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6章
    「總之,」德·諾布瓦先生繼續對父親說,「福古貝這次大為成功,甚至超過他自己的估計。當然他預料會有一篇十分得體的祝酒辭(在近年來的陰雲以後這已算是了不起了),但沒有想到比那更勝演說藝術家,他的朗讀、停頓都很有講究,讓聽眾對各種言外之意及微妙之處心領神會。我聽人講過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又一次證明狄奧多西國王充滿那種頗得人心的青春風采。『親緣關係』一詞可以說是演講中的一大革新,您瞧,它將成為各個使館長期議論的話題。國王陛下在吐出這個詞時,大概想到會使我們這位大使欣喜異常—這是對他的努力甚至他的夢想的公正的報償,並且會使他獲得元帥權杖—因此他半轉身朝著福古貝,用奧丹尚家族那迷人的眼神盯著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說『親緣關係』這個十分恰當的、新穎不凡的詞。

    1 路易男爵是法王路易十八和路易菲力普的財政大臣。

    2 指法國外交部。

    他的聲調表明他使用這個詞是十分慎重的,他對它的份量瞭如指掌。據說福古貝激動得不能自抑,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據十分可靠的消息說,宴會以後,國王陛下走近夾在人群中的福古貝,低聲對他說:『您對我這個學生滿意嗎,親愛的侯爵?』顯然,」德·諾布瓦先生又說,「這篇祝酒辭的效力超過了二十年的談判,它更加密切了兩國之間的—用狄奧多西二世的生動語言來說—『親緣關係』。這僅僅是一個詞,可是您瞧著吧,它會平步青雲,全歐洲的報紙都在重複它,它引起了廣泛的興趣,發出了新的聲音。話說回來,這是國王的一貫作風。我不敢說他每天都能發現如此純淨的鑽石,但是,在他精心準備的演講中,或者在他的即興談話中,他少不了塞進一句俏皮話,作為自己的標誌—或者說籤名。在這一點上,我決無偏袒之嫌,因為我一向反對這種俏皮話,二十句中有十九句都是危險的。」

    「是的。我想德國皇帝最近的電報一定不合您的口味吧。」父親說。

    德·諾布瓦先生抬眼看了一下天花板,彷彿在說:「啊!這傢伙!首先,這是忘恩負義,不僅僅是錯誤,而且是犯罪,可以說是駭人聽聞的蠢事!其次,如果沒有人加以制止,那麼這個趕走了俾斯麥的人1很可能漸漸拋棄俾斯麥的全部政策,到了那時,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丈夫告訴我,先生,說您可能在近兩三年的夏天讓他和您一道去西班牙,我真為他高興。」

    1 即德國皇帝威廉二世,他迫使俾斯麥辭職與英惡交。

    「是的,這是一個很誘人的計劃。我很高興,我很樂意和您一同旅行,親愛的朋友。您呢,夫人,您打算怎樣度假?」

    「不知道,也許和兒子一同去巴爾貝克。」

    「啊!巴爾貝克是好地方。幾年以前我去過。那裡正在興建漂亮別緻的別墅,我想您會喜歡那裡的。不過,您能告訴我為什麼看上這個地方嗎?」

    「我兒子很想看教堂,特別是巴爾貝克教堂。我最初有點擔心,生怕旅途勞累,特別是吃住不便,會影響他的健康。不過最近聽人說那裡蓋了一家很好的飯店,裡面有他所必需的舒適設備,那麼他可以住些時候。」

    「啊!我得把這消息告訴一位對此很關心的女士。」

    「巴爾貝克教堂很了不起吧,先生?」我問道,抑制心中的不快,因為在他眼中,巴爾貝克的魅力在於漂亮別緻的別墅。

    「不壞,確實不壞,不過,它畢竟無法和精雕細琢的真正珍寶相比,例如蘭斯教堂、夏爾特教堂,以及珍品中之珍品—我最喜愛的巴黎聖教堂。」

    「巴爾貝克教堂的一部分屬於羅曼式吧?」

    「不錯,是羅曼式,這種風格本身就極為古板,比不上後來的哥特式建築。哥特式優美、新穎,石頭都精雕著花邊。巴爾貝克教堂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你既然到了那裡,這個教堂當然值得一遊。如果哪天下雨你無處可去,可以進去看看圖維爾1

    1 圖維爾(1642—1701),法國元帥。

    的墓。」

    「您出席昨天外交部的宴會了嗎?我脫不開身。」父親說。

    「沒去,」德·諾布瓦先生微笑著回答,「坦白地說,我沒去,而是參加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晚會。我去一位女士家吃飯,你們大概聽說過她,就是美麗的斯萬夫人。」

    母親控制住一陣戰慄,因為她比父親敏感,她已經為他即將感到的不快而擔憂。他的不快往往最先被她感知,就好比法國的壞消息最先在國外傳播,然後才在國內被人知曉。但是,她想知道斯萬夫婦都接待些什麼人,於是便向德·諾布瓦先生打聽他在那裡遇見了誰。

    「我的天……去那裡的似乎主要是……男士們。有幾位已婚男人,但他們的妻子身體不適,沒有去。」大使用一種故作天真的微妙口吻說,而且環顧左右,他那柔和審慎的目光似乎想沖淡嘲弄,其實反而更巧妙地加強了嘲弄效果。

    「應該說,」他繼續說道,「公平地說,那裡也有些女士,不過……她們屬於……怎麼說好呢,與其說屬於斯萬(他念成『斯凡』)的社交圈子,不如說屬於共和派。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那裡會成為政治沙龍或文化沙龍,而他們似乎也很滿意。我覺得斯萬炫耀得未免過分,老說某某人和某某人下星期邀請他們夫婦,其實,和這些人的交往有什麼值得誇耀呢?他表現得既不穩重,又無趣味,幾乎連分寸也不懂,像他這樣的雅士竟然如此,不能不令人吃驚。他不斷說:『我們每晚都有宴請。』彷彿這很光彩,彷彿他成了新貴,其實他並不是。他以前有許多朋友,甚至許多女友。在這裡我不想說得過頭,也不想過於冒昧,但我認為在他的女友中,至少有一位(儘管不是全部或大部分女友)—而且身份顯赫—是不會斷然拒絕和斯萬夫人結識的,那樣一來,會有不少人成為帕尼爾熱羊1,步其後塵。然而,斯萬似乎未作過任何努力。

    噫,還有內塞爾羅德式布丁2!在這頓盧庫盧斯33式的盛宴以後,我看得去卡爾斯巴德4療養了。也許斯萬感到阻力太大,無法克服。他這門婚事令人不快,這是肯定的。有人說那女士很有錢,這真是胡說八道。總之,這一切似乎叫人不大愉快。斯萬有一位家產萬貫而且聲望極高的姑姑,她丈夫,就財富而言,可算實力雄厚。但是她不但拒絕接待斯萬夫人,而且發起一場名副其實的運動,讓她的朋友和熟人們都抵制斯萬夫人。我這並不是說有哪一位有教養的巴黎人對斯萬夫人有不尊敬的表示……不是!絕對不是!何況她丈夫是勇於決鬥的人。總之,這位交遊甚廣,而且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斯萬居然對這些至少可以稱為三教九流的人們大獻慇勤,未免古怪。我以前認識他,他是一位素有教養,在最高級的社交圈裡也聞名一時的人物,但他如今竟然感恩涕零地感謝郵政部辦公室主任大駕光臨,而且詢問斯萬夫人『能否有幸』拜訪主任夫人,這使我感到既吃驚又好笑。他大概不太自在,因為這顯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是我認為他並不痛苦。在婚前的那幾年裡,那個女人確實玩了不少手腕來敲詐他。每當他拒絕她時,她便把女兒從他身邊奪走。可憐,斯萬這位雅士過於天真,他總是認為女兒的被劫持只是巧合,他不願正視現實,而她還時時對他大發雷霆,所以當時人們想,一旦她達到目的,成為他妻子以後,她會更肆無忌憚,他們的生活會成為地獄。然而恰恰相反!斯萬談論妻子的口吻往往成為人們的笑柄,甚至是惡意嘲笑的口實。你總不能要求隱約感覺到自己當了……(你們知道莫裡哀的那個詞1)的斯萬大肆聲張吧……不過,他把妻子說得那麼賢惠,也未免過分。話說回來,這一切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虛假,顯然她對他是有感情的,只不過這是她所特有的、並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歡的方式。咱們這是私下說,既然斯萬認識她多年,他又不是白癡傻瓜,他當然知道底細。我並不否認她水性楊花,可是斯萬本人呢,按照你們不難想像的此刻滿天飛的閒言碎語,他也喜歡尋花問柳。然而,她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所以,和大家的擔心相反,她變得像天使一般溫柔。」

    1 法國十六世紀作家拉伯雷小說中的故事,帕尼爾熱羊即指盲目模仿。

    2 以英國外交家內塞爾羅德命名的布丁(主要原料為栗子泥)。

    3 盧庫盧斯為古羅馬將軍,以美食者著稱。

    4 卡爾斯巴德,波希米亞地區療養地。

    其實奧黛特的變化並不像德·諾布瓦先生所想像的那麼大,她以前一直以為斯萬不會娶她。她曾含沙射影地說某某體面人和情婦結了婚,這時斯萬總是冷冰冰地一言不發。如果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怎麼,他以這種方式回報為他奉獻青春的女人,你不以為然,不認為了不起?」他最多只是冷冷地回答:「我沒說這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她甚至幾乎相信,正如他在氣頭上說的,他會完全拋棄她,因為她曾聽見一位女雕刻

    1 即莫裡哀用的「王八」一詞。

    家說:「男人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無情無義。」奧黛特被這句深邃而悲觀的格言所震動,並時時引用,奉為信條。她那失望的神氣彷彿在說:「沒什麼辦不到的事,我要碰碰運氣。」而她以前所遵循的樂觀主義的生活格言是:「對愛你的男人你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是白癡。」她的面部表情只是眨眼睛,彷彿在說:「你別怕,他什麼也不會摔碎的。」奧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個男人同居,時間比奧黛特和斯萬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沒有孩子,但她竟讓他娶了她,現在相當受人尊重,並被邀請參加愛麗捨宮的舞會。她對斯萬的行為會作何想法呢?奧黛特為此很苦惱。

    如果有一位比德·諾布瓦先生思想更為深刻的醫生,他大概會下診斷說奧黛特的乖戾來自這種屈辱和羞愧的感覺,她那窮凶極惡的外在性格並非她的本質,並非不治之症;她還會輕而易舉地預言後來果然發生了的事,即一種新的關係—婚姻關係—將使這些難以忍受的、每日發生的、但絕非氣質性的衝突奇跡般地立即銷聲匿跡。值得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門婚事感到驚訝,他們大概不明白愛情這個現象具有純粹的主觀性,它是一種創造,它將我們本身的許多因素附加在社會中的某人身上,從而創造一個與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人們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們眼中如此舉足輕重,其實他們和我們所見到的並非同一個人。然而,說到奧黛特,人們應該看出,雖然(當然)她對斯萬的精神生活並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題目及全部詳情,她熟悉弗美爾1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

    1 弗美爾(1632—1675),荷蘭畫家。

    裁縫的名字一樣。她瞭解斯萬的全部性格:這種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視或嘲笑,只有在情婦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實的、可愛的形象。我們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們極想改正的性格,因此,當一個女人對此習以為常並採取寬容和善意打趣的態度(正如我們本人對它習以為常,我們的父母對它習以為常一樣)時,老的愛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樣溫柔和強烈。當某人站在我們的角度來評論我們的缺點時,他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便變得神聖了。在這些特點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萬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於性格,奧黛特對它們最為敏感。她抱怨人們沒有注意到,斯萬在書信和談吐中所表現的眾多特點在他的創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體現,她勸他進一步發揮這些特點。她之所以樂於這樣是因為她在他身上所欣賞的正是它們,她愛它們是因為它們屬於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它們。也許她認為更為生動的作品最後能使他成名,並能使她實現她在維爾迪蘭家所夢想的高於一切的事業—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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