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4章
    終於,在觀眾狂熱的掌聲中,我最初的讚佩之情爆發了。我也鼓起掌來,而且時間很長,希望拉貝瑪出於感激而更加賣力,那樣一來,我便可以說見識過她最精湛的演技了。奇怪的是,觀眾熱情激昂的這一時刻,也正是拉貝瑪作出美妙創新的時刻(我後來才知道)。當某些超先驗的現實向四周投射射線時,群眾是最早的覺察者。例如,發生了重大事件,軍隊在邊境上處於危急之中或者潰敗,或者告捷,這時傳來的消息模糊不清,未給有教養者帶來任何重要信息,但卻在群眾中引起巨大震動。有教養者不免對震動感到吃驚,但當他們從專家那裡獲悉真實的軍事形勢以後,就不能不佩服民眾覺察這種「光暈」(它伴隨重大事件,在百里之外也可被人看見)的本領。人們獲悉戰爭捷報,或者是在事後,在戰爭結束以後,或者是在當時,從門房興高采烈的神氣中感知。同樣,人們發現拉貝瑪演技精湛,或者是在看完戲一周以後從批評家那裡得知,或者當場從觀眾的喝彩聲中得知。

    然而,群眾的這種直接認識往往和上百種錯誤認識交織在一起,因此,掌聲往往是錯誤的,何況它是前面掌聲的機械後果,正如風暴使海水翻騰,即使當風力不再增大,海浪也仍然洶湧一樣。管他呢,我越鼓掌就越覺得拉貝瑪演得好。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普通婦女說:「她可真賣勁,用力敲自己,滿台跑,這才叫演戲哩。」我很高興找到這些理由來證明拉貝瑪技藝高超,但同時也想到它們說明不了問題。農民感歎說:「畫得多麼好!真是妙筆!瞧這多美!多細!」這難道能說明《蒙娜麗莎》或本韋努托1的《珀耶修斯》嗎?但我仍然醉飲群眾熱情這杯粗酒。然而,當帷幕落下時,我感到失望,我夢寐以求的樂趣原來不過如此,但同時,我需要延長這種樂趣,我不願離開劇場從而結束劇場的經歷—在幾個小時裡它曾是我的生活,我覺得直接回家好比是流放;幸虧我盼望到家以後能從拉貝瑪的崇拜者口中再次聽到關於她的事,這位崇拜者正是那位使我獲准去看《菲德爾》的人,即德·諾布瓦先生。

    1 本韋努托(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晚飯前,父親把我叫進書房,將我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我進去時,大使站起來,彎下他那高大的身軀向我伸出手,藍色的眼睛關注地看著我。在他作為法蘭西的代表的任職期間,人們往往將過往的外國人介紹給他,其中不乏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甚至有著名歌唱家。而他明白,有朝一日,當人們在巴黎或聖彼得堡提起這些人時,他便可以誇耀說曾在慕尼黑或索非亞和他們一同度過夜晚,因此他養成了這種習慣:親切地向對方表示認識他有多麼榮幸。

    此外,他認為,在外國首都的居留期間,他既能接觸來往於各國首都的有趣人物,又能接觸本地居民的習俗,從而對不同民族的歷史、地理、風俗以及對歐洲的文化運動獲得深入的、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因此他在每個新來者身上應用尖銳的觀察力,好立即弄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什麼人。長久以來,他不再被派駐國外,但每當別人向他介紹陌生人時,他的眼睛便立即進行卓有成效的觀察,彷彿眼睛並未接到停職通知,同時他的舉止談吐試圖表明新來者的名字對他並不陌生。因此,他一面和氣地、用自知閱歷頗深的、要人的神氣和我談話,一面懷著敏銳的好奇心,並出於他本人的利益而不停地觀察我,彷彿我是具有異域習俗情調的、頗具教益的紀念性建築物,或者是巡迴演出的明星。因此他既像明智的芒托爾1那樣莊嚴與和藹,又像年輕的阿納加西斯2那樣充滿勤奮的好奇心。

    關於《兩個世界評論》,他絕口不提為我斡旋,但對我過

    1 芒托爾,古希臘神話中的智者。

    2 阿納加西斯,公元前六世紀哲學家。此處指十八世紀出版的《青年阿納加西斯希臘遊記》。

    去的生活及學習,對我的興趣,卻提出了一系列問題。我這是頭一次聽見別人將發揮興趣愛好作為合理的事情來談論,因為在此以前,我一直認為應該壓制興趣愛好。既然我愛好文學,他便使話題圍繞文學,並且無比崇敬地談論它,彷彿它是上流社會一位可尊敬的、迷人的女士。他曾在羅馬或德累斯登與她邂逅而留下一段美妙的回憶,但後來由於生活所迫而很少有幸再與她重逢。他帶著幾乎放蕩的神情微笑,彷彿羨慕我比他幸運、比他悠閒,能與她共度美好時光。但是,他的字眼所表達的文學與我在貢佈雷時對文學所臆想的形象完全不同,於是我明白我有雙重理由放棄文學。以前我僅僅意識到自己缺乏創作的天賦,而現在德·諾布瓦先生使我喪失創作慾望。

    我想向他解釋我的夢想。我激動得戰慄,唯恐全部話語不能最真誠地表達我曾感覺到、但從未試圖向自己表明的東西。我語無倫次,而德·諾布瓦先生呢,也許出於職業習慣,也許出於對人們所通常採取的漠然態度(既然別人求教於他,他便掌握談話的主動權,聽任對方侷促不安、使出全身解數,而他無動於衷),也許出於想突出頭部特點的願望(他認為自己具有希臘式頭型,儘管有濃密的頰須),當你向他闡述時,他的面部絕對地靜止不動,使你以為面前是石雕陳列館裡一座古代雕像—而且是耳聾的!突然間,就像拍賣行估價人的錘聲或者代爾夫的神諭,響起了大使的回答,它令人激動,因為你從他那木然的臉上無法猜到他對你的印象或者他即將發表什麼意見。

    「正巧,」他不眨眼地一直盯著結結巴巴的我,突然下結論似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兒子,mutatismutandis1,和你一樣(於是他用一種安慰的口氣談起我們的共同傾向,彷彿這不是對文學,而是對風濕病的傾向,而他想告訴我我不會因此喪生)。他放棄了父親為他安排的外交仕途,不顧流言蜚語投身創作。當然他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兩年以前—他的年齡當然比你大得多—他發表了一部作品,是關於對維多利亞—尼昂薩湖2西岸的『無限性』的感觸。今年又寫了一本小冊子,篇幅稍短,但筆鋒犀利,甚至尖刻,談的是保加利亞軍隊中的連發槍。

    這兩本書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他已經走了一大段路,不會中途停下來的。在倫理科學院裡,人們曾兩三次提到他,而且毫無貶謫之意,雖然目前還未考慮提他為候選人。總之,他還不能算聲譽顯赫,但他的頑強拚搏已經贏得了優越的地位和成就。要知道成功並不總是屬於那些騷動者、挑撥者、製造混亂者(他們幾乎都自命不凡)。他通過努力一舉成名。」

    父親已經預見我在幾年以後成為科學院院士了,因此十分得意,而德·諾布瓦先生又將這種滿意推向高峰,因為他在彷彿估計自己行動後果的片刻猶豫以後,遞給我一張名片,並說:「你去見見他吧,就說是我介紹的。他會給你一些有益的忠告。」他的話使我激動不安,彷彿他宣佈了我次日就將登上帆船當見習水手。

    我從萊奧妮姨母那裡繼承了許多無法處置的物品和傢俱,

    以及幾乎全部的現金財產(她在死後表達了對我的愛,而在她

    1 拉丁文,此處意為基本上。

    2 維多利亞—尼昂薩湖是赤道非洲的一個大湖。

    生前我竟一無所知)。這筆錢將由父親代管,直到我成年,因此父親請教德·諾布瓦先生該向何處投資。德·諾布瓦先生建議購買他認為十分穩妥的低率證券,特別是英國統一公債及年息百分之四的俄國公債。他說:「這是第一流的證券,息金雖然不是太高,但本金至少不會貶值。」至於其他,父親簡略地告訴客人自己買進了什麼,客人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表示祝賀。德·諾布瓦先生和所有資本家一樣,認為財富是值得羨慕的東西,但當涉及他人的財產時,他認為以心照不宣的神氣表示祝賀則更為得體。另一方面,由於他本人家財萬貫,他便將遠不如他闊氣的人也看做巨富,同時又欣慰而滿意地品味自己在財富上的優越地位。他毫不猶豫地祝賀父親在證券的「結構」問題上表現出「十分穩妥、高雅、敏銳的鑒賞力」,彷彿他賦予交易證券的相互關係,甚至交易證券本身以某種美學價值似的。

    父親談到一種比較新的、罕為人知的證券,這時德·諾布瓦先生便說(你以為只有你讀過這本書,其實他也讀過):「我當然知道啦,有一陣子我注意它的行情,很有趣。」同時露出對回憶入迷的微笑,彷彿他是某雜誌的訂戶,一段一段地讀過那上面長篇連載的最新小說。「我不勸阻您購買將發行的證券,它很有吸引力,價格也很有利。」至於某些老證券,父親已記不清它們的名稱了,往往將它們與類似的證券相混淆,因此便拉開抽屜取出來給大使看。我一見之下大為著迷。它們帶著教堂尖頂及寓意圖像的裝飾,很像我往日翻閱的某些富於幻想的古老書刊。凡屬於同一時期的東西都很相似。藝術家既為某一時期的詩歌作畫,同時也受雇於當時的金融公司。河泊開發公司發行的記名證券,是一張四角由河神托著的、飾有花紋的長形證券,它立即使我回憶起貢佈雷雜貨店櫥窗裡掛著那些《巴黎聖母院》和熱拉爾·德·內瓦爾1的書。

    父親瞧不起我這種類型的智力,但這種蔑視往往被親子之愛所克制,因此,總的來說,他對我做的一切採取盲目的容忍態度。他不加思索地叫我取來我在貢佈雷散步時所寫的一首散文短詩。當年我是滿懷激情寫的,因此,我覺得誰讀到它都會感動不已。然而,德·諾布瓦先生絲毫未被感動,他交還給我時一言不發。

    母親一向對父親的事務畢恭畢敬,此時她走了進來,膽怯地問是否可以開飯。她唯恐打斷了一場她不應介入的談話。此刻父親確實在向侯爵談到將在下一次委員會會議上提出的必要措施,他那特殊的聲調使人想起兩位同行—好比兩位中學生—在外行面前交談的口吻,他們由於職業習慣而享有共同的回憶,但既然外行對此一無所知,他們當著這些外行的面提起往事時只能採取歉然的口吻。

    此刻,德·諾布瓦先生的面部肌肉已經達到了完美的獨立,因此他能夠以聽而不聞的表情聽人說話。父親終於侷促不安起來:「我本來想徵求委員會的意見……」在轉彎抹角以後,他終於說道。可是,從這位貴族氣派的演奏能手的面孔上,從他那像樂師一樣呆滯地靜等演奏時刻的面孔上,拋出了這句話,它不緊不慢,幾乎用另一種音色來結束已經開始的樂句:「當然,

    1 熱拉爾·德·內瓦爾(1808—1855),法國著名作家。

    您完全可以召集委員們開會,何況您認識他們每一個人,讓他們來一趟就行了。」顯然,這個結束語本身毫無新奇之處,但是,在它以前的那個狀態使它顯得突出,使它像鋼琴上的樂句那樣清脆晶瑩,十分巧妙地令人耳目一新,就好比在莫扎特的協奏曲中,一直沉默的鋼琴按規定的時刻接替了剛才演奏的大提琴。

    「怎麼樣,對戲滿意嗎?」在餐桌前就坐時,父親問我道。他有意讓我顯露一番,認為我的興奮會博得德·諾布瓦先生的好感。「他剛才去聽拉貝瑪的戲了,您還記得我們曾經談起過。」他轉身對外交家說,採取一種回顧往事的、充滿技術性的神秘語調,彷彿他談的是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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