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彈奏的曲子使你想起動物園,」斯萬夫人假裝慍怒地逗笑說,「我們不妨將動物園作為待會兒出去散步的目的地,要是這小伙子喜歡的話。天氣多麼好,你可以重溫那些珍貴的感受了。說到動物園,你知道,這個年輕人原先以為我們很喜歡布拉當夫人呢,其實我盡量避著她。人們把她當做我們的朋友,這是很不體面的。你想想,從來不說人壞話的、好心腸的戈達爾先生居然也說她令人噁心。」「討厭的女人!她只有一個優點,就是像薩沃納羅拉,巴多洛梅奧修士1畫中的薩沃納羅拉2。」斯萬喜歡在繪畫中尋找與人的相似處,這種癖好是經得起反駁的,因為我們所說的個體的表情其實屬於普遍性的東西,並且在不同時期都可能出現(當人們戀愛並且希望相信個體的獨一無二的現實時,這一點他們是難以接受的)。本諾佐·戈佐裡3將梅第奇家族畫進朝拜耶穌誕生的博士的行列之中已屬年代謬誤,更有甚者,斯萬認為在這行列中還有一大群斯萬的(而並非戈佐裡的)同代人的肖像,也就是說,不僅有距耶穌誕生一千五百年以後的人,還有距畫家本人四個世紀以後的人。照斯萬的說法,巴黎的當代名人無一不在畫上的行列之中,就好比在薩杜4所寫的一齣戲中,所有的巴黎名流、名醫、政治家、律師,出於對作者和女主角的友誼,也出於時髦,每晚輪流登台跑龍套,
1 巴多洛梅奧修士(1472—1517),意大利畫家。
2 薩沃納羅拉(1452—1498),意大利教士,是前者的老師,後被開除教籍並處死。
3 本諾佐·戈佐裡(1420—1498),意大利畫家。
4 薩杜(1831—1908),法國劇作家。
並以此為樂。「可是她和動物園有什麼關係呢?」「關係可密切啦!」「怎麼,她的屁股也像猴子一樣是天藍色?」「夏爾,真不成體統!不,我剛才想到僧伽羅人對她說的話。你講給他聽吧,真是妙語驚人。」「一件蠢事。你知道布拉當夫人說話時,喜歡用一種她認為有禮的、其實是保護者的口吻。」
「我們在泰晤士河畔的芳鄰們管這叫patronizing(以保護者自居)。」奧黛特插嘴說。「她不久前去動物園,那裡有黑人,我妻子說是僧伽羅人,當然對人種學她比我在行。」「算了,夏爾,別嘲笑我。」「這哪是嘲笑呢。總而言之,布拉當夫人對一位黑人說:『你好,黑種!』」「其實這沒什麼。」「那位黑人不喜歡這個詞,他生氣地對布拉當夫人說:『我是黑種,你是騷種!』」「可真逗!我愛聽這段小插曲,挺『妙』吧?布拉當那個老婆子當時就愣住了。『我是黑種,你是騷種!』」
我表示很願意去看看那些僧伽羅人(其中一人曾稱呼布拉當夫人為騷種),其實我對他們毫無興趣。但是我想,洋槐道是去動物園的必經之路,我曾在那裡欣賞過斯萬夫人,我盼望那位黑白混血的朋友戈克蘭1(我從來沒有機會在他面前向斯萬夫人打招呼)看見我和斯萬夫人並排坐在馬車裡在洋槐道上駛過。
希爾貝特走出客廳去換衣服,斯萬先生和夫人趁她不在的片刻高興地向我揭示女兒身上難能可貴的品德。我所觀察到的一切似乎都證明他們言之有理。正如她母親所說的,我注意到她對朋友、僕人、窮人一概給予細緻入微的、深思熟慮的關心,
1 戈克蘭(1841—1909),曾是法蘭西喜劇院的著名演員。
努力使他們高興,唯恐使他們不快,而這往往通過小事(她卻付出極大努力)表現出來。她曾經為香榭麗捨大街的那位女小販縫了件什麼東西,而且立刻冒著大雪給她送去。「你不知道她的心地有多好,但毫不外露。」她父親說。希爾貝特年齡雖小,看上去卻比父親更懂事。每當斯萬談到他妻子的顯赫朋友時,希爾貝特便轉過頭去一言不發,但神情中並無責怪之意,因為她覺得對父親進行最輕微的批評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一天,我們談起凡德伊小姐,她對我說:「我永遠也不想認識她,原因之一在於據說她對父親不好,讓他傷心。這一點,你我都無法理解,對吧?你爸爸要是死了,你會痛不欲生,我爸爸要是死了,我也會痛不欲生,這是很自然的。怎麼能夠忘記你從一開始就愛著的人呢?」
有一次她在斯萬面前特別撒嬌。斯萬走開以後我和她談起這一點。「是的,可憐的爸爸,這幾天是他父親去世的忌日。你能理解他的心情吧!你是能理解的,在這些事情上,我們的感覺是一樣的。所以,我盡量比平時少淘氣。」「可他並不覺得你淘氣,他覺得你很完美。」「可憐的爸爸,這是因為他太好了。」
希爾貝特的父母不僅對我誇獎她的品德—這同一個希爾貝特,甚至在我真正看見她以前,曾在教堂前,在法蘭西島的景色中顯現過;後來我在去梅塞格裡斯的陡坡小路上,看見她站在玫瑰荊棘籬笆前,她喚醒的不再是我的夢想,而是我的回憶。我問斯萬夫人,在希爾貝特的同伴中,她最喜歡的是誰。我盡力使語氣冷淡,彷彿一位朋友僅僅對主人家孩子的愛好感到好奇而已。斯萬夫人回答說:「您對她的心思應該瞭解得比我多,您是她最喜愛的,英國人叫做crack(佼佼者)。」
當現實折過來嚴絲合縫地貼在我們長期的夢想上時,它蓋住了夢想,與它混為一體,如同兩個同樣的圖形重疊起來合而為一一樣。其實,我們願意讓自己的歡樂保持其全部意義,我們願意就在觸摸這些願望的同時—為了確信這的確是它們—讓它們依舊保持不可觸及的特徵。但是,思想失去了活動空間,它甚至無力恢復最初狀態以便與新狀態作比較。我們所完成了的認識,我們對出乎意料的最初時刻的回憶,我們所聽見的話語,它們一齊堵住了我們的意識,使我們更多地使用記憶力而不是想像力。它們反作用於我們的過去—以致我們在看待過去時不能不受它們影響—它們甚至作用於我們尚未定形的未來。好幾年以來,我一直認為拜訪斯萬夫人是我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的朦朧的空想,然而在她家待上一刻鐘以後,從前那段未相識的時期便變得朦朧而渺茫,彷彿是被實現了的可能性所摧毀的另一種可能性。
我如何還能幻想飯廳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呢?我在精神上每走一步都遇見我剛才吃下的美式龍蝦所不斷發射的、永不消失的光線,它甚至能照射到我最遙遠的過去。斯萬在自己身上一定看到同樣的現象,可以說,他接待我的這套住宅是一個匯合點、重疊點,其中不僅有我的想像力所創造的理想住宅,還有斯萬的嫉妒愛情(它和我的夢想一樣富有想像力)經常向他描繪的住宅—他曾幻想與奧黛特所共有的、他和福爾什維爾去她那裡喝橘子汁那天晚上他感到高不可攀的住宅。我們用餐的這間飯廳的佈局已經容納了那出人意料的天堂,那時他曾想像有一天當他對他們倆的膳食總管說「夫人準備好了嗎」時,他一定激動萬分,而現在,他的語氣卻流露出輕微的不耐煩,並夾雜著自尊心的某種滿足。我和斯萬一樣也無法體驗我的幸福,連希爾貝特也頗有感觸:「當初誰會想到,你默默注視著玩捉人遊戲的小姑娘會成為你隨時可來看望的好朋友呢?」她談到的這種變化,從外部來看我當然不得不承認,但我內心並不掌握它,因為它是兩種狀態組成的,而我無法同時想到它們又讓它們各自保持特點。
然而,這個住宅既然是斯萬的意志所強烈渴望的,肯定對他仍然具有吸引力,如果從我的角度來判斷的話(因為它對我並未失去一切奧秘)。長久以來,在我的臆想中,斯萬家被籠罩在一種奇特魔力之中,如今我走了進去,但並未將魔力全部逐出。我使魔力退縮,使已被我這個陌生人,我這個賤民—斯萬小姐正優雅地遞過一把美妙的、敵視的、憤慨的椅子請我坐下—所控制。至今,在我的記憶中,我還能感到當時在我周圍的魔力。
莫非是因為在斯萬先生和夫人請我吃飯然後帶我和希爾貝特一同外出的那些日子裡,當我獨自一人等候在那裡時,銘刻在我腦中的念頭(斯萬夫人、她丈夫和希爾貝特即將出現)通過我的目光刻印在地毯、安樂椅、蝸形腳桌、屏風和圖畫上了?莫非是自此以後,這些物品和斯萬家庭一同生活在我的記憶中,並且最終具有他們的某些特點?莫非是因為既然我知道他們生活在這些物品中間,我便將物品一律看做是他們的私人生活和習慣的象徵(我曾長期被排除在他們的習慣之外,因此,即使我受到優待而分享這些習慣時,它們對我來說仍舊是陌生的)?總之,每當我想到這間曾被斯萬認為十分不協調(他的批評並不意味著對妻子的鑒賞力進行挑剔)的客廳時—因為它仍保留他倆初識時她的住宅的整體風格,即半溫室半畫室的風格,但其中許多如今被她認為是「不倫不類」的,「過時」的中國貨卻已去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蒙著路易十六或古式綢罩的小傢俱(還包括斯萬從奧爾良碼頭的府邸帶來的藝術珍品)—它在我的記憶中卻毫不雜亂,而是和諧統一,發出特殊的魅力,而這種效果是年代久遠的最完好的傢俱,或者帶上某人烙印的最有生氣的傢俱永遠望塵莫及的。我們看見某些物品,相信它們有獨立的生命,因此我們便賦予它們靈魂,它們保留這個靈魂,並在我們身上發展它。我認為,斯萬一家在這套住宅中所度過的時間不同於其他人的時間,這套住宅之與斯萬一家每日生活中的時間猶如肉體之與靈魂,它應該體現靈魂的特殊性,而我這種種想法都分散於、混雜於傢俱的位置、地毯的厚薄、窗子的方向、僕人的服飾等之中—不論在何處,這些想法都同樣令我惶惑及難以捉摸。飯後我們來到客廳的大窗前1,在陽光下喝咖啡,這時斯萬夫人問我咖啡裡要幾塊糖,並推給我一個帶絲套的小凳,它散發出希爾貝特的名字曾施加於我的—先是在玫瑰荊棘下,後是在月桂花叢旁—痛苦的魔力,以及她父母一度表示的敵意(小凳似乎理解並有同感),所以我覺得配不上它,又覺得將腳放在那毫無防衛的軟墊上未免是懦弱的行為。獨立的靈魂使小凳在暗中與下午兩點鐘的光線相連。這裡的光線與別處的光線是不同的。在我們這個海灣中,它使金色波浪在我們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