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23章
    「天呀,您的在場使談話升級了!」斯萬對我說,彷彿向貝戈特表示歉意。斯萬在蓋爾芒特社交圈中養成了把大藝術家當做好友接待的習慣,只注意請他們品嚐他們所喜歡的茶,請他們玩遊戲,或者,如果在鄉下,請他們從事他們所喜愛的運動。「看來我們確實在談論藝術了。」斯萬又說。「這挺好嘛,我喜歡這樣。」斯萬夫人說,一面用感激的眼光看我,她也許出於好心,也許由於仍然像往日一樣對智力性談話感興趣。後來,貝戈特便和別人,特別是和希爾貝特交談去了。我已經對他談出了全部感想,而且毫無拘束(連我自己也吃驚),因為多年以來(在無數孤獨和閱讀的時刻,貝戈特似乎成為我身上最好的一部分),在與他的關係中,我已經習慣於誠懇、坦率、信任,所以,他不像初次談話的人那樣使我膽怯。

    然而,出於同樣的理由,我擔心自己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為我所假定的他對我思想的藐視不是自今日始,而是從久遠的過去,從我在貢佈雷花園中最初閱讀他作品的時候就開始了。我也許應該提醒自己,既然我一方面對貝戈特的作品大為讚賞,另一方面又在劇院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失望,而且都同樣的真誠,同樣的身不由己,那麼,這兩種驅使我的本能運動相互之間不應有很大區別,而是遵循同一規律。我在貝戈特書中所喜愛的思想不可能與我的失望(我無力說明這種失望)毫不相干,或者絕對對立,因為我的智力是一個整體,而且也許世上只存在唯一一種智力,每個人不過是它的參與者,每個人從自己具有個別性的身體深處向它投以目光,就好比在劇場中,每個人有自己的座位,但舞台卻只有一個。

    當然,我所喜歡探索的思想並不一定是貝戈特在作品中所經常鑽研的思想它、珍愛它、對它微笑,因為,不論我作出任何假定,他心靈的眼睛永遠保留著與進入他作品的那部分智力(我曾以此為根據來臆想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不同的另一部分智力。神父的心靈經驗最為豐富,他們最能原諒他們本人所不會犯的罪孽,同樣,天才具有最豐富的智力經驗,最能理解與他們本人作品的基本思想最為對立的思想。這一切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雖然這種想法並不令人十分愉快,因為出類拔萃者的善意所得到的後果往往是平庸者的不理解和敵意。大作家的和藹(至少在作品中可以找到)所給予人的快樂遠遠不如女人的敵意(人們愛上她不是因為她聰明,而是因為她使人沒法不愛)所給予人的快樂。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這一切,但我沒有對自己說,我深信自己在貝戈特面前顯得愚蠢,這時希爾貝特湊到我耳邊低聲說:「我高興極了,你贏得了我的好友貝戈特的讚賞。他對媽媽說他覺得你很聰明。」

    「我們去哪裡?」我問希貝爾特。

    「啊!去哪裡都行,我嘛,你知道,去這裡或那裡……」

    自從在她祖父忌日發生的那件事以後,我懷疑她的性格並非如我的想像;她那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那種克制,那種沉靜,那種始終不渝的溫柔順從,大概掩飾著十分熾熱的慾望,只是受到她自尊心的約束罷了。只有當慾望偶然受到挫折時,她才猛然反擊從而有所流露。

    貝戈特和我父母住在同一街區,因此我們一同走。在車上,他提起我的健康:「我們的朋友剛才告訴我說您曾經身體不適。我感到遺憾。不過,雖然如此,我也不過分遺憾,因為我看得出來您有智力樂趣,而對您和所有體驗這種樂趣的人來說,這可能是最重要的。」

    唉!我當時覺得他這番話對我多麼不合適,我對任何高明

    的推理都無動於衷。只有當我在信步閒逛時,當我感到舒適時我才幸福。我清楚地感到我對生活的慾望純粹是物質性的,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智力拋在一邊。我分辨不出樂趣的不同的來源、不同的深度、不同的持久性,因此,當我回答貝戈特時,我自認為喜歡的是這樣一種生活: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來往,像在香榭麗捨大街那間舊日稅卡裡一樣感到能喚醒貢佈雷回憶的涼氣,而在這個我不敢向他吐露的生活理想裡,智力樂趣無立錐之地。

    「不,先生,智力樂趣對我毫無意義,我尋找的不是它,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體驗過它。」

    「您真這麼想?」他回答說,「那好,您聽我說,真的,您最喜歡的肯定是它,我看得很清楚,我確信。」

    當然他沒有說服我,但是我感到快活些、開朗些了。德·諾布瓦先生的那番話曾使我認為我那些充滿遐想、熱情及自信的時刻是純粹主觀的,缺乏真實性。而貝戈特似乎理解我,他的想法正相反,認為我應該拋棄的是懷疑及自我厭惡情緒。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評價使後者對我的判決(我曾認為無法駁回)黯然失色。

    「您在精心治病嗎?」貝戈特問我,「誰給您看病?」我說戈達爾大夫來過,而且還要來。他說:「他對您可不合適。我不知道他的醫道如何,不過我在斯萬夫人家見過他。這是個傻瓜,就算傻瓜也能當好大夫(我很難相信),但他畢竟不能給藝術家和聰明人看病。像您這樣的人需要特殊的醫生,甚至可以說需要特殊的食譜、特殊的藥品。戈達爾會使您厭煩,而厭煩就是使他的治療無效。對您的治療和對任何其他人的治療應該有所不同。聰明人的疾病四分之三是來自他們的智力,他們需要的醫生至少應該瞭解他們的病。您怎能期望戈達爾治好您的病呢?他能估計醬汁不易消化,胃功能會發生障礙,但是他想不到莎士比亞作品會產生什麼效果……因此,他的估計應用到您身上便是謬誤,平衡遭到破壞,小浮沉子又浮了上來。他會發現您胃擴張,其實他不用檢查就知道,他眼中早就有這個,您也看得見,他的單片鏡裡就有反映。」這種說話方式使我感到很累,迂腐的常識使我想:「戈達爾教授的眼鏡裡根本沒有反映胃擴張,就如同德·諾布瓦先生的白背心下沒藏著蠢話一樣。」貝戈特又說:「我向您推薦迪·布爾邦大夫,這是位很聰明的人。」「想必是您的熱情崇拜者吧。」我回答說。貝戈特顯然知道這一點,於是我推論說同類相聚,真正的「陌生朋友」是很少見的。貝戈特對戈達爾的評論令我吃驚,與我的想法也決然相反。我根本不在乎我的醫生是否討厭,我所期待於他的,是他借助一種我不知其奧妙的技藝對我的內臟進行試探,從而就我的健康發表毋庸置疑的旨諭。我並不要求他運用才智(這方面我可能勝過他)來試圖理解我的才智。在我的想像中,智力本身並無價值,僅僅是達到外部真理的手段。聰明人所需要的治療居然應該有別於傻瓜們的治療,我對此深表懷疑,而且我完全準備接受傻瓜型的治療。「有個人需要好大夫,就是我們的朋友斯萬。」貝戈特說。我問難道斯萬病了,他回答說:「是的,他娶了一個妓女。拒絕接待她的女士們,和她睡過覺的男人們,每天讓斯萬強嚥下多少條蛇呀!它們使他的嘴都變了形。您什麼時候可以稍加注意,他回家看到有那些客人在座時,那眉頭皺得多

    麼緊。」貝戈特在生人面前如此惡言中傷長期與他過從甚密的老友,而當著斯萬夫婦的面他卻輕聲細語,對我來說這都是新鮮事,因為他一再對斯萬說的那些甜言蜜語,是我的姨祖母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姨祖母這個人即使對所愛的人也常常說些使人不愉快的話,可是,她絕不背著他們說些見不得人的話。貢佈雷的交際圈與上流社會截然不同。斯萬的圈子已經是向上流社會的過渡,向上流社會中反覆無常的浪濤的過渡,它還不是大海,但已是環礁湖了。「這一切可別外傳。」貝戈特在我家門口和我分手時說。要是在幾年以後,我會這樣回答:「我不會說出去的。」這是交際界的俗套話,是對誹謗者的假保證。那一天我也應該對貝戈特這樣回答,因為當你作為社會人物活動時,你講的全部話語不可能都由你自己來創造,不過當時我還沒有學會這句俗套話。此外,姨祖母如遇到類似情況,會說:「你既然不願我說出去,那何必告訴我呢?」她是位不好交際、好爭愛斗的人。我不是這種人,所以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我所欽佩的某些文人花了好幾年工夫,煞費苦心地與貝戈特建立了聯繫(始終是在書房內部的、暗中的文學交往),而我卻一下子,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便與這位名作家交上了朋友。眾人在排隊,但只能買到壞票,而你,你從謝絕公眾的暗門走了進去,並買到最好的座位。斯萬為我們打開這扇暗門,大概也在情理之中,就好比國王邀請子女的朋友們去皇家包廂或登上皇家遊艇。希爾貝特的父母也同樣對女兒的朋友開放他們所擁有的珍貴物品,並且,尤為珍貴的是,將他看做家庭的知己。但是當時我認為(也許有道理),斯萬的友好表示是間接針對我父母的。還在貢佈雷時期,我彷彿聽說過,他見我崇拜貝戈特,便自告奮勇要帶我去他家吃飯,父母卻不同意,說我太小,太神經質,不能「出門」。我父母在某些人(恰恰是我認為最卓越的人)眼中的形象完全不同於我對他們的看法,當初那位粉衣女士對父親未免過獎,現在我希望父母對斯萬表示感謝,因為我剛剛得到的禮物是無價之寶。慷慨而彬彬有禮的斯萬將禮物送給我,或者說送給他們,而似乎並不意識到它價值連城,就好比是盧伊尼1壁畫中那位迷人的、金髮鉤鼻的朝拜王一樣。人們從前說斯萬和畫中人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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