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朱光潛講美學 第22章 美的藝術 (2)
    由此我們可以明白詩以有限寓無限的道理。有限者言中之意,無限者言外之意;有限者常數,無限者變數;有限者詩的有形的跡象,無限者詩的隨時生長的生命。一首詩的可能的意義往往是詩人自己所不能預料到的。

    詩本是以言達意,言足達意,意盡於言,那就應該已盡了詩的能事;而歷來論詩者卻主張詩要「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有弦外之音」。

    理想境界

    詩的境界是理想境界,是從時間與空間中執著一微點而加以永恆化與普遍化。它可以在無數心靈中繼續復現,雖復現而卻不落於陳腐,因為它能夠在每個欣賞者的當時當境的特殊性格與情趣中吸取新鮮生命。詩的境界在剎那中見終古,在微塵中顯大千,在有限中寓無限。

    ——《談美》

    朱光潛先生認為,從前詩話家常拈出一兩個字來稱呼詩的這種獨立自足的小天地。嚴滄浪所說的「興趣」,王漁洋所說的「神韻」,袁簡齋所說的「性靈」,都只能得其片面。唯有王靜安標舉的「境界」二字,似較概括。因此,朱先生主張詩的境界說。

    因為詩本身就是一種文體,所以要談作詩必須先說作文。

    關於境界的說法有很多種。人生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治學三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對於作文,這兩者都合適,但都必須有作文的理解。

    首先,作文應該講究真。寫真話,寫真感情,寫真事,寫真人。恐怕所有教授作文和對作文有認識的人都會同意這樣的看法。但是從早晨太陽升起到晚上星辰滿天,從早晨上課到晚自修結束,從上車到下車,從出生到死亡,從開始到結束,這個過程中會發生很多真實的事情,是不是都可以寫到文章裡,是不是都可能獲得高分?顯然不是這個道理。必須寫出自己真正的體驗,而不是流水賬式的記錄。從時間的角度來說,可以是壓縮式的,把一天、一個季節甚至一年壓縮在一個時段來寫,把季節特點、天氣特點、心情體驗完美展示,才有可能寫好一篇文章。

    真情緒,就是喜怒哀樂懼憂皆有根源。無端地情緒化,即便生活真實也給人虛假的感覺。真實還要把握一點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係。有人與父母的關係不是很好,於是就總想找一個辦法將父母置於死地,這便是不真實。感恩父母,很多動物都能做到,作為靈長的人類怎麼可以棄之不顧。創新是遵循規律的產物,違背倫常談道德,道德便是空中樓閣,所寫必然背道而馳。可以把自己的思維、自己的視野、自己的感悟放得開一些。旅遊的時候多看看當地的風物自然、人情世故,所謂入鄉隨俗。

    藝術講究「這一個」,即獨特性。離開了這樣一種境界,藝術便不復存在。白楊樹在西北是極普通的樹,西北的農民也是極樸素的民族,於是楊朔找到了他們之間的象徵點,進而進行描述,這就是《白楊禮讚》;海燕是一種搏擊風浪的勇敢的鳥兒,高爾基感覺到了面對黑暗、面對惡勢力時那些革命者的拚搏精神,這樣的契合點使得《海燕》成為世界優秀名篇,而那樣的海上環境正是一種象徵。人有物質上的滿足帶來的樂趣,也有精神追求帶來的執著,余秋雨先生在《垂釣》中把兩位老人的垂釣寫得如此耐人尋味,生活中的你我他盡展文中。白山黑水的襯托將精神追求的老人襯托成一座雕像,永恆地安靜地矗立在那裡,給人更多的思考。花紅柳綠,鳥語花香,草長鶯飛,雨打芭蕉,雪舞滿天,旭日東昇,微霞滿天,古道西風,小橋流水,寒鴉棲樹,都是一種自然環境,而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完全可以昇華為一種境界,所以王維、孟浩然、陶淵明樂在其中,陶然怡然欣然沉醉,所以毛澤東放歌《沁園春·雪》,所以蘇軾高歌《念奴嬌·赤壁懷古》。

    很多時候,我們的真都表現在對自己的認識和理解上,但如果能夠把自己的這種情緒依托在自然景物,依托在社會生活的一個場景之中,就會使得這種情緒有著濃厚的感染力,這可能就是作文對意境的追求,否則便有「乾巴巴」和無病呻吟之嫌。

    其次,作文應該表現善。好人怕壞人,壞人也怕壞人。因為即便壞人不是善良之輩,但他也不希望看到比自己還惡的人。善良是人的本性,不論是「性本善」和「性本惡」的論辯到底哪一方獲得勝利,最終的價值取向都是「善」。父母能夠容忍自己的子女不孝,心甘情願地當牛做馬,毫無怨言地為其全身心地付出,源於善。人間最大的善莫過於此。於是我們感動父母的付出是那樣一種天經地義,就像一種純自然的毫無理由的法則。感恩是一種善,無論是親情友情愛情,都需要我們帶著一種感恩的心態去體會和理解。即便是擦肩而過的緣分,驀然回首時我們也會有心靈悸動的那一刻。寫作是需要情感的,需要會心的領悟,需要自得其樂的涵詠。於是我們理解了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合歡樹》,那是寫給母親的,是母親不能看到的文字。

    於是我們懷著悵惘寫著《感受母愛》、《移動的故鄉》,母親沒有福分享受大城市的繁華,她的根不在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都市,而在踩著踏實、看著親切的黑土地。於是我們堅決支持央視的《感動中國》節目,並為其中的故事深深打動,願意做義務宣傳而使其家喻戶曉,我們願意奉獻我們的眼淚和感動,因為那樣的善——善良、回饋、堅持、守候、永恆、犧牲、勇敢、奉獻、創造等難能可貴的品質。人雖普通,卻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論是《讓世界充滿愛》、《明天會更好》,也不論是《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一個真實的故事》,它們都不同程度地歌頌著人類美好的情感,讓你我在吟唱的時候百轉愁腸,纏綿繾綣。有了善,再苦澀的日子也會品出甘甜;有了善,即便白水般的歲月也依然綻放思念的蓓蕾;有了善,我們目光即便再渾濁,也清楚地看見來路上蹣跚的身影相扶而過的甜蜜;有了善,身邊蒼白的自然也會花開遍地,芳香滿屋。

    再次,作文應該塑造美。談到美,總是外表美和心靈美。其實美也不外乎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切不可認為談到物質就是俗氣,談到精神就是高雅。小瀋陽說「其實人生就和睡覺一樣,閉上眼睛,第二天早上睜開,就是一天,第二天早上不睜開,就是一輩子」,這句話很形象,又說「人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人死了,錢沒花完」,趙本山接「人生最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人活著,錢沒了」。他們倆在不約而同地談論物質和精神的問題,我們無法判斷哪個對哪個錯。這恐怕就是審美,因此審美不是純精神的,當然也不是純物質的。網上有很多圖片,發佈者都告訴你他們最美。無論是美女圖片,還是生活場景,都是需要用眼睛去辨識。因為即便美女圖片再美,那也只是一張圖片。寒冬時節,一位父親在清水邊給自己的兒子洗臉,一位拾荒者在往乞討者的碗裡放錢。這樣的圖片拍攝得令人叫絕。所以鳥美在羽毛,虎美在背,人美在心靈。我們不能做物質上乞討的精神聖人,但我們認同「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骨氣。這是一種痛到骨髓的美。有時我們還會表現出激揚向上的青春美,深沉內斂的純淨美,靈活機智的智慧美,哲理探究的思考美,唇槍舌劍的論辯美,怡人的自然美,崇高美好的心靈美。

    沈從文的《邊城》描寫了湘西的自然風光,刻畫了一塵不染的女主人公翠翠的純真,與安謐寧靜的環境相得益彰。魯迅先生在《藥》中將墳場描寫得陰森、冷酷、肅殺、缺少生氣,與兩位老太太的心情與境遇巧妙切合,恰到好處。鐵凝的《哦,香雪》向我們展示了改革開放初期,農村青年內心與追求的變化,抓住了那一個特定時段,一個鉛筆盒如果放到今天,斷然不會引起思考。我們說這是美的,既符合人物個性發展,也符合時代氣息,更符合作者的人生主張。而楊絳女士寫的《老王》,總讓人感到有一段描寫不是很恰切「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裡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裡的殭屍,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這樣的文字來寫老王,的確是可笑,一是對人物的情感把握,一是所選擇的喻體,怎麼看都覺著彆扭。生活上的美醜概念與寫作中的美醜概念還不是完全相同。在一定的情景之下,處在一定的境界之中,真的善的才是美的。

    接下來我們再具體談一下詩歌。

    朱光潛先生認為,每首詩都自成一種境界,無論是作者或者讀者,在心領神會一首好詩時,都必有一幅畫境或是一幕戲景,很新鮮生動地突現於眼前,使他神魂為之勾攝。

    詩歌是人生世相的返照。不過,詩歌並不是對人生世相的完全模仿,而是有剪裁,有取捨,有作者性格和情趣的浸潤滲透。每首詩都自成一種境界。這種境界,是「從時間與空間中執著一微點而加以永恆化與普遍化。它可以在無數心靈中繼續復現,雖復現而不落於陳腐,因為它能夠在每個欣賞者的當時當境的特殊性格與情趣中吸取新鮮生命」。

    關於詩歌的境界,我想從三個方面討論:

    一、詩歌的境界的產生。每個人見到的都是一種境界,但不都是詩歌的境界。一種境界能否成為詩歌的境界,全靠見的作用如何。

    首先,詩的「見」必為直覺。有見即有覺,覺有直覺和知覺兩種。直覺是對事物個別的知,知覺是對很多事物中相互關係的知。例如見到曠野中的一朵小花。你對它凝神關注,你的精力全部集中到這一朵小花上面,完全忘記了外部的世界,這就是直覺。你如果產生這種聯想:這是一種植物,它只能生長在春天,它可以送給我的朋友,這就是知覺。知覺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事物本身,而是以它為媒介,跳到別的事物上。在知覺裡,事物本身沒有獨立的價值,它只是一種工具。一首詩如果不能在直覺中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意象,就還沒有完整的意象,就還不能成為詩的意象。

    其次,所見的意象必須表現為一種情趣。僅有直覺還不夠,還必須有情趣的貫注。我們抬頭一看,閉目一想,可能會有無數的意象紛至沓來,其中只有極少數的偶爾成為詩的意象。因為紛至沓來的意象凌亂破碎,不成章法,必須用情趣來融化它們,貫注它們,才內有生命,外有完整性。也就是說,詩的境界必含有情趣和意像兩個要素,兩者必須達到有機的契合。

    二、詩歌境界的分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曾經作了分別。朱光潛先生又進行了理論上的剖析。王國維先生的分析側重於情,朱光潛先生側重於理。雖然後者更符合邏輯,但我還是傾向於前者的淺顯易懂。

    分別之一,即造境和寫境。「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造境即理想中的境界,寫境即對現實境界的詩意化表達。

    分別之二,即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我的理解,有我之境,有個人在裡面,我們能通過詩句感受到這個人的喜怒哀樂等情緒。無我之境,詩句描繪的是意象,人在意象之外,是旁觀者。前者,情感重於理智;後者,理智控制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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