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31章
    如果戈達爾夫人以及克雷西夫人舊日的朋友長時間沒見到奧黛特,那麼他們一定很難認出奧黛特客廳的擺設,甚至很難認出奧黛特本人。她看上去比以前年輕許多!當然,這一方面是因為她發胖了,身體更健康,顯得那麼神色安詳、精神飽滿、容光煥發;另一方面是由於她的新髮型,光滑平整的頭髮增加了面部的寬度,玫瑰色的粉使臉更有神采,昔日那稜角過於鮮明的眼瞼和側面現在似乎柔和多了。這種變化的另一個原因如下:奧黛特到了中年,終於發現或者說發明她自己的獨特面貌,某種永恆的「性格」,某種「美的類型」,於是她在那不協調的面部輪廓上—它曾被飄忽不定、軟弱無能的肉體所左右,最輕微的疲勞使它在剎那之間長了好幾歲,彷彿是暫時的衰老,因此,長久以來,它根據她的心情和面色而向她提供一個零散的、易變的、無定形的、迷人的臉—貼上這個固定的臉式,彷彿是永不衰退的青春。

    斯萬的房間裡沒有別人給他妻子拍的那些漂亮照片,儘管她在照片上的穿戴各不相同,但那神秘和勝利的表情仍能使人們認出她那揚揚得意的身影和面龐。他房間裡只有一幅十分簡單的老式照片,它攝於奧黛特貼上固定臉式以前,因此她的青春和美貌似乎尚未存在,尚未被她發現。然而,斯萬忠實於另一種觀念,或者說他恢復原有的觀念,他在這位處於走動和靜止之間的、臉色疲憊、目光沉思的瘦弱少婦身上所欣賞到的,是波提切利式的美。確實,他仍然喜歡在妻子身上看到波提切利的畫中人。

    奧黛特卻相反,她不是極力突出,而是彌補和掩飾她身上那些她所不喜歡的東西,它們在藝術家看來可能正是她的「性格」,而她作為女人,認為這是缺點,甚至不願意別人提起這位畫家。斯萬有一條精美的、藍色和粉紅色相間的東方披巾,當初他買下來是因為《聖母讚歌》1中的聖母也戴著這樣一條披巾,但是斯萬夫人從不肯戴它。只有一次她聽任丈夫為她訂做一套衣服,上面飾滿了雛菊、矢車菊、勿忘草、風鈴草,和《春》2一模一樣。有時,傍晚時分她感到疲乏,斯萬便低聲叫我看她那雙沉思的手,它們那無意識的姿勢就像聖母在聖書上寫字(那裡已經寫著《聖母讚歌》)以前往天使端著的墨水瓶裡蘸墨水的姿勢一樣靈巧而稍稍不安。但是斯萬接著說:「您千萬別告訴她,她要知道了準會改變姿勢。」

    除了斯萬情不自禁地試圖在奧黛特身上發現波提切利的憂鬱節奏以外,在其他時刻,奧黛特的身體是一個統一體,它全部被「線條」圈住,線條勾畫出這個女人的輪廓,而對舊款式的崎嶇線路、矯飾的凸角和凹角、網絡以及分散雜亂的小玩意統統刪去,而且,凡當身體在理想線條內側或外側顯出錯誤和不必要的彎曲時,這條線便大膽糾正大自然的錯誤,並且在整整一段路程上,彌補肉體和織物的缺陷。那些襯墊、其醜無比的「腰墊」已經消失,帶垂尾的上衣也無影無蹤,以前,這種上衣蓋過裙子,並且由僵硬的鯨須撐著,一直給奧黛特一個假腹部,使她彷彿是一堆七拼八湊的、零散的構件。如今,流蘇的垂直線和褶襉飾邊的弧線已被身體的曲線所取代,身體使絲綢起伏。彷彿美人魚在拍水擊浪,貝克林紗也具有了人性,身體從過時款式那長長的、混沌和模糊的包膜中掙脫出來,成為有機的、活生生的形式。然而,斯萬夫人喜歡並善於在新款式中保留舊

    1 波提切利的作品。

    2 波提切利的壁畫。

    款式的某些痕跡。有時,我晚上無心工作,又知道希爾貝特和女友們看戲去了,便臨時決定去拜訪她父母。斯萬夫人通常身著漂亮的便服,裙子是一種好看的深色(深紅色或橘紅色),它不是流行色,因而似乎另有含義,裙子上斜繡著一條寬寬的、鏤空的黑絲帶,使人想到舊日的鑲褶。在我和她女兒絕交以前,有一天,春寒料峭,斯萬夫人邀我去動物園。她走熱了便或多或少地敞開外衣,露出襯衣的齒狀飾邊,彷彿是她幾年以前常穿而如今不再穿的背心上輕微的齒形貼邊。

    她的領帶—她忠實於「蘇格蘭花呢」,但是顏色柔和得多(紅色變為粉紅色,藍色變為淡紫色),以致人們幾乎以為這是最流行的閃色塔夫綢—以特有的方式繫在頷下,人們看不出它在哪裡打結,並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如今不再流行的帽「帶」。如果她再「堅持」一段時間,那麼,年輕人在試圖解釋她的服飾時會說:「斯萬夫人本人就是整整一個時代,對吧?」優美的文體在於將各種不同形式重疊起來,暗藏在其中的傳統使它更臻優美,斯萬夫人的服飾也一樣。對背心及圓結的朦朧回憶,加上立即被克制的「划船服」1趨向,甚至加上對「跟我來,年輕人」2的遙遠而模糊的影射,這一切使古老的形式一一重現(不完全的重現)在眼前的具體形式之中,那些古老形式是不可能讓裁縫或婦女服裝商真正製作出來的,但它卻牽動人們的思緒。因此,斯萬夫人被蒙上了一層高貴色彩,而這也許是因為這些裝飾既然毫無用處,那麼它應該有一種比實利更高的目的,也許是因為它是過去歲月留下的痕跡或者這

    1 划船時的短上衣。

    2 此處指女帽上的花結,飄帶披在身後。

    個女人所特有的衣著上的個性,總之,這種高貴色彩使她千姿百態的裝束神態如一。人們感到她的穿著不僅僅是為了身體的舒適或裝飾。她的衣著彷彿是整個文明的精緻而精神化的體系,將她團團裹住。

    一般來說,每逢她母親的接待日,希爾貝特往往會請朋友來喝茶,有時卻不然,她不在家,我便趁機赴斯萬夫人的「午後茶會」。她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塔夫綢、雙縐、絲絨、綾羅綢緞,她的衣著不像平日居家的便服那樣隨便,而是精心配色,彷彿準備外出。在這樣一個下午,她那居家的閒散中又增添了某種靈敏與活躍。衣服的式樣既大膽又簡單,與她的身段動作十分貼合,而衣袖彷彿具有象徵性,因日子不同而變換顏色。藍絲絨表達的是突然的決心,白塔夫綢表達的是愉快的心情,而為了顯示伸臂動作中所包含的雍容高貴的審慎,她採取了閃爍著巨大犧牲的微笑的形式—黑色雙縐。與此同時,既無實際效益又無明顯理由的「裝飾」給色彩艷麗的袍衣增添了幾分超脫、幾分沉思、幾分奧秘,而這與她一向的憂鬱,至少與她的黑眼圈和手指節所蘊涵的憂鬱是完全一致的。

    藍寶石吉祥物、琺琅質的四瓣小葉三葉草、銀質紀念章、金頸飾、綠松石護身符、紅寶石細鏈、黃玉栗子,在這大量的珠寶首飾下面,袍衣本身具有彩色圖案,它越過鑲貼部分而貫徹始終,還有一排建設的、無法解開的、小小的緞子紐扣,以及富有微妙暗示的、既精緻又含蓄的飾帶。衣服上的這一切,和珠寶首飾一樣,似乎—此外不可能有任何理由—洩露了某種意圖,構成愛情的保證,保守隱情、遵守迷信,似乎是對痊癒、誓願、愛情或雙仁核遊戲的紀念。有時,藍絲絨胸衣上隱隱約約出現亨利二世式樣的縫叉;黑緞袍上有輕微隆起處,它或是在靠近肩頭的袖子上,使人想起一八三○年的「燈籠袖」,或是在裙子上,使人想起路易十五的「裙環」。袍衣因而顯得微妙,彷彿是化裝服,它讓對往日的朦朧回憶滲入到眼前生活之中,從而賦予斯萬夫人某種歷史人物或小說人物的魅力。如果我向她提到這一點,她便說:「我不像許多女友一樣玩高爾夫球,我沒有任何理由像她們那樣穿毛線衫。」

    斯萬夫人送客回來,或者端起點心請客人品嚐而從我身邊經過時,趁混亂之際將我拉到一邊說:「希爾貝特特別叫我請您後天來吃飯。我原先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您。您要是不來我正準備給您寫信呢!」我繼續反抗,這種反抗對我來說越來越不費勁,因為,雖然你仍然喜愛對你有害的毒品,但是既然你在一段時間內由於某種必要性而不再服用,你就不能不珍視這種恬靜(你以前曾失去),這種既無激動又無痛苦的狀態。你對自己說永不再見你所愛的女人,如果這話不完全屬實,那麼,你說願意再見她也不全是真話。

    人們之所以能忍受和所愛的人分離,正是因為他們相信這只是短暫的分離,他們想到的是重聚的那一天,然而,另一方面,他們深深感到,會見可能導致嫉妒,它比每日對團聚(即將實現但卻一再延期)的遐想更痛苦,因此,即將與所愛的女人相見的消息會引起不愉快的激動。人們一天天地拖延,他們並非不希望結束分離所引起的難以容忍的焦慮,但他們害怕那毫無出路的激情東山再起。人們喜歡回憶而不喜歡這種會見,回憶是馴良的,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往回憶中加進幻想,因此那位在現實生活中不愛你的女人卻可以在你的幻想中對你傾訴衷腸!人們逐漸將願望摻進回憶,使回憶變得十分甜蜜。既然它比會見更令人愉快,會見便被一再推遲,因為在會見中你再無法使對方說出你愛聽的話,你必須忍受對方新的冷淡和意外的粗暴。當我們不再戀愛時,我們都知道,不如意的愛情要比遺忘或模糊的回憶痛苦得多。儘管我沒向自己承認,但我盼望的正是這種遺忘所帶來的安詳的平靜。

    此外,這種精神超脫和孤獨療法所引起的痛苦,由於另一種原因而日益減弱。此療法在治癒愛情這個固執念頭以前,先使它削弱。我的愛情仍然熾烈,堅持要在希爾貝特眼中贏回我的全部威望。我認為既然我有意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那麼我的威望似乎應該與日俱增,因此,那些接踵而至的、連續不斷的、無限期的日子(如果沒有討厭鬼干預的話),每天都是贏得的而非輸掉的一天。也許贏得毫無意義,即使不久以後我就會被宣佈痊癒。順從,作為一種習慣方式,使某些力量無限增長。在和希爾貝特鬧僵的第一個晚上,我承受悲哀的力量十分微弱,如今它卻變得無法估量的強大。不過,維持現狀的傾向偶爾被突然的衝動所打斷,而我們毫不在意地聽任衝動的支配,因為我們知道在多少天、多少月裡我們曾經做到、並仍將做到放棄它。在積蓄的錢袋即將裝滿時,人們突然將它倒空。當人們已經適應於某種療法時,卻不等它生效而突然中斷,有一天,斯萬夫人像往常一樣對我說希爾貝特見到我會多麼愉快,這話彷彿將我長久以來已經放棄的幸福又置於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震驚地意識到,要品嚐這種快樂,當時還不算太晚,於是我急切地等待第二天,我要在晚飯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爾貝特。

    這整整一天,我耐心等待,因為我正在策劃一件事,既然往事一筆勾銷,既然我們要重歸於好,我要以情人的身份和她見面。我每天將送給她世上最美的鮮花。如果斯萬夫人(儘管她無權當過分嚴厲的母親)不允許我送花,那麼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將送些更為珍貴的禮品。父母給我的錢是不夠買禮品的,所以我想到了那個中國古瓷瓶,它是萊奧妮姨母給我的禮物,母親每天都預言弗朗索瓦絲會來對她說:「它都散架了。」既然如此,賣掉它豈不更好?那樣一來,我就有條件使希爾貝特高興了。它大概可以賣到足足一千法郎吧。我讓僕人把它包了起來。由於習慣,我一向不注意這個瓷瓶,它的易手至少能產生這樣一個效果—讓我認識它。我帶上它出門,我將斯萬的地址告訴車伕,讓他從香榭麗捨大街走,因為那條街的拐角處有一家我父親常去的大的中國古玩店。

    使我萬分驚奇的是,店主立刻出價一萬法郎,而不是一千法郎,我興高采烈地接下這一疊鈔票,整整一年我都有錢每天買玫瑰花和丁香花送給希爾貝特了。我走出商店坐上馬車,由於斯萬家離布洛尼林園很近,車伕沒有走往常那條路,而是順著香榭麗捨大街走。當車駛過貝裡街的拐角時,在暮色中,我隱約看見在斯萬家附近,希爾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堅定,但走得很慢,正和身旁的一位青年男子交談,那人的面孔我看不見。我在車上直起身來,想讓車伕停車,但又遲疑。這時,兩位散步者已走遠了,他們那悠閒的步伐所勾畫出的兩條柔和對稱的線很快就消失在了香榭麗捨的陰影之中。我隨即到達希爾貝特家門前,斯萬夫人接待我說:「啊!她會後悔的。不知怎麼回事她不在家,剛才她上課時感到很熱,對我說她想和女友出去換換空氣。」「我在香榭麗捨大街上看見的可能是她。」「不會吧!總之,別對她父親講,他不喜歡她在這個鐘點出門。Goodevening(晚安)。」我告辭,叫車伕從原路返回,但沒有找到那兩位散步人。他們到哪裡去了?黃昏中,他們神情詭秘地在談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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