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7章
    有些人認為這種婚姻荒唐可笑,他們設身處地地自問:「如果我和德·蒙莫朗西小姐結婚,德·蓋爾芒特先生會怎麼想呢?佈雷奧代會怎麼說呢?」二十年前,斯萬可能和他們具有同樣的社會理想。他曾煞費苦心地加入賽馬俱樂部,他曾盼望締結一門顯赫的婚事,以鞏固自己的地位,並最終成為巴黎最知名的人士。然而,和任何形象一樣,婚事在當事人眼中的形象也必須不斷從外界得到滋補,才不會逐漸衰敗直至完全消失。你最熾熱的願望是對冒犯過你的人進行侮辱,可是,如果你換了

    一個地方,從此聽不見人們談起他,那麼這個敵人在你眼中最終將變得無足輕重。當初,你是為了某些人而渴望進賽馬俱樂部或法蘭西研究院,但是,如果你和他們二十年不見面,那麼,進入這個機構的前景將失去一切魅力。長期的愛情,如同退休、生病或改宗一樣,以新的形象替代舊形象。斯萬與奧黛特結婚,這並不意味著他放棄社交野心,因為奧黛特早已使他脫離(從俏皮的意義上講)那種野心,而且,如果他尚未脫離,那麼他更令人敬重,因為一般說來,不體面的婚事最受人敬重(所謂不體面,並非指金錢婚姻:由買賣關係而結合的夫妻最終都被上流社會所接納,或是由於傳統,或是由於先例,為了一視同仁),因為它意味著放棄優越的地位以成全純粹感情生活中的樂趣。

    此外,與不同種族的人,大公夫人或輕浮女人結成配偶,與顯貴女士或卑賤女人結婚(像孟德爾1主義者所實行的或神話中所講述的雜交一樣),這可能給作為藝術家—甚至墮落者—的斯萬帶來某種快感。每當他考慮和奧黛特結婚時,他擔心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而這並非出於附庸風雅,相反,奧黛特不把德·蓋爾芒特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不是居於廣闊蒼穹高處的那些人,而僅僅是直接在她頭上的那些人。每當斯萬遐想奧黛特成為他的妻子時,他總是想像如何將她,特別是女兒,引見給洛姆公主,後者在公公死後立即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不願帶她們去別的沙龍。他激動地幻想公爵夫人將如何對奧黛特談到他,奧黛特又會說些什麼。他幻想德·蓋

    1 奧地利僧侶孟德爾(1822—1884)曾對不同的植物雜交進行研究。

    爾芒特夫人會喜歡希爾貝特,會溺愛她,會使他為女兒感到驕傲。他自得其樂地幻想引見的場面,連細節也十分精確,就好比買彩票的人仔細考慮萬一中彩將如何使用那筆由他主觀臆想的款項一樣。如果說人們在作出決定時所臆想的形象往往變成這項決定的動機的話,那麼,可以說斯萬之所以娶奧黛特正是為了將她,將她和希爾貝特私下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必要的話,永遠沒有別人知道)。下文中我們將看到斯萬盼望妻子和女兒進入上流社會的這個唯一的雄心無法實現,並且遭到斷然拒絕,因此,當斯萬去世時,他以為公爵夫人將永遠不會與她們結識。我們還將看到事實恰恰相反,正是在斯萬去世以後開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和奧黛特與希爾貝特的交往。

    他也許可以明智一些—在此暫不議論他對區區小事如此重視—無需對未來過於悲觀,相信他所盼望的會面終將實現,只是他看不到這一天罷了。因果律最終能夠產生幾乎一切效果,包括原先被認為是不可能的效果,這個規律有時進展緩慢,由於我們的願望—它竭力使它加快,結果適得其反—以及我們的存在本身而更加緩慢。因此,只有當我們停止希望,甚至停止生存時,它才得以實現。斯萬從親身經驗中不是已經知道這一點了嗎?他和奧黛特的這門婚事在他的生活中—預示在他死後將發生的事—好比是死後幸福。他曾狂熱地愛她—如果說他並非一見鍾情的話—而當他和她結婚時,他已不再愛她,他身上那個熱切希望與奧黛特結成終身伴侶又如此絕望的人已經死去。

    我提到巴黎伯爵,詢問他是否是斯萬的朋友,因為我不願把話題從斯萬身上扯開。「不錯,是的。」德·諾布瓦先生轉身對我說,藍藍的眼睛盯著我這個小人物,眼神中如魚得水似地浮動著他巨大的工作才能和吸收能力。「哦,」他接著又對父親說,「我給您講一件有趣的事,這大概不算對我所敬重的親王有所不恭吧(由於我的地位—雖然並非官方地位,我與他並無私人來往)。就在四年前,在中歐國家的一個小火車站上,親王偶然看見了斯萬夫人。當然,他的熟人中無人敢問殿下對她印象如何,那樣未免太不成體統。不過,當她的名字偶爾在談話中被提及時,人們從難以覺察但無可懷疑的跡象看出親王對她的印象似乎不壞。」

    「難道不可能將她介紹給巴黎伯爵?」父親問道。

    「咳!誰知道呢?王公們的事情難說。」德·諾布瓦先生回答道,「顯貴們擅長於索取報償,不過,有時為了酬賞某人的忠誠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顯然,巴黎伯爵一直讚賞斯萬的忠誠,何況斯萬確實頗有風趣。」

    「那您自己的印象呢,大使先生?」母親出於禮節和好奇心問道。

    德·諾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態,用行家的口吻熱情地說:

    「再好不過了!」

    老外交家知道,承認對某位女士產生強烈的興趣,並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認這一點,這便是談話技巧中最受人讚賞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笑聲持續片刻,他的藍眼睛濕潤了,露著紅色細纖維的鼻翼在翕動。

    「她十分迷人!」

    「一位名叫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嗎,先生?」我膽怯

    地問,盡量使話題圍繞斯萬。

    「是的。貝戈特也在。」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同時彬彬有禮地朝我這個方向點點頭。他既然想對父親獻慇勤,便鄭重其事地對待與父親有關的一切,包括我這個年齡的(而且很少為他那個年齡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問題。「你認識他?」他用那雙曾得到俾斯麥讚賞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視著我。

    「我的兒子不認識他,但十分欽佩他。」母親說。

    「啊呀!」德·諾布瓦先生說(他使我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最嚴重的懷疑,因為我所認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貴千倍的東西,在他眼中卻處於讚賞等級的最下層),「我可不敢苟同。貝戈特是我所說的吹笛手。應該承認他吹得委婉動聽,但是過於矯揉造作。畢竟這僅僅是吹笛,價值不大。他那些作品鬆鬆垮垮,缺乏所謂的結構,缺乏情節,或者說情節過於簡單,更主要的是毫無意義。他的作品從根基上有缺陷,或者乾脆說缺乏根基。在我們這個時代,生活越來越複雜,我們很少有時間看書,歐洲形勢發生了深刻變化,並且也許即將發生更大的變化,我們面臨各種帶有威脅性的新問題,在這種時代,你們會和我一樣認為作家應該是另一種人,而不是學究,因為學究熱衷於對純粹形式的優劣作空洞無用的討論,而使我們忽略了隨時都可能發生的蠻族入侵,外部和內部蠻族的雙重入侵。我知道這是在褻瀆那些先生們所謂的『為藝術而藝術』學派,神聖不可侵犯的學派,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比推敲優美文字更為緊迫的事等著我們。貝戈特的文字相當有魅力,我不否認,可是總的說來太造作,太單薄,太缺乏男子氣。你對貝戈特的評價未免過高,不過我現在更理解

    你剛才拿出來看的那幾行詩。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認這只是小孩子胡寫的東西(我確實說過,但心裡絕不是這樣想的)。對於過失,特別是年輕人的過失,要寬大為懷嘛!總之,種種過失,別人也有,在一段時期中以詩人自居的不僅僅是你。不過,你給我看的那篇東西表明你受到貝戈特的壞影響。你沒學到他任何長處,我這樣說想必你不會奇怪,因為他畢竟是某種風格技巧—儘管相當浮淺—的大師,而在你這個年齡是連它的皮毛也無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經表現出和他一樣的缺點—將鏗鏘的詞句違反常理地先排列起來,然後才考慮其含義。

    這豈不是本末倒置嗎!即使在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澀難懂的形式,頹廢文人的繁瑣詞句又有什麼意思呢?一位作家偶爾放出幾支美麗的焰火,眾人就立即驚呼為傑作。哪有那麼多傑作呢?在貝戈特的家當中沒有任何一本小說是立意頗高的成功之作,沒有任何一本書值得放進書櫥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沒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來,更為遜色。啊!一位才子曾說人如其文,這話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證。他和作品相去十萬八千里。他一本正經、自命不凡、缺乏教養,有時十分平庸,和人說話時像是一本書,甚至不是他自己寫的書,而是一本叫人討厭的書(因為他的書至少不叫人討厭),這就是那個貝戈特。這是一個雜亂無比而又過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稱為的浮誇者,而他說話的方式又使他說話的內容令人反感。我不記得是洛梅尼1還是聖伯夫2曾說過,

    1 洛梅尼(1815—1878),法國文學家。

    2 聖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家,文學批評家。

    維尼1也以類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貝戈特卻從來沒有寫出像《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這樣精彩的作品來。」

    德·諾布瓦先生對我剛才給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議論令我無比沮喪,我又想起每當自己構思文章或者作嚴肅思考時總感到力不從心,於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無文學天賦可言。往日我在貢佈雷時曾有過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讀過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們使我進入一種似乎頗有價值的遐想狀態,而我的散文詩正是這種狀態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剛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騙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並予以揭露,然而,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讓我明白我是多麼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聰明的行家從外部進行客觀評價)。我感到懊喪,自我感覺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體,其體積取決於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脹,將天才那只巨大容器填得滿滿的,今日它又縮小,驟然被德·諾布瓦先生關閉和限制在狹小的平庸之中。

    「我和貝戈特的相識,」他又轉頭對父親說,「對他,對我,都不能不說是一件尷尬的事(也是另一種方式的趣事)。幾年以前,貝戈特去維也納旅行,當時我在那裡當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將他介紹給我,他到使館來並希望我邀請他。既然我是法蘭西的駐外使節,既然他的作品又為法蘭西增光—在某種程度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當然可以拋開我對他私生活的不滿。然而他並非獨自旅行,所以他要求

    1 維尼(1796—1863),法國作家,寫過《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等小說。

    我也邀請他的女伴。我這人不愛假正經,而且,既然我沒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將使館的門開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這種無恥,它令人作嘔,因為他在作品中卻大談德行,甚至乾脆教訓人。他的書充滿了永無休止的、甚至疲疲沓沓的分析—這是我們私下說—或者是痛苦的顧慮、病態的悔恨,以及由於雞毛蒜皮的事而引發的冗長的說教(我們知道它值幾文錢),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卻如此輕浮,如此玩世不恭。總之我沒有答應他。公主又來找我,我也沒有答應。因此我估計此公對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對斯萬同時邀請我們兩人的這番好意作何評價。或者是他本人向斯萬提出來的,這也很難說,因為他實際上是病人,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斯萬夫人的女兒也在場嗎?」我趁離開飯桌去客廳的這個機會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出這個問題。這比一動不動地在飯桌上,在強烈的光線中提問更便於掩飾我的激動。

    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憶片刻:

    「是的,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吧?不錯,我記得在飯前別人把她介紹給我,說是主人的女兒。不,她露面的時間不長。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記不清楚。看來你對斯萬家的人很熟悉。」

    「我常去香榭麗捨街和斯萬小姐玩,她很可愛。」

    「啊,原來如此!的確不錯,我也覺得她可愛,不過,說真心話,她大概永遠也比不上她母親,這句話不至於刺傷你熱烈的感情吧?」

    「我更喜歡斯萬小姐的面孔,當然我也欣賞她母親。我常去布洛尼林園,就是為了碰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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