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22章
    既然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訴他德·諾布瓦先生曾對我嗤之以鼻。「這是個頭腦簡單的老頭,」他說,「他啄您幾下是因為他總以為面前是鬆糕或墨魚。」斯萬問我:「怎麼,您認識諾布瓦?」「啊,他像雨點一樣令人厭煩。」他妻子插嘴說,她十分信賴貝戈特的判斷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諾布瓦先生在我們面前說她的壞話,「飯後我想和他談談,可是,不知是由於年齡還是由於消化問題,他顯得很遲鈍,我看早該給他注射興奮劑!」貝戈特接著她說:「對,沒錯,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場就把他儲存的、將襯衣前胸和白背心撐得鼓鼓的蠢話說光了。」「我看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斯萬說,他在家中充當通情達理的角色,「當然,諾布瓦不會引起您很大興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斯萬喜歡收集『生活』中的美),他這個人相當古怪,是個古怪的情人,」他等希爾貝特確實聽不見時才接著說,「他曾在羅馬任秘書,那時他在巴黎有位情婦,他愛得發瘋,千方百計每星期回來兩次,僅僅和她待上兩小時。那女人既美麗又聰明,不過現在已經是老太太了。這期間他又有過許多情婦。要是我待在羅馬,而我愛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準會發瘋。對於神經質的人來說,他們必須屈尊『下愛』(老百姓的說法),因為這樣一來,他們所愛的女人就會考慮利害關係而遷就他們。」斯萬突然發現我可以將這句格言應用於他和奧黛特的關係,便對我十分反感,因為,即使當優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於生活之上時,他們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氣度狹窄。斯萬僅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這種反感,嘴上什麼也沒說。這毫不奇怪。據說(這種說法是捏造的,但其內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複)拉辛對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1時,這位世上最強大的國王當晚沒有對詩人說什麼,然而第二天拉辛便失寵了。

    理論要求得到充分的表述,因此,斯萬在這片刻的不快並擦拭鏡片以後,對思想進行補充,而在我後來的回憶中,他這番話彷彿是預先警告,只是我當時毫無察覺罷了。他說:「然而,這種愛情的危險在於:女人的屈服可以暫時緩和男人的嫉妒,但同時也使這種嫉妒更為苛刻。男人甚至會使情婦像囚犯一樣生活:無論白天黑夜都在燈光監視之下以防逃跑。而且這往往以悲劇告終。」

    我又回到德·諾布瓦的話題上。「您可別相信他,他好講人壞話。」斯萬夫人說,那口氣似乎說明德·諾布瓦先生講過她的壞話,因為斯萬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彷彿不要她往下講。

    希爾貝特已經兩次被催促去更衣,準備出門,但她一直待在那裡聽我們談話。她坐在母親和父親之間,而且撒嬌地靠在

    1 斯卡隆(1610—1660),法國作家,他死後,路易十四秘密與他的遺孀結婚。

    父親肩上。乍一看來,她和斯萬夫人毫不相似,斯萬夫人是褐色頭髮,而少女是紅色頭髮,金色皮膚。但是片刻以後,你會在希爾貝特身上認出她母親的面貌—例如被那位無形的、為好幾代人捉刀的雕刻師所準確無誤地猛然削直的鼻子—表情和動作。如果拿另一種藝術作比喻,可以說她是斯萬夫人的畫像,但並不十分相似,畫家出於對色彩的一時愛好,彷彿讓斯萬夫人在擺姿勢時裝扮成赴「化裝」宴會的威尼斯女人。不僅假髮是金黃色的,一切深色元素都從她的身體上被排除了,而肉體既已脫去了褐色網紗,便顯得更為赤裸,它僅僅被內心太陽所發射的光線所覆蓋,因此,這種化裝不僅是表面的,它已嵌入肉身。希爾貝特彷彿是神話傳奇動物或是裝扮的神話人物。

    她那橙黃色的皮膚來自父親,大自然當初在創造她時,似乎只需考慮如何一片一片地重現斯萬夫人,而全部材料均來自斯萬先生的皮膚。大自然將皮膚使用得完美無缺,好比木匠師傅想方設法讓木材的紋理節疤露出來。在希爾貝特的面孔上,在那個惟妙惟肖的奧黛特的鼻子旁邊,隆起的皮膚一絲不苟地重現了斯萬先生那兩顆美人痣。坐在斯萬夫人旁邊的是她的新品種,就好比在紫丁香花旁邊的是白丁香花。但是不能認為在這兩種相似之間有一條絕對清晰的分界線。有時,當希爾貝特微笑時,我們看見她那張酷似母親的面孔上有著酷似父親的橢圓形雙頰,老天爺似乎有意將它們放在一起,以考察這種混合的效果。橢圓形越來越清晰,像胚胎一樣逐漸成形,它斜著延伸膨脹鼓起,片刻以後又消失。希爾貝特的目光中有父親的和善坦率的眼神。她給我那個瑪瑙彈子並且說:「拿著作為我們友情的紀念吧!」

    這時我看到這種眼神。可是,如果你對希爾貝特提問題,問她幹了什麼事,那麼,你就會在這同一雙眼睛中感到窘迫、猶豫、躲閃、憂愁,而那正是昔日奧黛特的眼神—斯萬問她曾去什麼地方而她撒謊。這種謊言當初曾使他這位情人傷心絕望,而如今他是位謹慎的丈夫,他不追究謊言,而是立刻改變話題。在香榭麗捨大街,我常常在希爾貝特身上看見這種眼神而深感不安,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我的不安毫無根據,因為她這種眼神—至少就它而言—只是來自她母親的純粹生理性的遺跡,沒有任何含義。當希爾貝特上完課,或者當她不得不回家做功課時,她的瞳孔閃動,就像奧黛特昔日害怕讓人知道她白天曾接待情人或者急於去幽會時的眼神一樣。於是我看見斯萬先生和夫人的兩種天性在這位梅呂西娜1的身體上波動、回湧、此起彼落。

    誰都知道,一個孩子可以既像父親又像母親,但是他所繼承的優點和缺點在配搭上卻甚為奇特,以致父親或母親身上那似乎無法分開的兩個優點,到了孩子身上只剩下一個,而且還伴之以雙親中另一位身上的缺點,而且此一缺點與彼一優點看上去有如水火互不相容。精神優點伴之以無法相容的生理缺點,這甚至是子女與父母相似的一個規律。在兩姐妹中,一位將像父親一樣儀表堂堂,但同時也像母親一樣才智平庸,另一位充滿了來自父親的智慧,但卻套上母親的外殼,母親的大鼻子、乾癟的胸部,甚至聲音,都好比是天賦拋棄了原先的優美外表而另換上的衣服。因此,兩姐妹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

    1 梅呂西娜,中世紀傳奇中的人物,被罰每星期六變為半蛇半女。

    她最像父親或母親。希爾貝特是獨生女,但至少有兩個希爾貝特。父親和母親的兩種特性不僅僅在她身上雜交,而且還爭奪她,不過這樣說不夠確切,使人誤以為有第三個希爾貝特以此爭奪為苦,其實不然,希爾貝特輪流地是這一個她或者是那一個她,而在同時間裡她只能是其中的一個,也就是說,當她是不好的希爾貝特時,她也不會痛苦,既然那個好希爾貝特暫時隱退,又怎能看見這種墮落呢?因此,兩個希爾貝特中那個不好的希爾貝特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從事格調不高的娛樂。

    當另一個希爾貝特用父親的胸襟說話時,她目光遠大,你很樂於和她一道從事美好而有益的事業,你這樣對她說,可是,當你們即將簽約時,她母親的氣質又佔了上風,回答你的是它,於是你失望、氣餒,幾乎困惑不解、彷彿面前是另一個人,因為此時此刻的希爾貝特正在怡然自得地發表平庸的思想,並伴之以狡猾的冷笑。有時,這兩個希爾貝特相距萬里,以致你不得不自問(雖屬徒勞)你到底做了什麼錯事才使她完全翻臉。她曾要求和你約會,但她沒有來,事後也沒有道歉,而且,不論是什麼原因使她改變主意,她事後的表現判若兩人,以致你以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騙(如同《孿生兄弟》1的主要情節),你面前這個人並非是當初如此熱切要求和你見面的人。她有時表示慍怒,這說明她於心有愧又不願意解釋。

    「好了,快去吧,不然我們又得等你了。」母親對她說。

    「在親愛的爸爸身邊有多舒服呀,我還想待一會兒。」希

    1 古羅馬喜劇作家普勞圖斯的劇作。

    爾貝特回答說,一面將頭鑽在父親的胳膊下,父親用手指溫柔地撫摸她那頭金髮。

    斯萬屬於這種男人,他們長期生活在愛情幻想中,他們曾給予許多女人舒適的條件,使她們更為幸福,但卻未得到她們任何感激或溫情的表示,可是,他們認為在子女身上有一種與姓名鑲嵌在一起的感情,這感情將使他們雖死猶生。當夏爾·斯萬不再存在時,斯萬小組,或者娘家姓斯萬的某某夫人仍然存在,而且仍然愛著她死去的父親。甚至愛得過分,斯萬這樣想,因為他回答希爾貝特說:「你是個好女兒。」聲音激動不安—當我們想到將來,在我們死後某人會繼續深深地愛我們,此刻我們便感到不安。斯萬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便加入我們關於拉貝瑪的談話。

    他採用一種超脫的、感到厭倦的語調,彷彿想與他說的話保持一定距離。他提醒我注意女演員對奧儂娜說「你早就知道」時的聲調是多麼巧妙,多麼驚人的準確。他說得有理,這個聲調至少具有明確易懂的含義,它完全可以滿足我那尋找讚賞拉貝瑪的確切論據的願望,然而,正因為它一目瞭然,它無法滿足我的願望。如此巧妙的聲調,伴之以如此明確的意圖和含義。它本身便可以獨立存在,任何一位聰明的女演員都能學會它。這當然是高招,但是任何人在充分設想以後便能佔有它。當然,拉貝瑪的功勞在於發現了它,但是此處能用「發現」一詞嗎?既然就它而言,發現與接受並無區別,既然從本質上講它並不來自你的天性,既然旁人完全能夠複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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