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文baie,可作大窗或海灣解。
嬉戲,在波浪之中露出發藍的長椅和朦朧的掛毯,猶如魔島一般。就連掛在壁爐上方的魯本斯的畫也與斯萬先生的繫帶高幫皮鞋及斗篷大衣一樣,具有同一類型的並且同樣強烈的魔力。我曾經想穿他那樣的斗篷大衣,奧黛特卻叫丈夫去換一件更講究的大衣,好和我一同上街。她也去換衣服,雖然我再三說哪件「外出」服也遠遠比不上她吃飯時穿的,而且即將換下的那件十分漂亮的雙縐便袍或絲便袍,它的顏色不斷變化,深玫瑰色、櫻桃色、蒂波洛1粉紅色、白色、淡紫色、綠色、紅色、淨面或帶花紋的黃色。我說她應該穿著便袍出門,她笑了,也許嘲笑我無知,也許對我的恭維感到高興。她抱歉地說便袍穿起來最舒服,所以她有那麼多便袍,接著她便離開我們去換上一套令人肅然起敬的、雍容華貴的服裝,有時還讓我為她挑選我喜歡的一件。
到了動物園,我們下車,我走在斯萬夫人旁邊,揚揚得意!她漫步走著,悠然自得,大衣在空中飄動,我用讚賞的目光注視她,她賣弄風情地深深一笑,作為對我的回報。如果有希爾貝特的朋友—男孩或女孩—遠遠向我們打招呼,那麼,在他們眼中,我成了當初被我羨慕至極的希爾貝特的朋友—他認識她的家庭並參與她生活中的另一部分,即香榭麗捨大街以外的那一部分。
在布洛尼林園或動物園的小徑上,我們往往和斯萬的朋友、某位貴婦相遇,她遠遠地向我們打招呼,斯萬卻沒有看見,這時斯萬夫人便說:「夏爾,你沒看見蒙莫朗西夫人嗎?」於是
1 蒂波洛(1696—1770),意大利畫家,以色彩明快見長。
斯萬帶著熟朋友的友好微笑,用他所特有的文雅風度,舉帽向她深深致意。有時,那位貴婦停下來,高興地向斯萬夫人打招呼,這個舉動不會導致任何後果,因為人們知道斯萬夫人在丈夫的影響下已經習慣於謹慎從事,不會對這一禮節大加吹噓的。斯萬夫人已學會上流社會的派頭,因此,不論那位貴婦如何雍容高貴,斯萬夫人絕不甘拜下風。她在丈夫遇見的女友旁站立片刻,從容自如地將希爾貝特和我介紹給她,慇勤之中既大方又鎮靜,以致很難說在斯萬的妻子和那位過路的貴族女人之間,究竟誰是貴婦。那天我們去看僧伽羅人,回家時迎面看見一位女士,她後面有兩位太太相隨,彷彿是跟班。這位女士年紀不小,但風韻猶存,身穿深色大衣,頭戴小帽,兩根帽帶繫在頷下。
「啊!這一位會使您感興趣。」斯萬對我說。老婦人離我們只三步遠,溫柔動人地對我們微笑。斯萬摘下帽子,斯萬夫人行屈膝禮,並且想親吻那位酷似溫特哈特11肖像人物的女士的手,女士扶起她,並親吻她。「瞧您,請戴上帽子吧。」她用稍稍不快的濁重聲音對斯萬說,彷彿是位親密的朋友。「來,我把您介紹給公主殿下。」斯萬夫人對我說。斯萬夫人和殿下談論天氣和動物園新添的動物,這時斯萬把我拉到一旁說:「這是馬蒂爾德公主。您知道,她是福樓拜、聖伯夫、仲馬的朋友。您想想,她是拿破侖一世的侄女,拿破侖第三和俄國皇帝曾經向她求婚。挺有意思吧?您去和她說說話。不過我可不願意陪她站一個鐘頭。」接著他又對公主說:「那天我遇見泰納,他說公主和他鬧翻了。」「他
1 溫特哈特(1805—1873),德國畫家,擅長畫貴族人物肖像。
的行為像頭豬,」她用粗嗓門說(在她口中,「豬」這個字是與貞德同時代的主教1),「自從他寫了那篇關於皇帝的文章,我給他留下一張名片,寫著『特來告辭』。」我像翻開巴拉蒂娜公主即後來的奧爾良公爵夫人的通訊集一樣感到驚異。的確,馬蒂爾德公主充滿了純粹法國式的感情,她那直率而生硬的方式使人想起舊日的德意志,而這種直率大概來自她那位符騰堡的母親。然而,只要她像意大利人那樣嬌弱地一笑,她那稍嫌粗野的、幾乎是男性的直率便變得柔軟了,而這一切都裹在她那身第二帝國式的裝束裡。她之所以採用這身裝束大概僅僅為了保持她曾經喜愛的款式,但她也似乎有意避免歷史色彩的差錯,有意使期待她重現舊時代的人得到滿足。
我低聲讓斯萬問她是否認識繆塞。「很少交往,先生,」她佯作惱怒地說,她稱斯萬為先生確實是在開玩笑,因為她和他很熟,「我曾請他吃飯。說好七點鐘,可七點半他還沒有來,於是我們就開飯了。八點鐘他才來,向我問好,坐下來,一言不發,吃完飯就走了,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醉得半死。我大失所望,從此再沒有請他。」斯萬和我站得離她們稍遠一點,斯萬對我說:「但願這場接見別拖得太長了,我的腳掌發疼。真不明白我妻子為什麼無話找話,等一會兒她會抱怨說累死了,我可忍受不了這種站立。」斯萬夫人正將從邦當夫人那裡聽來的消息告訴公主,說政府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未免失禮,因此決定在沙皇尼古拉後天參觀榮軍院之際,邀請公主上觀禮台。然而,公主—每當她必須行
1 即皮埃爾·戈雄。戈雄與Cochon(豬)僅一音之差。
動時—畢竟是拿破侖的侄女,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雖然和她交往的主要是藝術家和文學家,她說:「是的,夫人,我今早收到請帖並立即退還給部長,他此刻應該收到了。我對他說,我去榮軍院根本不需要被邀請。如果政府希望我去,那麼,我的位置不在站台上,而在存放皇帝棺槨的墓穴裡。我不需要請帖,我有鑰匙,我想去就去。政府只需告訴我希望不希望我去。不過,如果我去,一定要去墓穴,否則就不去。」正在這時,一位年輕人向斯萬夫人和我打招呼,並向她問好,但沒有站住。這是布洛克,我不知道斯萬夫人也認識他,我向她打聽,於是她告訴我她是經邦當夫人介紹認識他的,他在部裡秘書處任職(我原先不知道)。她並不經常見到他—或者她認為「布洛克」這個名字不夠「帥」,所以不提—她說他叫莫勒爾先生。我告訴她弄錯了,他叫布洛克。公主扯了扯垂曳在身後的拖裙。斯萬夫人讚賞地看著它。
「這是俄國沙皇送給我的皮貨,」公主說,「我剛去拜訪他,所以穿去讓他看看這也可以做成大衣。」「聽說路易親王參加了俄國軍隊,他不在公主身邊,公主會感到憂愁的。」斯萬夫人說,對丈夫不耐煩的表情毫不覺察。「這對他有好處。我對他說過:『雖然家族中有過一位軍人,你也可以照樣當軍人。』」公主的回答唐突而直率地影射拿破侖一世。斯萬忍無可忍,說道:「夫人,現在由我扮演殿下吧!請您允許我們告辭。我妻子剛生過病,我不願意讓她站立太久。」斯萬夫人行屈膝禮。公主對我們大家露出一個神聖的微笑—它彷彿被她從往昔、從青春時代的風韻和貢比涅宮堡的晚會中召喚而出,而且完美無缺地、甜蜜地蓋在那張片刻前還憤憤不平的面孔上—然後走開去,身後跟著那兩位女伴;她們剛才彷彿是譯員、保姆或病人看護,在我們談話時插進一些毫無意義的句子和徒勞無益的解釋。「這個星期裡,您挑一天去她府上寫個名字」,斯萬夫人對我說,「對這些英國人所謂的皇族,還不能使用名片,不過,您留下名字的話,她會邀請您的。」
冬末春初,我們在散步之前,有時去參觀正在舉辦的小展覽會。斯萬,作為傑出的收藏家,備受展覽會上畫商們的敬重。在那些寒氣未消的日子裡,展覽廳喚醒了我想去南方和威尼斯的古老願望,因為在大廳中,早到的春天和炎熱的陽光使玫瑰色的阿爾比伊山閃著淡紫色的光亮,使大運河發出晶瑩透明的深綠色。如果天氣不好,我們就去音樂廳或劇場,然後去一家「茶室」吃點心。每當斯萬夫人想告訴我什麼事而又不願意鄰座或服侍我們的侍者聽懂的時候,她便對我說英語,彷彿只有我們兩人懂英語,其實人人都會英語,只有我還沒有學會,我不得不提醒斯萬夫人,讓她別再議論喝茶的人或端茶的人,雖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我猜到它絕非讚揚,而這番議論一字不漏地傳進被議論者的耳朵。
有一次,在看日場演出的問題上,希爾貝特的態度使我吃驚。那天正是她曾提過的她祖父逝世的忌日。她和我原來準備和她的家庭教師一道去聽歌劇片段音樂會。她擺出無所謂的神態(不管我們要做什麼,她總是表情冷淡,她說只要我高興,只要她父母高興,她做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已經換好衣服準備去聽音樂會。午飯前,她母親將我們拉到一邊,對她說這個日子去聽音樂會會使父親不高興的。我覺得這話有理,希爾貝特無動於衷,但無法掩飾自己的憤怒,她臉色發白,一言不發。丈夫回來時,斯萬夫人將他叫到客廳另一頭低聲耳語。於是他叫希爾貝特和他單獨到隔壁房間去。我們聽見哇啦哇啦的聲音。我不敢相信一向順從、溫柔、文靜的希爾貝特竟然在這樣一個日子,為了這樣一件小事而頂撞父親。最後斯萬走了出來,對她說:「我剛才說的你知道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飯桌上,希爾貝特始終板著臉。飯後我們去她房間,突然,她毫不猶豫(彷彿一分鐘也沒有猶豫過)地驚呼道:「都兩點鐘了!你知道,音樂會兩點半開始。」她催家庭教師趕緊動身。
「可是,」我對她說,「你父親會不高興吧?」
「絕對不會的。」
「不過,他恐怕認為這個日子不大合適吧?」
「別人怎麼想和我有什麼相干?在感情問題上管別人的閒事,真荒唐。我們是為自己感受,不是為公眾感受的。我很少有娛樂的機會,這次興高采烈地去聽音樂會,我不能僅僅為了使公眾高興而讓自己掃興。」
她拿起帽子。
「可是,希爾貝特,」我抓住她的胳膊說,「這不是為了使公眾高興,是為了使你父親高興。」
「希望你別來教訓我。」她一面用力掙脫我,一面厲聲喊道。
斯萬夫婦除了帶我去動物園或音樂廳以外,對我另有更為寶貴的厚待,即不將我排除在他們與貝戈特的友情之外,而當初正是這種友情使他們在我眼中具有魔力。我甚至在結識希爾貝特以前就認為,她與這位神聖長者的親密關係會使她成為我最鍾愛的女友,如果她對我的蔑視不致使我的希望(希望她有朝一日帶我和貝戈特一同參觀他所喜愛的城市)破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