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21章
    他具有嚴格的鑒賞力,他寫的東西必須符合他的要求—「這很溫和」,因此,多年裡他被看做是少產的、矯揉造作的、只有彫蟲小技的藝術家,其實這嚴格的鑒賞力正是他力量的奧秘,因為習慣既培養作家的風格也培養作家人的性格。如果作家在思想表達方面一再地滿足於某種樂趣,那麼,便為自己的才能劃定了永久邊界,同樣,如果人常常順從享樂、懶惰、畏懼、痛苦等情緒,那麼他便在自己的性格上親自勾畫出(最後無法修改)自己惡習的圖像和德行的限度。

    我後來發現了作家和人的許多相通之處,但是,最初在斯萬夫人家,我不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貝戈特,就是眾多神聖作品的作者,我之所以如此,並非毫無道理,因為貝戈特本人(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也不「相信」。他不相信這一點,所以才對與他相差萬里的交際人物(雖然他並不附庸風雅)、文人記者大獻慇勤。當然,他現在從別人的讚賞中得知自己有天才,而社會地位和官職與天才相比一文不值。

    他得知自己有天才,但他並不相信,因為他繼續對平庸的作家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為的是不久能當上法蘭西學院院士,其實法蘭西學院或聖日耳曼區與產生貝戈特作品的「永恆精神」毫不相干,正好比與因果規律、上帝的概念毫不相干一樣。這一點他也知道,正如一位有偷竊癖的人明知偷竊不好,但無能為力一樣。這位有山羊鬍和翹鼻子的男人像偷竊刀叉的紳士一樣施展伎倆,以接近他所盼望的院士寶座,以接近掌握多張選票的某位公爵夫人,但他努力不讓自己的花招被譴責此類目的的人所識破,他只獲得了一半成功。和我們說話的時而是真正的貝戈特,時而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貝戈特,他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大談特談有權有勢、出身高貴或家財萬貫的人,而當初那位真正的貝戈特卻在作品中如此完美地描寫了窮人那如泉水一般清澈的魅力。

    至於德·諾布瓦先生所談到的其他惡習,例如近乎亂倫的愛(據說還夾雜著金錢詐騙),它們顯然與貝戈特的最新小說的傾向背道而馳。這些小說充滿了對善良的追求,執著而痛苦的追求,主人公的任何一點歡樂都夾雜著陰影,就連讀者也感到焦慮,而在這焦慮之中,最美滿的生活也似乎無法忍受。儘管如此,即使貝戈特的惡習是確有其事,也不能說他的文學是欺騙,不能說他豐富的敏感性只是逢場作戲。在病理學中,某些現象表面上相似,起因卻各不相等,有的是因為血壓、分泌等過高過多,有的卻因為不足,同樣,惡習的起因可以是過度敏感,也可以是缺乏敏感。也許在真正的墮落生活中,道德問題的提出才具有令人焦慮的強度,而藝術家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並不是從個人生活出發,而是屬於一般性的文學性的答案—對他來說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教會的大聖師們往往在潔身自好的同時,接觸人類的一切罪惡,並從中獲得自己個人的神聖性。大藝術家也一樣,他們往往在行惡的同時,利用自己的惡習來繪製對我們眾人的道德標準。作家生活環境中的惡習(或者僅僅是弱點笑柄),輕率乏味的談話,女兒令人反感的輕浮行徑,妻子的不忠,以及作家本人的錯誤,這些都是作家在抨擊中最經常譴責的東西,但他們並不因此而改變家庭生活的排場或者家中所充斥的庸俗情調。這種矛盾在從前不像在貝戈特時代這樣令人吃驚,因為,一方面,社會的日益墮落使道德觀念越來越淨化,另一方面,公眾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想瞭解作家的私生活。有幾個晚上,在劇場中,人們相互指著這位我在貢佈雷時如此敬佩的作家,他坐在包廂深處,他的伴侶們的身份就足以為他最近作品中的觀點作註腳—或是對這觀點的可笑或尖銳的諷刺,或是對它的無恥否定。

    這些人或那些人對我說的話並不能使我對貝戈特的善良或邪惡知道得更多。某位好友提出證據,說他冷酷無情,某位陌生人又舉一事為例(令人感動,因為貝戈特顯然不願聲張),說明他很重感情。雖然他對妻子無情無義,但是,當他在鄉村小店中借宿一夜時,他卻守候在試圖投水自盡的窮女人身旁,而且,當他不得不離開時,他給店主留下不少錢,讓他別把可憐的女人趕走,讓他照顧她。也許,隨著大作家和蓄山羊鬍的人在貝戈特身上的此漲彼落,他的個人生活越來越淹沒在他所想像的各種人生的浪潮之中。他不必再履行實際義務。因為它已被想像的各種人生的這項義務所取代。同時,既然他想像別人的感情時如同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當形勢要求他和一位不幸的人(至少暫時不幸)打交道時,他的觀點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受苦者的;既然他從那個觀點出發,於是,凡不顧他人痛苦、一心只打自己小算盤的人的語言便受到他的憎惡,因此,他在周圍引起了理所當然的怨恨和永不磨滅的感激。

    這個人內心深處真正喜歡的只是某些形象,只是用文字來構圖和描繪(如同小盒底的袖珍畫)。如果別人送他一點小東西,而這小東西能啟發他編織形象的話,那麼,他一謝再謝,但他對於一個昂貴的禮品卻毫無感激之意。如果他出庭申辯,他斟酌字句時不會考慮它們對法官會產生什麼效果,而會不由自主地強調形象—法官肯定沒有看到的形象。

    在希爾貝特家初次與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對他說不久前看了拉貝瑪的《菲德爾》。他告訴我有一個場面,拉貝瑪靜立著、手臂平舉—正好是受到熱烈鼓掌的那一幕—這是古典傑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現,而她大概從未見過這些傑作,例如奧林匹斯聖殿中楣間飾上的那一位赫斯珀裡得斯1,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2上美麗的貞女。

    「這可能是直覺,不過我想她肯定會去博物館的。『判明』這一點將很有意義(『判明』是貝戈特的常用詞,有些年輕人雖然從未見過他,但也借用他的詞彙,通過所謂遠距離啟示而模仿他說話)。」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萬問道。

    「不,不,」貝戈特說,「當然,她向奧儂娜承認愛情時,

    1 法文複數的赫斯珀裡得斯是希臘神話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個女兒。

    2 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臘雅典古衛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那姿勢很像凱拉米科斯的赫蓋索方碑上的圖1,但除此以外,她再現的是一種更為古老的藝術。我剛才提到古老的埃雷克塞伊翁寺的卡裡阿蒂德群像,我承認它與拉辛的藝術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不過,《菲德爾》內容那麼豐富……再添一點又何妨……啊!再說,六世紀的小菲德爾的確很美,挺直的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髮,不錯,她想出這些來真了不起。比起今年許多『古典』作品來,這齣戲裡的古典味要濃得多。」

    貝戈特曾在一本書中對這些古老的雕像進行著名的朝謁,因此,他此刻的話在我聽來清楚明瞭,使我更有理由對拉貝瑪的演技感興趣。我努力回憶,回憶我所記得的她平舉手臂的場面,我還一面想:「這就是奧林匹斯的赫斯珀裡得斯,這就是雅典古衛城中美麗祈禱者雕像中的一位姐妹,這就是高貴藝術。」然而,要想使拉貝瑪的姿勢被這些思想所美化,貝戈特本該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樣的話,當女演員的姿勢確確實實出現在我眼前時(也就是說,當正在進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實性時),我就可以從中提取古雕塑的概念。而現在,對於這齣戲中的拉貝瑪,我所保留的只是無法再更改的回憶,它是一個單薄的圖像,缺乏現時所具有的深度,無法被人挖掘,無法向人提供新東西。我們無法對這個圖像追加新解釋,因為這種解釋得不到客觀現實的核對和認可。斯萬夫人為了加入談話,便問我希爾貝特是否讓我讀了貝戈特論《菲德爾》的文章。「我有一個十分淘氣的女兒。」她補充說。貝戈特謙虛地一笑,

    1 凱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區,該區墓園中有好幾座公元前四世紀的墓碑,其中有赫蓋索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獻珠寶盒。

    辯解說那篇文章沒什麼價值。「哪裡的話,這本小冊子,妙極了!妙極了!」斯萬夫人說,以顯示自己是好主婦,讓人相信她讀過這本書,她不但喜歡恭維貝戈特,還喜歡讚揚他的某些作品,啟發他。她的確以自己想像不到的方式給他以啟發。總之,斯萬夫人沙龍的高雅氣氛與貝戈特作品的某個側面,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密切聯繫,對今天的老人來說,它們可以互作註解。

    我隨興所致地談了談觀感,貝戈特並不同意,但任我講下去。我告訴他我喜歡菲德爾舉起手臂時的綠色燈光。「啊!佈景師聽您這樣說會很高興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我要把您的看法告訴他,他為這個燈光設計正十分自豪呢。至於我嘛,說實話,我不大喜歡這種燈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藍色的霧氣之中,小菲德爾站在那裡就像水族館缸底上的珊瑚枝。您會說這可以突出戲的宇宙性,確實如此。不過,如果劇情發生在海神的宮殿,那麼,這種佈景就更合適了。是的,當然,我知道這齣戲裡有海神的報復。不,我並不要求人們僅僅想到波爾羅亞爾,但是,拉辛講的畢竟不是海神的愛情呀。話說回來,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果強烈,而且歸根到底,相當漂亮。

    總之,您喜歡它,您理解它,對吧,我們對這一點的想法從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點荒誕,對吧,但畢竟別出心裁。」當貝戈特的意見與我相反時,他絕不像德·諾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樣,使我無言以對,沉默不語,但這並不是說貝戈特不如大使有見解,恰恰相反。強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駁者也從其中獲得力量。這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恆價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駁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後者利用某些毗鄰的思想奪回少許優勢,從而對最初的思想進行補充和修正,因此,最後結論可以算是兩位爭論者的共同作品。只有那些嚴格說來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無根基、在對手的精神中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任何毗鄰關係的思想,才會使對手無言以對,因為他面對的是純粹的空虛。德·諾布瓦先生的論點(關於藝術)是無法反駁的,因為它是空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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