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朱光潛講美學 第20章 美的創造 (5)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

    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以上文字節選自莊子的《逍遙游》,《逍遙游》是《莊子》的第一篇,它的中心思想是說:人應當不受任何束縛,自由自在地活動。這實際上反映了莊子要求超越時間和空間,擺脫客觀現實的影響和制約,忘掉一切,在主觀幻想中實現「逍遙」的人生觀。《逍遙游》很能代表莊子的哲學思想,同時也體現出其散文的文學風格和成就。

    朱光潛先生認為,在「穩境」和「醇境」,我們可以純粹就藝術而言藝術,可以借規模法度作前進的導引;在「化境」,我們就要超出藝術範圍而推廣到整個人的人格以至整個的宇宙,規模法度有時失其約束的作用,自然和藝術的對峙也不存在。其中,莊子的《逍遙游》無疑可以說是「化境」的代表。

    下面就逐段對選文進行講解(此文的分段與課文的分段有出入)。

    開頭一段,從「北冥有魚」起至「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止。作者大筆揮灑,一開頭就向我們展示了一幅雄奇壯麗的畫卷,他以描寫神奇莫測的巨鯤大鵬為開端:北方深海之中,有一條「不知其幾千里」長的巨鯤。魚的巨大,本來已經夠令人驚奇的了,而它竟又變化為一隻大鵬,這怎能不令人感到神奇萬分呢?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魚和鳥在現實生活中是絕對沒有的,是人們絕對不曾見過的,但莊子的想像力是豐富的,他偏要讓你相信世間有此二物,因此特意對它們進行一番形象化的描寫。其中,描寫的重點是大鵬:這只神奇的大鳥不僅大,還要騰空而起,乘海風作萬里之遊,由北海直飛南海天池。

    它怒張毛羽,積滿氣力,翅膀像遮天蓋地的大塊雲影,一振而飛,直衝雲霄。接著,作者又假借所謂《齊諧》一書的話來證明他的描寫是可信的。他說,《齊諧》上說:「大鵬遷往南海的時候,先拍擊水面,滑行三千里,然後盤旋宛轉,靠風氣相扶,直衝雲天,到達九萬里高空。起飛之後,歷時六月,方才止息。」那麼,被描寫得如此高遠的九萬里高空又是什麼景象,究竟是如何高遠的呢?作者先以高空中只見游氣奔騰,微塵浮動來形容,接著以人仰視天空的經驗來比說,說大鵬在九萬里高空俯視下界,正如同下界的人仰視高空,只見莽莽蒼蒼,難辨其「正色」。經過這樣一番描寫、形容和比喻,無形中將其與普通人的生活經驗聯繫起來,調動了人們的聯想和想像,把作者心目中那為一般人難於理解和想像的哲學境界,變得生動簡易了。

    接下來,作者用了一系列比喻來說明「有所待」與「無所待」、小與大的區別,以及小與大之間思想境界和見識的懸殊。先以水與舟作比喻,說明「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正如同「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這是為了證明:大鵬的高飛南遷,憑借的是九萬里的大風,這還是「有所待」的,沒能做到真正的「逍遙游」,也就是沒有達到作者理想的絕對自由境界。接著,作者又童話般地敘述了蜩(即蟬)和學鳩(小鳥名)對大鵬的嘲笑。蜩和學鳩本身生存的天地侷促導致它們的見識渺小,那自鳴得意的口吻,以及它們毫無自知之明的對大鵬的奚落和嘲笑,就更表現了它們的可憐和可笑,從而也有力地說明了作者所要表達的「小知不及大知」的道理。下文的朝菌、蛄與冥靈(大烏龜)、大椿的比喻,長壽者彭祖與眾人的比喻等,也就說明了「小年不及大年」的道理。作者作了這一系列的比喻,是為了表明觀點:這些人和物之間小大之辨十分明顯,但都毫無例外地沒能達到超脫一切的「逍遙游」的境界。

    從「湯之問棘也是已」到「此小大之辯也」,這是文章的第二段,大意是說:商湯王問他的臣子棘:「上下四方有極限嗎?」棘回答說:「無極之外,又是無極。在那不毛之地的北方,有一片廣漠無邊的大海,就是天然的大水池。那裡有一條魚,它的寬度有幾千里,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它的名字叫鯤。有一隻鳥,它的名字叫鵬,鵬的背像泰山,翅膀像遮天蓋地的雲,它乘著羊角旋風直上九萬里的高空,越過雲層,背負青天,然後向南飛翔,飛往南海。沼澤裡的小麻雀譏笑它說:『它要到哪兒去呢?我騰躍而上,不過幾丈就落下來,在蓬蒿叢中飛來飛去,這也算是我最好的飛翔了。而它究竟要飛到哪兒去呢?』這就是小和大的分別啊!」

    借古人的話,這一段再一次形象地描繪了鯤鵬的神奇變化、大鵬的展翅南飛以及小鳥對大鵬的譏笑。這些描寫,明顯是與上文的描寫相重複的。這種寫法在一般散文家筆下很少見到。但這正是莊子的有意之筆。《莊子》的《寓言》篇中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是有所寄寓之言,重言是重複之言,卮言是隨意變化之言。莊子說他的文章中「寓言」和「重言」所佔的比重很大,隨意變化的「卮言」則日出不窮,這很合於自然之道。這四句話正好概括了莊子散文的特點。「湯之問棘也是已」一段在本文中的運用,正是通過「重言」以加重論說的份量,從而加深讀者對「小大之辯」的理解。這一段與開頭部分那一段相呼應和印證,更凸顯出大鵬高大雄偉的形象和那些小蟲小鳥的渺小卑微,從而以鮮明的「小大之辯」來說明了「小知(智)」不及「大知(智)」。

    第三段從「故夫知效一官」至「聖人無名」,這是所引文章的主題部分,在進行了上述那一番奇異無比的比喻和描述的鋪墊之後,作者開始逐次展開了對處於不同思想境界的幾種人的描寫和評論。莊子告訴我們:有些人智慧能勝任一個官職,行動能庇護一鄉之眾,道德能符合一個國君的要求,而才能得到全國的信任,他們雖然自我感覺都不錯,但也只不過像僅僅能騰躍幾丈的小麻雀罷了。宋榮子禁不住要嘲笑他們。宋榮子能做到讓全社會都讚譽他,卻不會因此更加努力;整個社會都批評他,也不會因此而沮喪。能認清自身和外界的區別,明白光榮和恥辱的界限。

    但也不過如此罷了,雖然他對於社會不去計較什麼,但仍有未達到的境界。接下來莊子又說:列禦寇這個人能夠駕風而行,輕巧極了,他飛行一次,十五天以後能回來。他對於求福的事,並沒有專心專意去追求。但他雖然可以免於步行,但畢竟還是有所依靠和憑借的。莊子設想:如果能夠順應大自然的規律,而把握好陰陽風雨晦明這「六氣」的變化,遨遊在無邊無際的空間,那麼他還要依靠和憑借什麼呢?所以他的最後結論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三句翻成現代漢語就是:修養高的人,會忘掉小我;修養達到神秘莫測境地的人,不再去建功立業;修養達到聖人境界的人,更連任何名位都不追求了。

    到這裡,全篇的中心思想和盤托出,使人豁然開朗。原來,按照莊子的看法,不但蟬、小鳥和在一鄉一國有作為的人們只是小知小見,沒有達到「逍遙游」,就連在九萬里高空飛翔的大鵬和能駕風遠行的仙人列禦寇,由於仍不得不有所依靠和憑借,也算不上真正的「逍遙游」——即絕對自由。真正的逍遙游是要「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游於無窮」,也就是要達到至人、神人、聖人那樣的忘我、無為、無用、無所待的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

    莊子追求的「逍遙游」的境界,純粹是一種主觀唯心主義幻想,天地間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但他這篇文章卻代表著他非凡的文學成就,寫得十分漂亮。就像朱光潛先生所說的那樣,在「化境」,我們就要超出藝術範圍而推廣到整個人的人格以至整個的宇宙,規模法度有時失其約束的作用,自然和藝術的對峙也不存在。莊子以寓言作比喻,寓哲理於離奇的想像和形象化的描寫之中。文中的一系列寓言,無不寫得奇幻無比而又形象逼真。這些寓言故事性很強,而且窮形盡相,煞有介事,所以能夠深深地吸引和打動讀者,成為論說事理的有力手段。除了想像豐富、形象逼真之外,文章的大開大合的寫法,縱橫跌宕、浩蕩奇警的風格也是非常突出的。這篇千古妙文,不講究一般文章那些起承轉合的程式,而是任情揮灑,不拘一格,很像作者本人那飄逸、灑脫的個性。清人林雲銘評論《逍遙游》說:「篇中忽而敘事,忽而引證,忽而譬喻,忽而議論,以為斷而未斷,以為續而非續,以為復而非復,只見雲氣空,往返紙上,頃刻之間,頓成異觀。」《逍遙游》的確是古代散文中突破常規藝術格局的一道「異觀」。

    許多名家大半止於「醇境」或是介於「化境」與「醇境」之間,一個人到了藝術較高的境界,關於藝術的原理法則無用說也無可說。從前古文家有奉「義法」為金科玉律的,也有攻擊「義法」論調的。在朱光潛先生看來,拿「義法」來繩「化境」的文字,固近於癡人說夢;如果以為學文藝始終可以不講「義法」,就未免更誤事。由「疵境」到「穩境」這一個階段最需要下工夫學規模法度。

    自己須經過一番揣摩,同時又須有師友指導,一個作者才可以逐漸由「疵境」達到「穩境」。「穩境」是不易達到的境界,卻也是平庸的境界。初學者要從基本功夫下手,腳踏實地循序漸進地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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