多情地告訴別人你的獨特的體驗,那麼多那麼多:什麼是孤獨,什麼是寂寞,什麼是壯美,什麼是遼闊,什麼是生與死的界限,什麼是神與人的親和。這個時候的你,已經隨著步步高的海拔提升了自己,已經隨著無污染的空氣洗淨了自己,已經是今非昔比,跨過從前的精神窪地,行走在另一個境界裡,面對人生世界了。
我的一個家住北京的朋友告訴我,他是為了宣洩失戀後的孤獨才來到青藏高原的,可是到了高原他發現,不僅他是孤獨的,整個人類都是孤獨的;不僅人類是孤獨的,整個地球都是孤獨的;不僅地球是孤獨的,整個宇宙都是孤獨的。既然連宇宙、地球都是孤獨的,個人的孤獨又算得了什麼?這時候他發現他的孤獨突然走到了極至,物極必反,他就再也感覺不到什麼孤獨了。他想到的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絕對不能處在長期隔膜的狀態中,溝通和聯姻既是人類的需要,也是自然的需要。人與人的和睦相處,人與自然的同舟共濟,是抵禦地球的孤獨和宇宙的孤獨的唯一法寶。
朋友的話啟示了我。我曾經奉勸許多內地的朋友,當你因失戀而苦悶,當你因失去親人而悲傷,當你因失敗而沮喪,當你因遭受打擊而憤怒,當你心情灰暗,當你失意潦倒,當你焦灼不安,當你空虛無聊,你哪兒也別去,你就來青藏高原,人文環境帶給你的創傷,自然環境會讓你痊癒。這是青藏高原的承諾,是一個旅行者和瀰漫高原上空的六字真言的神聖約定,是天地之間唯一的聲音——你聽到了嗎?你應該聽到,整個青藏高原,所有的山石水浪都在向你祝福:嗡嘛呢叭咪吽。
八
嗡嘛呢叭咪吽是發自青藏高原的聲音,是能夠代表歷史、生活、藝術、宗教的肺腑之聲。我認識一個叫馬尚春的山東旅行者,他曾經四次來到青藏高原,一方面搜集他的研究對像——廢墟,一方面就是為了寫一本關於六字真言的書。他在十多年前第一次來青藏高原時就告訴我:「常常念誦和接觸六字真言的人,身體和心理都會產生一種神妙的感覺,就像醍醐灌頂、甘露澆身,妙不可言。醍醐是什麼?是天賜的牛奶,是一種能讓你從迷沌渾然中一下子澄澈透明的慧芒;牛奶是植物的精華,慧芒是思想的光射,是穿透一切精神黑暗的子彈。這些都是需要好好愛護、牢記心間的,因為一切唯心才能運轉。至於甘露,那一定存在於高原的眼睛裡,高原的眼睛就是佛的慧眼,凡是好男好女,逢甘遇露的機會篤定是很多很多的,就看你是不是把它當作甘露對待了,還是那句話,一切唯心。說實在的,我在青藏高原旅行的最大收穫,便是用心靈擁抱了六字真言而不僅僅是用腦子理解了六字真言。」
馬尚春曾經給我主持的報紙副刊投過稿,我對懷有信仰並且有所證悟、有所得道的人一向十分看重,毫不猶豫地發表了他的文章,其中的一段是這樣的:「有一天我想到,人生差不多是求之不得、得之不求的,既然如此,一切努力又都何苦呢?『撲向襟懷的不是女人』,『撲向河岸的不是浪花』,這兩句話怎麼解釋都可以。把真理創造成因果,創造成虛無,那就放之四海而皆准了。佛說:萬般神通皆小術,唯有空空成大道。我有時候想,這空空是什麼?想通了又想,如果把文章也做成空空,那不知會是什麼?更令人焦慮的是,喜歡讀文章的人是絕對不喜歡空空的,所以只要文章存在,就好像永遠空空不了。難怪古今中外以文章成大道者鳳毛麟角。」
我直到現在也無法評判他的話是否可以影響我的觀點,但作為一個旅行者在青藏高原的感悟,我很願意把它引用在這裡。他又說:
「有一種情緒無喜無憂,這時候你的戀人送來懾人的艷光然後就徹夜不歸了,你憂是不憂?有一種文字無拘無束,這時候有權威告訴你,這不是外國你胡寫什麼?你理是不理?學道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直取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那還能寫文章?還能著書立說?所以我常常在得道與做文章之間選擇,選擇沒有結果,就變得不倫不類了。有個古人胡扯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照這樣寫文章非把自己寫成聖人不可。但已經有了聖人,就不必再有了。所以我有時候很載道,很道德,很憤慨,很悲壯;有時候又把所有的都丟棄,都背叛了。是我背叛了古人的胡扯,還是古人背叛了我的胡扯?又有誰說得清呢?當我在青藏高原徒步行走的時候,我發現說不清是對的,時間沒有先後,空間沒有頭尾,我們以為自己正在走向未來,而未來卻正在走向過去。未來是過去的重複,明天是昨天的重複,歷史是重複,生命是重複,青藏高原的崛起是重複,整個地球的形成和毀滅都是重複,那麼宇宙呢?此宇宙是彼宇宙的重複?那麼我自己呢?我是誰的重複?一個人要是能夠找到自己是誰的重複,那就太有意思了。」
他的思考說明他有一些高度科學化的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開闊而悲壯。但我以為這僅僅是思想的發端,青藏高原饋贈給他的感悟還不是最好的,他必須再來一次或幾次,多住些日子,不僅僅是走馬觀花的旅行。
對他從事的廢墟研究他是這樣說的:「我在青藏高原看到了那麼多圮毀的廢墟——兩千多年前的古城,發掘於地下的村落,拓荒者的干打壘,土法上馬的煉鋼爐,知青們的土窯洞,還有被遺棄在大戈壁中的石油城,築路工人的土坯房,移民的家園,以及荒原上大片大片的墓地,都在風雨的磨損中悄悄地消失著。我曾有過廢墟之戀,曾想把中國所有的廢墟都拍下來,集納成冊。可是如今,廢墟的載體以及全部的思想也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變成了廢墟,我還戀它幹什麼?還是佛的見解高明:萬般神通皆小術,惟有空空成大道。」
——青藏高原,是佛的高原,是空空高原,是大道高原。
九
有的旅行者來到青藏高原既不是為了自然也不是為了宗教,而是為了搜集和觀賞民族風俗。他們大多具備文化人類學的眼光,當然比我更明白,即使是同一座高原、同一片天空、同一個民族和同一種信仰,其民俗的表現形態也是千差萬別的。因此他們中的許多人屢屢向我打聽:哪個地方的藏族民俗是最古老、最有代表性的?我的回答往往是這樣的:概略地說,遊牧地區的民俗粗獷而單純,注重的是人畜平安;農耕地區的民俗細膩而繁縟,注重的是春種秋收;中心地區的民俗華麗而隆重,注重的是儀規和氣氛的渲染;邊遠地區的民俗古老而神秘,注重的是內容和心靈的表達。所以對一個民俗愛好者來說,他要想接觸到原始宗教統攝下的古老習俗,就必須深入到那些邊遠藏地的溝溝窪窪、村村寨寨裡,等待節日祭祀的到來,等待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發生。
然而,登上青藏高原,並不是越往裡走就越邊遠,因為邊遠的概念一方面是相對於內地、著眼於全國,一方面又是相對於城市、著眼於藏族聚居區內部。相對於內地的時候,青海和西藏都應該是邊遠地區;著眼於以藏族為主要居民的整個藏聚居區的時候,它的邊遠地區就很難一句話說清了。整個藏族聚居區的中心是拉薩,理論上講,離拉薩越遠就越是邊遠地區,但實際上離拉薩越遠就越接近了內地,在這樣的地方當然不可能找到最古老、最純粹、最具代表性的藏族的風俗。據我的見聞,只有在那些離內地很遠、離拉薩同樣也很遠的地方,才是藏族習俗精華的溫床和原始習俗經典的保留地。
具體地說,就是地處青藏交接處而又屬於青海的玉樹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黃南藏族自治州以及藏北安多、聶榮以東黑河流域的廣大地區,還有四川阿壩藏族自治州和甘孜藏族自治州靠近西藏、青海的一角(據說雲南的迪慶藏族自治州也有不少藏族習俗的古老遺存,但我沒去過那裡,惴惴乎不敢妄言)。它們離世俗的中心內地有上千公里,離藏傳佛教的中心拉薩也有上千公里,是一些具有雙重邊緣特點的區域。在這些地方,你能看到在拉薩四周甚至整個西藏都稀有其類的古羌人(形成現代藏族的一支古老民族)舞蹈、原始春祭、六月儺祭、於菟(虎)崇拜、生殖崇拜、山神奉祀、說唱藝術、圖騰表演、喪葬儀式、婚禮場面、生活習慣、人際關係、部落痕跡、土司制度、藏醫藏藥、以命價賠償和血價賠償為核心的習慣法規,以及服飾、面具、日常用品等等。當然,這些地方的民俗並不是藏族古老習俗的全部,而只是保存完整、異化較少、相當珍貴的一部分。從民俗的數量和品類上來說,更多更齊備的當然還是應該在西藏腹地。如果一個文化人類學者在那些具有雙重邊緣特點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再去西藏深處以及圍繞著拉薩搜集民俗,他的收穫就一定是車載斗量的。
祈願民俗吉祥,祈願旅行者吉祥,祈願青藏高原吉祥再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