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三章 高原的人文與戀歌:酒高原
    從酒高原上常常傳來喝死人的噩耗。那些噩耗一再地提醒我們,酒是醉人的無常、醇厚的魔鬼,它讓你在情投意合之後悄然死去,無怨無悔。正是這樣,對喝死的人來說,酒既是致命的殺手,也是幸福的伴侶。當殺手猝然而止的時候,他們已經千百次地幸福過了。

    有個小伙子初一、初二、初三、初四都在馬不停蹄地給大家拜年,到了初五,正要陪著新婚妻子回娘家,回拜的人就把他堵在家門口了。他高興啊,感激啊,動情地說:「我是什麼人?不過一個晚輩、一個參加工作才不到兩年的小青年,煩勞處長、科長、各位老師都來看我。老婆你走吧,我不去了,我得留下來招待大家。」他拿出家裡所有的酒,斟滿了六個能盛二兩的大酒杯,雙手捧著敬獻給客人。客人有推辭的,他說:「你們喝不喝隨便,我可是先乾為敬了。」他一杯一杯往下灌,是沒吃早飯沒吃午飯空著肚子往下灌,是懷著感恩的真誠帶著高原的豪氣往下灌。客人絡繹不絕地來,他絡繹不絕地灌,也不知灌了多少,到了晚上,再也不來人了,他便一頭倒在沙發上睡著了。這一睡便從此不醒,等他新婚的妻子從娘家回來時,他已經硬邦邦、涼冰冰的了。妻子哭道:「你就是個實在人哪,你這麼實在幹什麼?你實在得都把命搭上了。」喝死的小伙子我認識。我琢磨,他如果對拜年的客人禮貌性地虛與委蛇他會死嗎?他如果把「先乾為敬」只當是非說不可的語言而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兒他會死嗎?酒是好酒,是六十度的白酒,喝了的人都沒事兒,就他一個人喝死了。

    他喝死了之後大概有半年,人們常常提起他,說他是個誠實的人,是個樂觀的人,是個愛熱鬧的人。具備了這三點,他當然就是一個幸福的人了。愛熱鬧的人願意喝酒,樂觀的人不怕喝酒,誠實的人必須喝酒。在青藏高原,經常把自己泡在酒場上的人,差不多都具備這三個特點,都是一些幸福生活著的人。這樣的人,萬一被酒喝死了,似乎也是無愧於一生的。

    再說一個被酒喝死的人。他是從內地來高原的,不會喝酒但喜歡熱鬧,只要是扎堆的、聊天的、說笑的場合他都去。這樣的場合怎麼可能沒酒呢?有酒不喝怎麼可能待得長久呢?他慢慢地學著喝起來,喝了三四年,死了。不是酒的問題,是肝臟的問題,遺傳的問題。他的消化系統天生不勝酒力,可他偏偏來到了一個不喝不聚、不喝不鬧、不喝不聊的地方,你說他怎麼辦?他要麼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那可能會活得久些,但活著的色彩呢?黯淡兮無光。要麼就像他自己選擇的,常常往那些挨三頂五、鬧酒翻天的地方鑽,雖然早早地夭逝了,卻是活了一年,樂了三百六十五天。

    一般來講,在青藏高原也就是酒高原的飲酒群落裡,沒有「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寂涼——獨酌幹什麼呀?有酒無令不算酒,有醉無朋不算醉。也沒有「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的興趣——兩人太少了,兩人喝酒能喝多長時間?還「一杯復一杯」呢,那可是用火柴一點就能燃燒的烈烈青稞酒,連喝幾杯就醉了,不像古人喝的是水酒,低度的,跟如今米酒、啤酒的度數差不多。也沒有「風前酒醒看山笑,湖上詩成共客吟」的雅致——酒場中的人,高官平民、商賈教授、三六九等、芸芸眾生,黃的、白的、葷的、素的什麼都說,愛情的、放浪的、頹廢的、革命的什麼都唱,唯獨不作詩,一作詩就酸了,連酒、連嘴、連腸子都酸了。更不會有「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文人之狂——酒高原上的作家和詩人反而是不怎麼貪杯的,他們對做人的流俗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對文學始終不肯放棄理想主義的追求,自然也就不願意把許多精力和時間拋擲在一杯酒的爭執和一句令的輸贏上。

    甚至也沒有「舉杯消愁愁更愁」的事兒,發愁的人、發愁的時候,反而是較少沾酒的。在多數人的觀念裡,喝酒是為了走出孤獨,拋開憂愁;是為了縱酒為樂,物我兩忘;是為了親朋高興,良友美好。一句話,醉裡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愁兮兮苦巴巴不能投身歡樂、製造熱鬧的人是不配喝酒的,他們只配喝水,喝茶,喝湯,或者什麼也不喝,就喝獵獵東南西北風,正所謂「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愁啊,一人凌風,無限淒清,滿目荒景,天為誰春?高原人,即使發愁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地貼近著自然,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合一在電光朝露、風吹雲散裡。愁緒在悲風中活躍,酒反而顯得不那麼重要了。酒是歡宴之水、喜鬧之物,不想喜鬧的人喝酒幹什麼?

    是的,至少在表面上,在酒高原的飲酒群落裡,絕少獨自扶頭話酒愁的人。有的是「團團聚鄰曲,鬥酒相與斟」的熱鬧;有的是「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的放達;有的是「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幻想;有的是「杯盤狼藉人何處,聚散空驚似夢中」的失落。不錯,失落了,長棚萬里,酒盡人散,把感情寄托在酒場上的人內心沒有不空曠的,沒有能馬上找回自我的,找不回自我就是失落,再堅強的性格也受不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從熱鬧到放達到幻想再到失落,這幾乎是所有鋪排著人影、食影、酒影的場合所必然經歷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孕育了另一個過程,那就是從失落到孤獨、到尋找、再到熱鬧——失落誘發了孤獨,為了驅散孤獨,便去尋找或者創造熱鬧,於是新的一輪喝酒又開始了。週而復始,循環往復以至無窮。這就是酒高原、醉高原、連麻雀都能喝二兩的青藏高原。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全世界人均白酒(烈性酒)銷售量排名第一的城市是莫斯科,第二便是青海省的西寧市。也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這些人幹點什麼不好,非要把那麼多時間、那麼多金錢花在喝酒上。其實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思考的結果令我自己大吃一驚:要是沒有烈酒作為他們生存的伴生物,能活八十的就一定只能活五十或者六十,能蓋大樓的就一定只能蓋幾間平房而且是土坯房,能捨耕為業做教授或者吹拉彈唱做演員的就一定一事無成甚至難以養家餬口,能在高原生活一輩子的就一定只能度過最初的三五年然後不擇手段地孤然離去。

    為什麼?高原人的總結是:一寒二遠三為山,四是坦蕩五是遷,六艱七安八是閒,九煩十怨不算完,煩怨之後須達觀,最後一個是孤單。

    寒、遠、山、坦是酒高原的自然面貌;遷、艱、安、閒是酒高原的人生狀態;煩、怨、觀、單是飲酒人的心理因素。

    寒:高寒地區,人容易蜷縮,喝它三杯兩盞,可以驅寒,人也舒展。況且喝酒早已是集體行為,到了場合裡,一人散發一點熱量,這個場合就溫暖如春了。春之溫暖,既是環境的變化,更是「心理氣溫」的回升。

    遠:荒遠之界,不毛之地,命長壽短,痛深憤淺,誰知之者?天高皇帝遠,誰管咱?只有酒管咱。咱管誰?咱誰也不管就管醉。「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越是遙遠荒涼,就越會及時行樂。

    山:阻隔之物,雄渾之體。它使人與外界無法交通,卻又讓天生浪漫的「居客」陡生一種孤豪之感,把酒臨風,想見莽莽崑崙,巍巍祁連,也不過就在我腳下;或有狂放者,自比大山,置酒高會,一醉入雲端。

    坦:坦蕩遼闊,茫茫無邊。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遼闊便是災,是憂傷的源泉,是人最大的無奈。你會有多少年不見生人、不見來客的感覺,會有囚居在天涯一角永遠走不出去的感覺,會有被人群忘懷被外界遺棄的感覺。你天天在一個非常有限的範圍之中到處找人,找到了又無話可說,只有喝酒,只有喝醉,然後逍遙想像,拓展出一個自以為是的繁華世界、熱鬧場景來,遊蕩其間,醺醺然不知其鄉關何處了。

    遷:一為遷客居黃沙,望斷關山不見家。「遷客」是泛指,不見得就是流放。移民、支邊、盲流、調動、駐防、屯田、下放、打工、流浪,都是「遷身之客」。遷客來此,本能地要尋找依靠,至少應該有心理上的依靠,於是就「老鄉見老鄉,滿桌酒汪汪」了。

    艱:高原冷峻而荒蠻,生存之艱難不用贅言,遇到過不去的鐵門檻,常常是獨木難支,須得找人解決。解決的辦法是唯一的也是永遠有效的,那就是喝酒。老婆讓你喝,朋友讓你喝,領導也讓你喝,喝著喝著你就忘乎所以了。有詩為證:「衣壯精神酒壯膽,同志原來是好漢,不用罵來不用喊,三腳踢過鬼門關。」其實這是借助於遺忘和時間來擺平困難,等你醉得不省人事了,說不定過不去的鐵門檻就自動消失了。古人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說法,這意思到了高原人嘴裡,就成了「端起酒,做刀槍,千難萬險醉中來抵擋」。

    安:適應了高寒荒涼,不再有離愁別恨,接下來就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了。酒宴是平安的象徵,猜拳是平安的說明,醉態是平安的一部分。打架不算啥,瘋話不算啥,罵娘不算啥,鬧出種種廣為流傳的笑話更是不算啥,要緊的是自由,是本真,是窮樂。鹹菜大碗酒,喊聲響如鼓,回家不識路,春宴醉到秋。

    閒:酒高原上,有許多雲遮霧罩的地方,那裡天玄而地黃,偏僻而缺氧;那裡沒有外國人的投資,沒有開發建設的基礎,沒有「拉動內需」的市場,那裡的人想幹什麼幹不成什麼,想要什麼得不到什麼,事事窘迫,樣樣拮据,只有時間是綽綽有餘的。要這些時間幹什麼呢?百有一存,那就是喝酒。三個小時是短的,六個小時是經常的,九個小時不算多,通宵喝酒有的是。當然還有夜以繼日喝個不停的,這是少數,人總是要醉的,海量們都醉了,馬拉松的酒宴也就散場了。

    煩:簡單慣了,稍微一複雜就煩。煩了怎麼辦?喝,一喝就不煩了。他們是質樸實在的,你不必如此大吹法螺;他們是真誠直率的,你不必這般矯飾虛詐。辦不成就不辦了,曲裡拐彎幹什麼呀?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喝,最終還是要喝,還是要醉的。他們醉而心寬,貧而長壽,只要不少了酒錢,能不煩就不煩。他們是最容易煩的人,又是最容易不煩的人。

    怨:怨你讓我來到了這裡,怨你讓我生在了這裡,怨你讓我走不出這裡,怨你讓我老死在這裡。但這樣的怨恨是沒地方訴說的,只好喝酒,一喝酒怨恨就變了:「你別狂,我是酒中好兒郎,恨不得三捶兩棒,把你灌醉慨而慷。」一喝酒怨恨就沒了,那猜拳時毫不節制的吼叫,那醉意中肆無忌憚的笑聲,早就把內心深處蹦跳而出的創痛驅趕到爪哇國裡去了。更有「痛」飲者,只管盡情地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便睡死過去,沒有任何聲音了。高原人,都是些怨而無聲的人,是忍者。忍者,仁也。

    觀:是樂觀,也是達觀。酒高原上的人在對酒的愛好中,隱藏了自己活著的灑脫和處世的鬆弛,隱藏了對前景的樂觀和對自己絕不放棄人生的信任,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一種「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的氣度。他們不喝愁酒喝喜酒,不喝悶酒喝鬧酒,不喝苦酒喝蜜酒,甚至都不喝應酬之酒而只喝誠實之酒,不喝工作之酒而只喝消閒之酒,不喝不醉的酒而只喝不醉不散的酒。達觀是金,苦一點,不怕,只要有酒;孤獨了,不怕,只要有人跟咱喝酒(最最可怕的是:酒無人請,拳無人猜,醉無人管。這就麻煩了,你連最後的堡壘也崩潰了);窮厄來臨了,更加不怕,「今夕有酒今夕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用高原人的話說,就是「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寧肯賒賬,也不能少了酒宴。這種欠債喝酒的做法,鬆懈了他們生存的緊張感,不期然而然地讓他們現代起來,那就是透支消費,就是超前享受,而且是勇敢無畏地透支和超前。高原上的飲酒人,從老一輩開始就發誓:永遠不做守財奴。

    單:難道不是孤單的嗎?流放荒野,毛羽零落者有之;遠來支邊,冰炭不投者有之;愛人內調,鴛鴦分袂者有之;嚮往沿海,南去不成者有之;懷才不遇,無處擱身者有之;初來乍到,相顧無識者有之;鄉路遙遠,慶吊不通者有之;思念爹娘,無法探望者有之。更有那「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的人,帶著一腔孤憤,行走在平沙無垠的古戰場,自媚著飄零心腸,嚶嚶地哭泣。他們在無奈之中選擇了酒,酒場無父子,管你是君子小人、管家奴才、鬼怪妖魔、將相帝王,就一個字:喝。酒成了一切的歸宿,成了最後的家園,要不然怎麼活?要不然誰理你?酒是孤單的爸爸。

    人是群居動物,他們用多少世紀的生活經歷想出了對付荒涼和寂寞的辦法,那就是同心一德。而在青藏高原,這一點顯得尤為重要,那無限遼遠的氣勢和曠世孤獨的感覺,把團結友愛這樣一個最最普通的倫理要求提高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在這裡,人與自然的矛盾遠遠大於人與人的矛盾;生存變成了挑戰而不是享受,生命的堅強表現為對脆弱的適應而不是相反。自然冷漠著,拒絕著,獰厲著,直截了當地告訴人類你最需要什麼——最需要互助,最需要集體會合時的安全感,最需要人靠人、心靠心地活著。於是,酒的偉大和正確便應運而生了。酒是媒介,是紐帶,是能讓大家同聚一起歡歌笑語的黏合劑。酒把相隔萬里的感情融洽在咫尺之內,把敗壞你情緒的孤獨和寂寞用遺忘之掌輕輕抹去,把絕望和冀望的界限徹底打破,然後讓你再也分不清你想得到什麼,你不想得到什麼。你在微醉之中感受到了人群的美好,在朦朧之中發現了聲援的重要。你忘記了高山的阻擋、低雲的壓迫、風沙的威脅、寒冷的摧殘,丟開了遼闊的無奈、荒涼的恐怖、缺氧的沉重、冬夜的漫長,不再覺得自己是無助的、乏力的和渺小的。是的,不是渺小的,只要有酒,人類就永遠不會是渺小的。

    人又是話語動物,他必須說話,而且要自由地說話,無所顧忌地說話,這既是最高的願望也是最低的本能。為了實現最高的也是最低的存在標準,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酒,酒的另一個偉大作用也就乘興而起。酒把誠實和自由給了你,把最可寶貴的話語權給了你,把打開思想的鑰匙給了你——你可以藉著酒勁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人當真,也不會有人拿你是問,就像古人說的:「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頭上巾」是古代儒生的標誌。)也就是說如果不痛快地喝酒,如果喝了酒不暢所欲言、腹心說話,就辜負了知識分子的身份。「浩歌驚世俗,狂語任天真」,說狠了,說過頭了,說得別人不高興了,有什麼要緊呢?不過是醉話、譫語、瘋言、妄說而已,而已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酒高原上,雖然本土的居民比如藏族、蒙古族、土族,都是海量的民族,都有豪飲的習俗,但真正以酒為家、猛喝不衰的卻是漢族。漢族分為古代的移民和近代的移民,這兩股河流的匯合,再加上少數民族對酒的壯愛,才造成了當今酒高原上嗜酒如命的風土。

    酒高原的中心是西寧和拉薩,但就喝酒來說,以西寧為甚。夏天的西寧,只要天氣晴朗,幾乎日日都是萬人空巷奔酒場。這些酒場在郊外的山上林中,在所有的公園裡、茶園裡,在市區內一切有樹的地方。可以說,無論在哪裡——路邊還是河邊,田頭還是街頭,只要有一點樹林子,就會有人鑽進去,團圓而坐,吆三喝四。沒有哪裡的人群能像西寧人那樣對樹林子充滿了激情,他們以鳥的衝動充分利用著樹的蔭涼和戶外的清新,把生活的全部內容都搬進了以酒為媒的聚餐中。聚餐需要很長時間,因為實際上是聚酒,是酒的鋪張,是酒在腸胃中源源不斷的流淌。聚酒結束的通則是醉倒在地,可偏偏人人都是會喊叫、會出汗、會排泄(喊叫、出汗、排泄可以助人散發酒精,多喝不醉)的酒桶,從上午喝起,不到月朦朧鳥朦朧的時候不會醉,而且醉了也不倒,硬撐著還要喝,直到頭大如盤,臉赤如染,筋疲力盡,瞌睡潮水般襲來。

    當然這並不是說酒高原上的人什麼也不幹,只是在喝酒。不,他們幹得一點也不比別處的人少,機關在照常辦公,商店在照常營業,證券在照常交易,報紙在照常出版;照樣有萬丈高樓平地而起,照樣有高速公路飛架南北;白衣天使並沒有忘了搶救病人,公安幹警也沒有耽擱追捕罪犯;學生有人教,花草有人管,大門有人看,垃圾有人撿。只是他們幹得比較不那麼精於內訌,比較不那麼急功近利,比較不那麼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們不會一想到今天某個地方有一場酒局等待著自己光臨,就高興得手腳並用,麻麻利利幹完了活,然後就走人了,也不管到沒到下班時間就去喝酒了。我有時候想,那些沿海城市發達地區的人看上去很忙,但如果把所有的應酬、所有的內訌、所有的掣肘、所有的裝模做樣、所有的花架子都減掉,一個人正經用於工作的時間實際上也沒有多少。而在酒高原上,人們為了多一點時間喝酒,無意中減掉了一些無礙的程序、無謂的虛飾和無度的爭吵。看似閒散無聊的背後,卻隱藏著效率、單純、直接、實在和人際關係的優化。

    我有個朋友,調到北京工作,幾年了都不習慣,給我發來的「伊妹兒」迄今仍然是「可歎無知己,高原一酒徒」。荒涼和孤獨是酒高原上酒風浩蕩的重要原因,可是到了北京他覺得更荒涼、更孤獨,因為再也沒有無拘無束的酒場,再也沒有無話不談的酒友,再也沒有忘憂忘愁的鬥酒酹天了。當然酒還是要喝的,不過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傷感之飲罷了,不過是「寥落生涯唯酒知」的失意之飲罷了,不過是「有酒無人過清明,瀟瀟雨中似野僧」的清冷之飲罷了。獨對寂寞的時候,一個七尺大漢,竟把自己哭成了淚人兒。淚人兒告訴我,他在酒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最大的願望就是調回北京,如今回來了,才知道真正屬於自己的不是北京,而是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那是被烈酒融化了冰雪、澆透了旱漠、泡軟了生活的高原,那是以酒為旗、以醉為美、以豪飲為男子漢標誌的高原。那裡的酒日子讓他學會了感激,讓他懂得了如何以最大的熱情投入到四季不散的寒流裡,讓他充實地活著且有了交口稱譽的業績,也讓他有了不少笑話。是的,笑話,他有多少笑話可以記錄在案哪。

    在格爾木工作那會兒,一次他和鄰居老紀去朋友老黃家喝酒,喝完了坐一輛車回來,他從右邊的門下車,老紀從左邊的門下車,繞到汽車後面,兩個人互相看了看,便把手握到了一起。他說:「你好你好,這麼晚你去哪裡了?」老紀說:「老黃家喝酒去了。你這一向幹什麼呢?好長時間沒見你了。」

    在西寧工作那會兒,一次他喝多了酒朝酒店外面走,透過玻璃門看到馬路邊正好來了一輛公共汽車,抬腳就跑了過去。只聽嘩啦一聲響,他倒了在地上,這時他才明白過來:這是門哪!酒店的保安拉住他,讓他掏干了身上的錢賠了撞碎的玻璃才讓他走。從此他長了記性,只要喝多了酒,便輕易不敢出門進門,生怕那門是玻璃的,自己看不清再撞上。一次在公園裡喝酒,喝到晚上大家都走了,就他一個人呆坐著不動。老婆給他打電話說:「都半夜了你怎麼還不回來?」他說:「他們把門關死了,我喊了半天沒人給我開。」老婆說:「你再喊,大聲喊。」他於是又喊:「開門,開門。」還是沒有人開。他對老婆說:「管門的人回家睡覺去了。」老婆說:「等著,我帶著鉗子去接你,看能不能把門撬開。」老婆坐出租車來到了公園裡,一見他就氣得把鉗子扔到了地上,喊道:「這裡哪有門?你是不是把空氣當成門了?起來,跟我走。」他說:「你不要騙我,我不跟你走,這麼大的玻璃門,撞碎了我賠不起。」

    一個人每到一個地方工作,便留下一個故事,讓大家在酒餘飯後時不時地說起,且一說就哈哈大笑,即使是酒後失態的笑料,那也是值得的。須知大部分人是留不下事跡的,包括有些頤指氣使的人,為官一世,走了根本就沒有人說起,甚至不走也沒有人說起,一旦說起,那也是氣,而不是笑,不如一酒徒讓大家感到舒心快樂。

    北京的酒徒朋友在最近發來的「伊妹兒」裡有這樣幾句:「你還沒改掉不喝酒的毛病啊?你不喝酒我怎麼去找你?喝吧,再不喝酒我就跟你斷交了。世人結交須黃金,你我來往酒一瓶。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是的,我曾經是個愛喝酒的人,後來就滴酒不沾了。但我不沾酒以後的有些作品仍然寫得滿篇酒氣,原因是我喜歡愛喝酒的人,也結識了許多愛喝酒的朋友。讀了我的作品的人以為我是個嗜酒如命的癮君子,常常打來電話說:「什麼時候喝一回啊。」我應付著:「行啊行啊。」其實我很虛偽,我幹嗎不老老實實告訴人家,我已經不會喝酒了呢?我寫過一部以石油人和酒為主要內容的長篇小說,叫《天荒》。一個朋友讀了說:「我頭都大了,就像喝了幾十瓶你釀造的雜牌酒。但我不得不承認,你把喝酒的感覺寫得太真實了。」我說:「是嗎?」其實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酒的體驗了。

    有一次朋友聚會,菜擺了一桌,酒抬了兩箱,氣氛很熱烈。大家推舉我首先「打通關」——就是順時針和所有人輪番划拳。我拍著胸脯當仁不讓,喊著:「一拳六杯,六拳過。」六六三十六拳,每和一個人划拳,就要喝掉三十六杯酒。一圈兒十五個人,那得喝掉多少杯酒?大家都是酒場裡的好手,沒有誰怯場,都翹起大拇指跟我「哥倆好」。我氣勢磅礡地吆喝起來,聲音洪亮得幾乎能把屋頂掀翻,酒令也出得華麗,一拳一個典故,有一點張揚,有一點賣弄:「六根不淨啊」、「榜眼是你啊」(二)、「九發中原啊」、「桃源三結義啊」、「十面埋伏啊」、「一佛出世啊」、「仙姑敬你啊」(八)、「後進的子龍啊」(四)、「七賢鬧竹林啊」、「竹林裡進了進了」。一圈兒下來,他們都不行了,酡顏醉色者有之,胡話連篇者有之,暈三倒四者有之。我也喝了七八十杯,一肚子飽脹,但是我沒有醉,我不可能醉,因為我有「護衛金剛」。我的「護衛金剛」就是那些對我知根知底的朋友,他們是負責斟酒的,給對方斟的是六十度的青稞酒,給我斟的是……不好意思,給我斟的是水。——我說了我是一個滴酒不沾的人。

    有時候想起來,覺得自己挺沒趣的,為什麼要欺騙那些誠心實意跟你喝酒的人呢?儘管這年頭商店裡的商品都可能是假冒的,新婚妻子的處女膜都可能是假做的,舞台上的歌星都可能是假唱的,但這些誠實的人絕對想不到酒場上也會有假喝的。他們一個個都醉了,都很佩服地對我說:「你的酒量真好。」我只有臉紅,就像欠了他們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心裡老大不痛快,愧疚了好些日子。但我沒有想過應該身體力行去還債,我畢竟少時沒有「酒傳」,長大沒有「酒教」,離酒已經太遠太遠了。

    有時候想起來,覺得自己活得挺累的。一場酒下來,大家都糊塗了,唯獨你自始至終清醒著,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就你一個人是「難得糊塗」的——不錯,從青年到中年,我一直都清醒著,似乎還準備一輩子就這樣清醒下去。清醒有什麼好呢?無非是攢眉世上情,憂患人間事而已,真是有點累了。

    有時候想起來,覺得自己平生沒有醉過酒,真是一大缺憾——別人是一邊醉著,一邊真誠著(所謂酒後吐真言);而我是一邊清醒著,一邊虛假著。如果清醒的結果僅僅是多了一層虛假,那又何必清醒呢?我是不是也應該醉一回了?是不是也應該披髮佯狂、長歌當哭一回了?就像唐人李白那樣:「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就像宋人劉克莊那樣:「束蘊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推倒胡床,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就像《紅樓夢》裡空空道人給雪芹先生示看《石頭記》時,雪芹先生說的那樣:「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這就是「文期酒會」了,一帆風月,兩點星霜,三頁文章,四聲浩歎,然後拍案而起,不為別的,只為浮一大白。

    是的,我羨慕古人,羨慕那些酒神、酒仙、酒鬼、酒狀元的落拓不羈,也羨慕酒高原上我那些酒徒朋友們「得醉即為家」的生活態度。我知道我需要什麼:「一醉一陶然」的平民之樂,「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哲人之境,「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的文人之通脫。我其實早就明白沒酒的生活是乏味的生活,而我是不希望自己永遠地乏味下去,更不希望我那些朋友跟我在一起時永遠地不觴不詠,伴我乏味。有道是「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有道是「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有道是「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終於在今年(2003年)的酒夏之節,在我回到青藏高原探親訪友的時候,當著那麼多「高原酒神」的面,我喝了一大杯最好的能點起藍焰的青稞酒。我是想喝醉的,但是沒有,那聞著香、抿著辣、嚥著燙,然後就是滿肚子舒暢地燃燒著的烈性的青稞酒,反而讓我愈加地清醒起來。我有點失望。朋友說:「再喝,再喝一杯你就醉了。」我又喝了一杯,果然就醉了——為了不讓朋友和我自己失望,我假裝醉了。假裝醉了的我觸景生情地唱起了歌,是一首出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酒歌」——《跟往事幹杯》:

    人生際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這樣的滋味,你我早晚要體會。也許那傷口流著血,也許那眼角還有淚,現在的你,讓我陪你喝一杯。

    朋友們跟著我唱起來:

    乾杯,朋友,就讓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當做一場宿醉;明日的酒杯莫要再裝著昨天的傷悲,請與我舉起杯,跟往事幹杯。

    這八月燠熱裡紅紅火火的酒夏之節,這酒夏之節裡窈窈窕窕的綠色高原,等你下次再讓你的酒徒酒神舉杯邀我、對酒當歌的時候,我一定要真的醉一回了。酒高原,是忘憂原,是期許了好夢的思醉原。

    我等待著醉酒,彷彿酒也等待著我。等待,是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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