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朱光潛講美學 第23章 美的藝術 (3)
    分別之三,隔與不隔。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簡單地說,就是情趣和意象相互契合,見景即生情,就是不隔;意象模糊凌亂、空洞,情趣淺薄粗俗,不能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境界,便是隔。

    分別之四,即大氣象和小氣象。這種分別沒有實質的意義,但可以看到詩人的胸襟和氣度。不能以此作為詩歌優劣的標準。正如王國維所說,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三、達到詩歌最高境界的三境界。前二者為詩歌本身而論,這裡的三境界著重指的是成為大詩人須經歷的三種境界。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第一境界,即對現狀的不滿,對理想的渴望;第二境界,即艱辛的努力,韌性的堅持;第三種境界,即苦苦追尋後的發現,長期修煉的頓悟。

    詩歌舞樂

    文化漸進,三種藝術分立,音樂專取聲音為媒介,趨重和諧;舞蹈專取肢體形式為媒介,趨重姿態;詩歌專取語言為媒介,趨重意義。三者雖分立,節奏仍然是共同的要素,所以它們的關係常在藕斷絲連。

    ——《詩論》

    詩歌、音樂、舞蹈本就密不可分,有很深的淵源。

    原始人類歌舞是一體的,唱歌就必須跳舞,跳舞也離不開唱歌。在博托庫多民族歌舞用同一個字表示。近代歐洲文「ballad」一字也兼含歌、舞二義。而抒情詩則沿用希臘文lyric,原意是說彈豎琴時所唱的歌。按照阮元的說法,《詩經》的「頌」原訓「舞容」。這就顯現出很明顯的頌詩是歌舞的混合的痕跡。惠周惕也說「《風》、《雅》、《頌》以音別」。漢魏《樂府》有《鼓吹》、《橫吹》、《清商》等名,都是以樂調為詩篇命名。這些事實都證明詩歌、音樂、舞蹈在中國古代藝術中是相混合的。

    《詩經》中的詩大半都有樂,但除《頌》之外幾乎都沒有舞蹈。即便《頌》中的舞蹈也是經過朝廷樂官的形式化,不復有原始舞蹈的面目了。《楚辭·九歌》之類為祭神曲,詩、樂、舞仍相連。漢人《樂府》,詩詞仍與樂調相伴,「舞曲歌詞」則獨立自成一類。因此可以看出這三個成分中分立最早的大概就是舞蹈了。

    中國舊有「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的分別。「我歌且謠」的毛傳人「徒歌」完全在人聲中見出音樂,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聲音的曲折隨情感的起伏,與手舞足蹈諸姿勢相似,「樂歌」則歌聲與樂器相應,意識到節奏、音階的關係,而要把這種關係用樂器的聲音表出,對於自然節奏須多少加以形式化。所以「徒歌」理應在「樂歌」之前。最原始伴歌的樂器大概都像澳大利亞土著歌中指揮者所執的棍棒和婦女所敲的袋鼠皮,都極簡單,用意只在點明節奏。《呂氏春秋·古樂》篇有「葛天氏之樂,三人摻牛尾投足以歌八激』」之說,與澳大利亞土著風俗相似。現代中國京戲中的鼓板,和西方樂隊指揮者所用的棍子,也許是最原始的伴歌樂器的遺痕。

    詩歌、音樂、舞蹈都是表達人們內心情感的不同形式,彼此輝映,相得益彰。

    《樂記·樂象篇》中說道:「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無論詩、歌或舞,都是由人的內心出發的,然後才表露於外。藝術形象本於人的內心,然後才有樂舞等的外在表現。

    在《詩經·大序》中有這樣一段話:「情動於衷,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段話充分說明三者都是人們表達情感的形式。舞蹈的本質與詩歌及音樂有著密切的關係,三種藝術形式都不僅僅是思想情感的發洩,更是情緒的宣洩,在意境上,達到了高度的和諧統一。

    音樂是舞蹈的靈魂,舞蹈是音樂的回聲,詩歌是舞蹈的內容,舞蹈是詩歌的昇華。

    中國舞蹈家吳曉邦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都作了驗證。他認為:「任何舞蹈在藝術形象上都必須通過音樂,才能把它的『意思』完整地表現出來。」如舞蹈《春江花月夜》,我們可以看出,假如沒有音樂,這樣的舞蹈該是多麼的乾癟無味。同時,通過舞蹈所表現出的詩歌內容,是多麼的豐滿與深刻。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詩歌、音樂、舞蹈有共同的起源,在最初是混合的。在人類發展和進化過程中,它們擔負著共同的使命,其中節奏它們所具有的共同命脈。在原始時代,詩歌可以沒有意義,音樂可以沒有和諧,舞蹈可以不問姿態,但是都必有節奏。後來三種藝術分化之時節奏仍保存在其中。但於節奏之外,音樂盡量向和諧方面發展,舞蹈盡量向姿態方面發展,詩歌盡量向文字意義方面發展,於是彼此距離遂日漸其遠了。朱光潛先生認為,節奏是詩、樂和舞蹈三者的共同因素。而詩與樂的關係尤其密切。論性質,在諸藝術之中,詩與樂也最相近。它們都是時間藝術,與圖畫、雕刻只借空間見形象者不同。節奏在時間綿延中最易見出,所以在其他藝術中不如在詩與音樂中的重要。詩與樂所用的媒介有一部分是相同的。音樂只用聲音,詩用語言,聲音也是語言的一個重要成分。聲音在音樂中借節奏與音調的和諧而顯其功用,在詩中也是如此。

    中國重「情」,從《詩經》到唐詩、宋詞,再到元曲,詩在中國發展的歷史與音樂密不可分。毛詩大序中寫道:「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足以說明詩與樂之間的聯繫。

    古詩之於古人,最大的用處之一就是用來吟誦。詩仙李白就說過:「余亦能高詠」(《夜泊牛渚懷古》),只是「斯人不可聞」。古人的詩本身就具有了音樂性,以吟唱的方式,藉以抒發自己的懷古感今的情懷。

    不同體裁的詩的題目與樂是相通的,如歌(《長恨歌》)、行(《琵琶行》)、曲(《圓圓曲》)、調(《清平調》)、操(《烈女操》)、引、樂、謠等。因為滿腔的豪情或悲情需要抒發,中國歷史上許多英雄無意中成為了詩人,如項羽在《垓下歌》中吟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在四面楚歌聲中,唱出英雄末路的輓歌;而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則是得酬壯志的豪邁心聲。勝利者劉邦的這首歌中也響徹著類似焦慮與前途未卜的悲音,這就難怪他在配合著歌唱而舞蹈時,要「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在宋詩中有一首姜夔的《過垂虹》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過垂虹》中小紅低唱的「新詞」指的是《暗香》和《疏影》。這兩首詞是姜夔在過垂虹之前剛剛應范成大之約寫成,並專門為其配曲的。詞、曲珠聯璧合,傳唱不衰。此種例子,不勝枚舉。

    看過了中國的詩與音樂,我們再來研究一下西洋的詩樂。

    在西洋神話中,有幾個主要的大神,比如宙斯、朱庇特、雅典娜,還有一個重要的神就是阿波羅,他也是青春之神,並掌管詩與音樂。可見詩與音樂是十分接近的,並且也象徵著年輕。據希臘神話所講,眾神之首宙斯的手下有「九繆斯」,分別掌管情詩、史詩和天文、歷史等各方面的事情,其中一個手中抱琴的女神就是負責掌管抒情詩的,這就表明詩神與音樂之神是一個人,也說明詩與音樂在遠古的西洋是等同的。

    中世紀的時候,西方出現了行吟詩人,即最早的嬉皮士。他們不守禮節,自己寫詞、作曲,並且自彈自唱,他們把詩向音節化發展,更拉近了詩與音樂的關係。在英文中「number」是數字的意思,但它的複數「numbers」就是詩的意思,也是音樂的意思,也可以用來表示計數、音節。

    英文中詩的題目和音樂的題目很多是一樣的,比如說英文中「song」這個詞,表示歌曲,但它也有詩的意思。像莎士比亞有百首短詩,稱為「song-let」,也可以譯為「小歌」,所以說,詩的形式通曲的形式,並且詩與歌是不可分的。中國古代稱呼詩為「詩歌」,當然也可以反過來稱為「歌詩」,比如《李長吉歌詩》。

    詩與樂密不可分,古人經常用詩來譜曲,以詩入樂。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王維的《送元二史安西》:「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後來入曲,成為《渭城曲》或《陽關三疊》。還有李白的《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也是很典型的例子。

    另外,在西方,最有名的例子就是蘇格蘭的民謠,有一首很古老的詩被譜了曲子,後世傳唱,但後來彭斯發現民謠曲中的詩詞不是很好,於是詩人又對其進行了改寫。古往今來,這種從詩變為音樂,再由音樂回到詩的例子很多,所以說詩與音樂的確密不可分。

    以詩狀樂可以說是詩與樂的另一種關係。但中國詩的平仄、五聲,拿來形容音樂還是不方便的,所以詩人的籌碼不多,直接來描寫音樂恐怕不太容易,文字的聲音再美還是比不過音樂,那就往往只能拿詩文來形容聽音樂的人的感受了。最有名的就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輕攏慢捻抹復挑」已經有四個動詞了;「攏、捻、抹、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已經有擬聲法了;「嘈嘈切切錯雜彈」已經有聲音出來了,然後有形象「大珠小珠落玉盤」,雖不是直接對樂聲進行描寫,但也有音樂在裡面了,這是用文字來描寫音樂。

    李白在他的律詩《聽蜀僧睿彈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中直接運用比喻,將琴聲比喻成從深谷裡傳來的松風,這還是有點寫實的形容。「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這句就是寫他做客時的心情了,聽過蜀僧彈琴、經過流水清滌之後,心好像流水一樣,這是一種象徵,已經是寫音樂帶給聽者的感覺了。「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李白寫音樂的方式和上面提到的白居易是明顯不同的。

    接下來我們再來談詩本身的音樂性,也就是文字本身的音樂性。李清照一首很著名的詞描寫她遲暮的心情:「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十四個疊字,寫得再好也不見得比音樂好聽,可是她的可貴之處在哪呢?在這幾個字,它不但有音調還有它的意義在裡面,能夠用音調來切合心境就非常難能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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