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24章
    回到家,我來不及脫大衣便對父母宣佈斯萬對我的這番優待,希望在他們心中喚起與我相同的激情,促使他們對斯萬夫婦作出重要而關鍵性的「答謝」,然而,很不幸,他們似乎不太欣賞這種優待。「斯萬介紹你認識貝戈特了?多麼了不起的朋友!多麼迷人的交往!這算到頭了!」父親諷刺地大聲說。不巧的是,我接著說貝戈特絲毫不欣賞德·諾布瓦先生。

    「那還用說,」父親說,「這恰好證明他是個假裝聰明、不懷好意的人。我可憐的兒子,我看你連常識也沒有了,居然和會斷送你前程的人們為伍,我真難過。」

    我對斯萬家的拜訪原來就已經使父母很不高興。與貝戈特的相識,在他們看來,彷彿是第一個錯誤—他們的軟弱讓步(祖父會稱之為「缺乏遠見」)—的必然惡果。我感到,只要我再補充說這位對德·諾布瓦先生不抱好感的壞人認為我很聰明,

    1 盧伊尼(1480—1532),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弟子。

    那麼,父母就會暴跳如雷。當父親認為某人,例如我的一位同學誤入歧途—好比此時此刻的我—時,如果他看到這位迷途者受到他所不齒的人的讚許,會更堅信自己的嚴厲判斷是正確的,更認為對方惡劣。我似乎聽見他在大喊:「當然啦,這是一路貨色!」這句話使我萬分恐懼,它彷彿宣佈某些變化、某些十分模糊、十分龐大的變化將闖入我那安寧的生活之中。然而,即使我不說出貝戈特對我的評價,我也無法擦去父母已經得到的印象,因此,破罐子破摔。何況我認為他們極不公道,堅持錯誤。我不再希望,甚至可以說我不再想法讓他們回到公正的立場上來。然而,當我開口時,我感到貝戈特對我的賞識會使我們驚慌失措—因為此人將聰明人當做蠢人,此人被高雅的紳士嗤之以鼻,此人對我的誇獎(我所羨慕的)會使我走上邪路—因此,我羞愧地、低聲地最後帶上一句:「他對斯萬夫婦說他認為我很聰明。」一條狗中了毒在田野上胡亂啃草,而這種草恰恰為它解了毒,我也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我說出了世上唯一能克服父母對貝戈特的偏見的話—而我所能做的最好論證,所能說的一切贊同都無法消除這種偏見。頃刻之間,形勢突變。

    「啊!……他說你很聰明?」母親說,「我很高興,因為他是位頗有才氣的人。」

    「真的!這是他說的?」父親接著說,「我絲毫不否定他的文學才能,這是有口皆碑的。可惜他生活不太檢點,諾布瓦老頭暗示過。」父親這樣說,他並沒意識到我剛才出口的那句話具有神妙的至高威力,貝戈特的墮落習性和拙劣判斷力在這威力面前敗下陣來。

    「啊!親愛的,」母親插嘴說,「有什麼證據肯定這是真的呢?人們總愛瞎議論。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然為人和氣,但並不永遠與人為善,特別是對待和他不對路的人。」

    「這倒也是,我也有所察覺。」父親說。

    「再說,既然貝戈特欣賞我可愛的乖兒子,許多地方我們應該原諒他。」母親一面說,一面用手指撫摸我的頭髮,夢幻的眼光久久地凝視我。

    在貝戈特的這個裁決以前,母親早就對我說過,有朋友來時,我也可以邀請希爾貝特來吃午後點心。但是我不敢邀請她,這有兩層原因,一是希爾貝特家從來只喝茶,而我們家卻相反,除了茶以外,母親堅持要朱古力,我害怕希爾貝特會認為這十分粗俗,從而極度蔑視我們。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始終無法解決的禮節問題。每次我去斯萬夫人家,她總是問我:

    「令堂大人可好?」

    我向母親提過,希爾貝特來她能不能也這樣問,因為這一點好比是路易十四宮中「殿下」的稱呼,至關重要。但是媽媽根本聽不進我的話。

    「不行,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呀。」

    「可她也不認識你。」

    「我沒說她認識我。不過我們不一定對一切事情採取同樣的做法,我要用另一種方式來款待希爾貝特,和斯萬夫人對你的接待方式不同。」

    我並不信服,所以寧可不邀請希爾貝特。

    我離開父母去換衣服,在掏衣袋時突然發現斯萬家的膳食總管在領我進客廳時遞給我的那個信封。我現在身邊無人,便拆開來看,裡面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應該將胳膊伸給哪位女士,並領她去餐桌就坐。

    就在這個時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觀完全改變了,他向我展開了新的幸福的可能性(後來變成痛苦的可能性),因為他告訴我女人最愛的莫過於交媾了—與我去梅塞格裡斯散步時的想法相反。在這次開導以後,他又給我第二次開導(其價值我在很久以後才有所體會):他領我頭一次去妓院。以前他曾對我講那裡有許多美女供人佔有,但她們在我的腦海中面目模糊,後來我去了妓院,才對她們具有了確切的印象。如果說我對布洛克—由於他的「福音」,即幸福和對美的佔有並非可望而不可即,甘心放棄實屬愚蠢—充滿感激的話(如同感激某位樂天派醫生或哲學家使我們盼望人世間的長壽,盼望一個並非與人世完全隔絕的冥間),那麼幾年以後我所光顧的妓院對我大有益處,因為它們對我提供幸福的標本,使我往女性美上添加一個我們無法臆造的因素,它絕非僅僅是從前的美的綜合,而是神妙的現在,我們所無法虛構的現在;它只能來自現實,超於我們智力的一切邏輯創造之上,這就是「個體魅力」。

    我應該將這些妓院與另一些起源較近但效用相似的恩人們歸為一類,這些恩人即帶插圖的繪畫史、交響音樂會及《藝術城市畫冊》,因為在它們以前,我們只能通過別的畫家、音樂家、城市來毫無激情地想像曼坦納、瓦格納和西埃內的魅力。不過,布洛克帶領我去而他本人長久不去的那家妓院規格較低,人員平庸而且很少更新,因此我無法滿足舊的好奇心,也產生不了新的好奇心。客人所點要的女人,妓院老鴇一概佯稱不認識,而她提出的又儘是客人不想要的女人。她在我面前極力誇獎某一位,笑著說包我滿意(彷彿這是稀有珍品和美味佳餚似的):「她是猶太人,您不感興趣?」(可能由於這個原因,她叫她拉謝爾。)她愚蠢地、假惺惺地激動起來,想以此打動我,最後發出一種近乎肉慾快感的喘息聲:「你想想吧,小伙子,一個猶太女人,您肯定要神魂顛倒的,呃!」這位拉謝爾,我曾見過她一面,但她沒有看見我。此人一頭棕髮、不算漂亮,但看上去不蠢,她用舌尖舔嘴唇,放肆地向被介紹給她的嫖客微笑。我聽見她和他們談了起來。在她那張窄窄的小臉兩側是捲曲的黑髮,它們極不規則,彷彿是中國水墨畫中的幾條影線。老鴇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她,誇獎她聰明過人,並受過良好教育,我每次都答應一定專程來找拉謝爾(我給她起了個綽號—「拉謝爾,當從天主」1)。然而,第一天晚上,我就曾聽見拉謝爾臨走時對老鴇說:「那麼說定了,明天我有空,要是有人來,您可別忘了叫我。」

    這些話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個體,而是某一類型的女人,其共同習慣是晚上來看看能否賺一兩個路易,她的區別只在於換個說法罷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什麼人。」

    老鴇沒有看過阿萊維的歌劇,不明白我為什麼老說「拉謝爾,當從天主」。但是,不理解這個玩笑並不等於不覺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開懷大笑地對我說:「怎麼,今晚還不是您和『拉謝爾,當從天主』結合的時辰?您是怎麼說來著,『拉謝爾,當從天主』,

    1 這是法國作曲家阿萊維(1799—1862)的著名歌劇《猶太女人》第四幕中著名樂段的開始。

    啊,這可真妙!我要給你們倆配對。瞧著吧,您不會後悔的。」

    有一次我差點下了決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髮師」,此人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時,只是往她們散開的頭髮上倒油,然後進行梳理。我等得不耐煩,幾位常來妓院的身份卑微的女人(她們自稱女工,但始終無工作)走過來給我沏藥茶,並和我長談,她們那半裸或全裸的身體使嚴肅的話題變得簡明有趣。我後來不再去這家妓院,在這以前,我看到老鴇需要傢俱,我想對她表示友好,便從萊奧妮姨母留給我的傢俱中挑了幾件—特別是一張長沙發—送給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見它們,因為家裡沒有地方放,父母不讓人把它們搬進來,於是它們只能堆在庫房裡。

    然而我在妓院又見到了它們,我看見那些女人在使用它們,於是,昔日充溢在貢佈雷的姨母那間臥室的種種魔力再次顯現,但卻在磨難之中,因為我迫使它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殘酷的接觸!我的痛苦甚於聽任一位死去的女人遭人蹂躪。我不再去那位鴇母那裡,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們在哀求我,就像波斯神話故事一樣:神話裡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沒有生命,但內部卻隱藏著備受折磨、祈求解脫的靈魂。此外,由於記憶力向我提供的回憶往往不遵守時序,而彷彿是左右顛倒的反光,因此,我在很久以後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在這同一張長沙發上頭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嚐愛情的樂趣,當時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好,她便想出了這個相當冒險的主意:利用萊奧妮不在場的時機。

    其他許多傢俱,特別是萊奧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銀餐具,我都不顧父母的反對將它們賣了,為的是換錢,好給斯萬夫人送更多的鮮花。她在接受巨大的蘭花花籃時對我說:「我要是令尊,一定給您找位指定監護人。」然而當時我怎會想到有一天我將特別懷念這套銀器,怎會想到在對希爾貝特的父母獻慇勤的樂趣(它可能完全消失)之上我將有其他樂趣呢?同樣,我決定不去駐外使館,正是為了希爾貝特,正是為了不離開她。人往往在某種暫時情緒下作出最後決定。我很難想像希爾貝特身上那種奇異的物質,那種在她父母身上和住宅中閃爍從而使我對其他一切無動於衷的物質,會脫離她而轉移到別人身上。這個物質確實未變,但後來在我身上產生了絕對不同的效果,因為,同一種疾病有不同的階段,當心臟的耐力隨著年齡而減弱時,它再也無法承受有損健康的美味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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