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三章 高原的人文與戀歌:妙音
    永遠忘不了楚瑪爾河沿江央寺的印經喇嘛雲丹多吉。他說過他一輩子都在印經,在布上印,在紙上印,在羊皮樹皮上印。除了印他還雕刻。有一次他把經文刻在木質的經筒上,那經筒很大,約有十米的高度,近五米的直徑。油漆之後他和他的寺友把經筒抬進河裡,懸空安裝在水中。於是急流衝擊著經筒,經筒不停地轉啊轉,日復一日。

    經筒轉一圈,就等於念了一遍經。自然的偉力代替著人的力量,也代替著人的虔誠和執著。這一種統一是別的地方沒有的。

    統一完了就是分裂。夏天,楚瑪爾河發大水,把經筒沖走了。雲丹多吉說:「水去了哪裡經筒就去了哪裡,它去了通天河你信不信?去了金沙江你信不信?去了川西川南你信不信?去了大海大洋你信不信?」我不停地點著頭。他又說:「經筒去了就不回來了你信不信?」這我就更信了。

    同樣不回來的還有那雕刻的藝術,有那一往無前的癡迷所創造的信仰的文字,還有力量——那種永不復返同時也永遠滋蔓著的力量。那是情感的力量,絕對是情感的,而不是肉體的。雲丹多吉說:「我也要去的,總有一天我也要去的,去另一個世界,在未來,在海上,在晶瑩的山上,在原野,那個碧綠連天湧的原野。」

    然而,水還是水,今天減少了,明天增多了,去了的永遠去了,來了的永遠來了,長流不息。

    雲丹多吉說:「我想啊,從那時起我就想,不用轉經筒行不行呢?不用把經文刻在經筒上再把它放進水裡行不行呢?因為當神靈希望經筒漂過長長的河水,漂進大海的時候,我不能每天往河裡放一隻經筒哪。我要是把經文刻在水裡,每天都刻十萬八千句,等滿河滿海都是經文了,我也就可以去了。二十四臂的白瑪哈嘎拉(護法神)說:『功德圓滿的人,你可以去了,跟著你華麗的經文,漂到海上那座光明的殿堂裡去吧。』」

    老喇嘛雲丹多吉坐在河邊,從此有了對水刻藝術的幻想,而我也從此有了對水刻藝術的等待。我發現了希臘風格的菩薩,那是刻在木頭上的;我發現了大威德怖畏金剛的原初造型,那是泥雕的;我發現了一千多年前的《甘露》,那是刻在岩石上的。我還發現了刻在鋼板上的、橡皮上的、塑料上的甚至肉體上的六字真言,唯獨沒有看到水的雕刻,哪怕一筆一畫。

    有時候想,雲丹多吉啊,還有我,不必幻想,也不必等待,世界上不會有水刻藝術,因為水是流動的。

    又想,正因為水是流動的,才有了這幻想,這等待,才有了雲丹多吉靜默的宗教——我想像他每日坐在河邊,望枯了眼睛還要望著那水,苦思冥想。這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平靜而偉大的佛陀式的存在方式。雲丹多吉彷彿已經死了,他的心臟還在跳動,呼吸還是暢通無阻,就已經死了。或者說,他死了以後,心臟還會跳動,呼吸還會暢通。他的生命永遠在水邊,在水裡,在冥想中的水刻藝術裡。

    我於是明白,那是一種獻身的目標,是我們稱之為理想的那種東西。那種東西因為永遠的虛無而呈現永遠的美麗。

    楚瑪爾河是長江的源頭,河沿上的江央寺是宗教的一片蓮葉。它起源了人類關於水刻藝術的命題,然後動盪在思維的空間。我發現雲丹多吉的精神已經接近人類關於生命永恆的思考極限了,那是一種多麼靜默、多麼高貴的存亡境界。

    一切關於終極目標的追求,都將因為意識到水中不能刻上自己的名字而得到慰藉——既然不能刻字那就不刻了,那就變換一種存在的方式把自己溶入水裡。或者說,何妨做一股水呢?因勢而走,所有的障礙都無法阻攔,所有的窪地都能繁殖思想的魚蝦,所有的流淌即流浪、即漂泊、即無歸宿,都是我們的歸宿。

    同時我發現了徒勞是什麼,那些雲丹多吉的反面都將因為明白水中不能刻上自己的名字而灰心喪氣——你不是在追求金錢美女嗎?你不是在迷戀官位聲名嗎?一切都不過是想在東逝的流水中刻上名字的舉動。太愚蠢了,能留下什麼痕跡呢?除非你來做水,你是水的一滴。而做水是有條件的——總是從上往下流,而決不是從下往上爬。這就是說,人必須佔有思想的高峻、精神的高海拔,才可以得到歷史長河的容納,否則就完蛋,就是爬蟲。

    我想起有一天我的一位朋友去隔壁辦公室倒開水,正碰上人家在暖瓶上刻名字。朋友說:「刻名字幹嘛?誰偷你的暖瓶?偷水不就行了,有本事你在開水中刻上你的名字。」刻名字的人說:「你這不是瞎說嗎?」

    這真是瞎說了,但根據我的經驗,大凡真理都是瞎說出來的。假設我們承認這只暖瓶是此人的產品,他在塑料殼上雕刻名字的舉動就有可能被認為是追名逐利。暖瓶自然會存在,可是水呢?或許早就沒有了。沒有水的暖瓶如同沒有水的河,能指望它發育出什麼來呢?雲丹多吉的幻想和我的朋友的說法,或許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一個是要上天堂,一個是要下地獄的,其原因在於:一個是宗教的,一個是世俗的;一個是歡欣的,一個是悲哀的;一個是靜默的,一個是嘈雜的。任何人都必須選擇其中的一項,但未必知道為什麼。

    我想起雲丹多吉曾經把楚瑪爾河裡的石頭撈到岸上,刻上經文後,又把它請回河裡。有個旅遊者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呀?」

    雲丹多吉說:「你問我還是問石頭?要是問我,我就說你問石頭;要是問石頭,石頭就會說你問喇嘛。喇嘛不問石頭,石頭不問喇嘛。所以你啊,還是問問叫你問的那個人吧。」

    旅遊者搖頭:聽不懂。

    對沒有悟性,聽不懂的人,你還能說什麼呢?

    雲丹多吉曾經對我說:「我是江央寺的喇嘛,知道江央是什麼意思嗎?就是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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