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三章 高原的人文與戀歌:無記涅槃
    從前,在青海省化隆縣的夏瓊寺,有一個名叫波且扎西的少年喇嘛,每天天不亮起身,灑掃他的師傅和別的活佛喇嘛洗漱用膳,然後自己匆匆吃幾口糌粑,便去那因多年失修而脫落了壁上彩畫的經堂盤腿而坐,或跟著師傅學課,或跟著眾喇嘛誦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寺院突然失去了清靜,先是來人推倒佛像,後是來人搗毀廟堂,忽一日來了更多的人,要把所有僧眾抓起來批鬥遊行。

    師傅推他一把說:「你人小,人家不注意,還不快跑?」

    他說:「我往哪裡跑?」

    師傅說:「往家裡跑。」

    他說:「我沒有家。」

    師傅說:「我知道你姐你哥你父母六ま年都餓死了,寺院就是你的家,看現在這陣勢,你只能往西藏跑了,西藏才有清靜的寺院也才有你的家。」

    波且扎西偷偷離開了他從五歲失去親人後就開始做喇嘛的夏瓊寺,朝著師傅指給他的方向往西而去。他一路化緣一路走,半年以後來到了西藏拉薩。然而,拉薩也已經是「文化大革命」的波及地了,根本就不是他想像的那樣。有的寺院跟夏瓊寺的遭遇差不多,有的寺院緊鎖了大門,裡面靜靜悄悄沒有經聲,外面冷冷清清不見香客。在整個拉薩,他沒有看到一個穿紅衣袈裟的人,活佛和喇嘛都被驅散了,都淹沒到俗人俗世裡頭去了,也沒有找到一處能夠接納他的供養三寶的地方。他在拉薩街頭流浪了一個月,又用半年多的時間,一路化緣一路走,回到了家鄉化隆縣。化隆縣的夏瓊寺已是人去廟空,一片殘破景象。他躲進已經沒有了佛像的經堂,止不住地號哭起來。

    哭聲引來了一個人,那人吃驚地說:「這不是波且扎西嗎?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你去哪裡了?」

    他抬頭一看,見是個熟悉的香客,正要回答,那人又道:「快走快走,別叫人家看見了,現在沒有人待在寺院裡,一進寺院就成牛鬼蛇神了。」那人一把拉起他,慌慌張張離開了夏瓊寺。

    拉他離開夏瓊寺的是大巴河林場的漢人李春發。李春發說:「你就跟著我去林場侍弄樹木吧,別人問起來,你就說你還俗了,再也不唸經了。」從此他便成了大巴河林場的一個少年臨時工。

    林場場部的牆邊有個一人深的土坑,他在坑沿上搭起枯枝,覆上茅草,把李春發送給他的草蓆和鋪蓋一鋪,那便是家了。步出家門,往前一百米,就是大巴河的亂石灘。

    李春發說:「這亂石灘就是你的了,你就在亂石灘上種樹吧,種多少算多少,林場食堂管你的吃喝,一個月再給你三塊錢的工資。」

    他說:「我不要工資,我多吃點飯成不?」

    李春發說:「食堂是管飽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工資還是要給的。」

    他說:「那我就給林場好好幹。」

    五個月之後,亂石灘上的石頭沒有了,變成一抹平坡了;第二年又有了幾畦綠茸茸的油松苗和兩畝扦插在土塄上的青楊苗。油松苗和青楊苗似乎是轉眼長大的,很快就是翠綠一片了。

    李春發對別人說:「波且扎西過去是寺廟裡的人,會唸經,他一唸經觀音菩薩就知道了,觀音菩薩給了他一些寶水,寶水潑到哪裡,哪裡就會密密麻麻長出樹木來。」

    果如其言,亂石灘上的樹林年年擴大,等到波且扎西十六歲的時候,這片樹林已經由最早的幾畝變成了一百六十畝,樹種也不斷增加,除了油松和青楊,還有了落葉松、雲杉、扁柏和新疆楊。人人都吃驚,這波且扎西怎麼這麼能耐,只要經過他的手,不管什麼樹都會瘋了似的往粗往高里長。而對此,波且扎西本人並不覺得。他只知道天一亮就起床,干饃就茶填飽肚子,然後進樹林,平地,挖坑,栽苗,澆水;中間除了去林場食堂吃午飯和晚飯,他是從不休息的,直幹到星光滿天,萬籟俱寂,才會回到他在樹林中間給自己蓋起的那座土坯房裡,一覺睡到天亮。

    時間不居,轉眼又過去了十多年,亂石灘上的樹木越來越高,林子越來越大了。隨著氣候的變化,幾十里以外的夏瓊寺裡又有了青燈佛塑、經聲梵音,被驅散的活佛和喇嘛們陸續回來了。波且扎西的師傅還活著,聽說徒弟在大巴河林場種樹,派了人來叫他回寺裡唸經去。他把樹林交給了李春發,自己回到了夏瓊寺,一邊念著經,一邊想著自己一手種起來的樹林子。然而念了一個星期,他就坐不住了,跑回林場想看看那些樹木,一看就生氣,就發誓再也不走了。他看到自他離開以後,他的樹林損失了許多,有被人盜伐的,也有被牛羊啃壞的。

    他央求李春發專門去了一趟夏瓊寺,捎話給他的師傅:「唸經是積德,種樹守林子也是積德,師傅你就讓我守著樹林子積德吧,我不回寺裡去了。」師傅理解他,再也沒有打發人來叫他。

    他又開始在亂石灘的樹林子裡迎日送月、熬冬盼春。不同的是,他發現隨著農村土地承包制的落實和私有化程度的提高,鑽進樹林盜樹和放牧的人越來越多了,他除了繼續種樹和養樹,必須花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對付這些破壞林木的人。

    1983年夏天,在臨近大巴河的一片落葉松林邊,在半個月亮爬上來的時候,波且扎西被五個人摁住了,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因為波且扎西從林子裡趕跑了他們的一群牛,又逮住了一頭,要牽去林場按制度罰款。

    這幾個人當然不依,奪回了牛,又死摁著他逼問道:「以後你還罰不罰款了?」

    他說:「當然要罰,我還怕你們不成。上個月從西寧來了幾個大幹部,一人手裡攥著一桿槍。我說你們打掉鳥兒的一根毛我都不答應。有人不聽,端槍就要瞄準,我撲過去就把槍口堵住了,奪下那人的槍,交給了林場。林場罰了他一百塊。大幹部的錢都能罰,你們的錢為什麼不能罰?快放開我,我波且扎西是夏瓊寺的喇嘛,我渾身都是法力,你們幾個算啥,敢把我怎麼樣?」

    有人說:「我們都是大巴河對岸的,也算是你的鄉親,你六親不認,我們今兒要你的命哩。」

    波且扎西說:「你們這些人,腦子鈍得就像斧頭背,就是要了我的命,林子也不能隨便讓你們糟蹋,林子是佛爺的,是佛爺給人間的福報……哎喲,我的胳膊,疼死了……好我的兄弟哩,快放開。」

    「那你說,還罰不罰款了?」

    「哎喲,不了,不了,不罰款了。」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鬆開了手。波且扎西爬起來,甩了甩胳膊,忽地跳出了包圍圈,跑前幾步,從地上撈起一把鐵掀,急轉身,大吼一聲撲了過去。

    「他要拚命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幾個人一陣緊張,拽著牛,拔腿就跑。波且扎西罵罵咧咧緊追不捨,一直追過了樹林,追到了河裡。他們是趟河而來的,自然要趟河而去。可是誰也沒想到,河水變了,比他們來時變大了,似乎大了好幾倍。

    有人說:「哎喲媽呀,這樣深。」接著就撲騰起來,他大概以為自己的那兩下狗刨是可以渡過深水到達對岸的,但水不光是深的,而且是急的,他被沖走了。月光下,人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黑色頭顱迅速消逝在下游的浪峰裡。剩下的四個人趕緊回到了岸上,聲嘶力竭地喊著那人的名字。

    波且扎西愣怔著,問道:「是不是沖走了?」

    那幾個人說:「放你的狗屁,好端端的人怎麼會沖走?他是回家去了。」

    波且扎西說:「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快回去看看,看家裡有沒有他。我這裡求你們,以後你們千萬不要再來林子裡放牛放羊了。」

    幾個人牽著牛逆河而上,尋找過河的橋去了。

    以後的事情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林場的人說,波且扎西把一個進林子放牛的人追到河裡淹死了。波且扎西吃了一驚,跑去問李春發:「真的死了?」

    李春發說:「真的死了。」又說:「這些日子你小心點,死者全家要來跟你算賬哩。」

    波且扎西說:「算什麼賬?」

    李春發說:「以命換命唄,聽說鐵掀已經準備好了。」

    波且扎西說:「那我就等著。」

    他就那麼老老實實等著,等著被死者的全家狠打一頓,打斷他的腿,打折他的腰,或者就像李春發說的那樣,用「以命換命」的理由一鐵掀拍死他。這一等就把夏天等沒了,也把秋天等過去了一大半。落葉松黃了,青楊和新疆楊黃了,滿地的草更是一片金黃。油松、雲杉、扁柏雖然還綠著,但顯然已不是水靈靈的而是枯巴巴的了。波且扎西已經把「以命換命」的事兒拋在了腦後,照例干他想幹的,在林子四周栽上蒺藜,防止牛羊馬騾進來吃草啃樹;又翻新了自己那間已經住了十幾年的土坯房的房頂——蓋了一層新鮮乾爽的茅草,上了一層水浸不透的房泥。他高興地對李春發說:「明年春天肯定不會漏雨了。」

    但是春天沒有到來,而且對波且扎西來說,春天永遠不會再來了。或者說,對春天來說,波且扎西已經不再是一種存在了,包括他的土坯房,包括他那用生命的全部一樹一樹培育起來的整個樹林子。是火災,是放火燒林的那種火災。林場的李春發說,當大火燒起來,當風把火焰從這棵樹送到那棵樹,當救火已經不可能的時候,波且扎西沒有跑,他就像在夏瓊寺裡唸經一樣盤腿坐在了土坯房裡,任憑火焰燒著了房頂上新鮮乾爽的茅草,燒著了他自己——他平靜地坐化了。這樣的死讓人想到涅槃,想到佛在告別人世時所具備的那種超越於生死之上的境界,想到成佛之道對火的鍾愛是自蹈也是宿命。然而,畢竟波且扎西是追攆過人,並讓那人在驚慌失措中走向了黃泉的,不管他有多麼正當的理由,那人的死於非命對他永遠都是一個陰影,只要他活著他就得為此懺悔。

    死者家人過於激烈的報復肯定是會驚動法律的,一切公正的法律都應該與佛道監察人世的光焰明銳之金剛杵有異曲同工之妙。至於波且扎西,定論是早已有了的,曾有佛言:「其造化介於黑白二業之間,不可斷為善,亦不可斷為惡者,若其自覺於世無愧,坦然歸寂,亦可往生淨土,不受輪迴苦。以往一切經均將此漏記,故曰無記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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