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指古典悲劇女主人公菲德爾及小說人物克萊芙公主,這是兩種不同的典型。
2 希臘初期文化。
3 澤爾菲是古希臘城,有太陽神阿波羅的聖殿。
吧。」當一直作為禁忌的戲院此刻只由我來決定取捨,我將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實現夙願時,我卻反而猶豫不決,是該去還是不該去,是否除了父母的反對以外尚有其他否定的理由。首先,雖然他們最初的殘酷讓我討厭,但此刻的允諾卻使我覺得他們十分親切。因此,一想到會使他們難過,我自己就感到難過,在這種情緒之下,生活的目的對我來說似乎不再是真理,而是柔情,生活的好與壞的標準似乎只是由我父母快活還是不快活而定。「如果這會使您不快活的話,我就不去了。」我對母親這樣說。她卻反過來叫我不必有這種顧慮,這種顧慮會破壞我從《菲德爾》中得到的樂趣,而她和父親正是考慮到我的樂趣才解除禁令的。這樣一來,樂趣似乎成為某種十分沉重的義務。其次,如果看戲歸來病倒的話,我能很快痊癒嗎?因為假期一結束,希爾貝特一回到香榭麗捨大街,我便要去看她。為了決定看不看戲,我將這全部理由與我對拉貝瑪完美藝術的想像(雖然它在面紗下難以看見)作比較,在天平的一端我放上「感到媽媽憂愁,可能去不了香榭麗捨大街」,在另一端放上「冉森派的嚴峻,太陽的神話」,但是這些詞句本身最後在我思想中變得晦暗,失去了意義,失去了份量。
漸漸地,我的猶豫變得十分痛苦,我完全可能僅僅為了結束這種猶豫,一勞永逸地擺脫這種猶豫而決定去看戲。我完全可能任人領到劇院,但不是為了得到精神啟示和完美藝術的享受,而是為了縮短痛苦;不是為了謁見智慧女神,而是謁見在女神面紗之下偷梁換柱的、既無面孔又無姓名的無情的神明。幸虧突然之間一切都起了變化。
我去看拉貝瑪表演的夙願受到了新的激勵,以致我急切和興奮地等待這個日場,原因是那天當我像每日一樣來到戲劇海報圓柱前時(我像柱頭隱士那樣佇立在那裡,這種時刻近來變得更嚴峻),我看到了第一次剛剛貼上去的、仍然潮濕的、詳盡的《菲德爾》演出海報(其實其他演員並不具有足以使我作出決定的魅力)。這張海報使我原先猶豫不決的那件事具有了更為具體的形式,它近在眼前,幾乎正在進行之中—因為海報上落款的日期不是我看到它的那一天,而是演出的那一天,而落款的鐘點正是開幕的時刻。我在圓柱前高興得跳了起來。我想,到了那一天,在這個準確的鐘點,我將坐在我的座位上,等著拉貝瑪出台。我擔心父母來不及為外祖母和我訂兩個好座位,便一口氣跑回家,如癡如呆地望著那句富有魅力的話:「正廳不接待戴帽的女士。兩點鐘後謝絕入場。」這句話取代了我腦中的「冉森派的嚴峻」和「太陽的神話」。
可惜,這頭一場戲使我大失所望。父親提議在去委員會時順便將外祖母和我帶到劇場。出門時他對母親說:「想法弄一頓豐盛的晚餐吧,你大概還記得我要帶德·諾布瓦來吧。」母親當然沒有忘記。從前一天起,弗朗索瓦絲就沉浸在創造熱情之中。她很高興在烹調藝術上露一手,這方面她的確極有天賦。她聽說來客是一位新客,更為興奮,決定按她的秘方烹製凍汁牛肉。她對構成她作品的原料的內在質量極為關切,親自去中央菜市場選購最上等的臀部肉、小腿肉和小牛腿,就好像米開朗琪羅當年為修建朱爾二世的陵墓而用八個月時間去卡拉雷山區挑選最上等的大理石。
弗朗索瓦絲興沖沖地出出進進,她那緋紅的面孔不禁使母親擔心這位老女僕會累垮,就像美第奇陵墓的雕刻師1當年累倒在皮特拉桑塔石礦裡一樣。而且從前一天起,她便吩咐人將那粉紅色大理石一般的、被她稱為「內約」的火腿,裹上麵包屑送到麵包房去烤。她第一次聽人談到「約克」火腿時,便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別人說的是她知道的那個名字—她低估了語言的豐富性,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同時存在「約克」和「紐約」呢?真令人難以相信。此後,每當她聽見或在廣告上看見「約克」這個名字時,她便認為是「紐約」,並將「紐」讀作「內」。因此她一本正經地對打下手的廚娘說:「你去奧莉達店買點火腿。太太一再囑咐要『內約』火腿。」
如果說這一天使弗朗索瓦絲體驗到偉大創造者的熾熱信心,那麼,我感受到的卻是探索者的難以忍受的焦慮。當然,在聽拉貝瑪朗誦以前,我是愉快的。在戲院門前的小廣場上,我感到愉快,兩小時以後,路燈將照亮廣場上栗樹的細枝,光禿的栗樹將發出金屬般的反光。在檢票員(他們的挑選、提升、命運全部取決於那位著名女演員,只有她掌握整個機構的管理權,而默默無聞地相繼擔任領導的經理只是有名無實的匆匆過客而已)面前,我感到愉快。他們索取我們的票,卻不看我們,他們焦急不安;拉貝瑪夫人的命令是否全部通知了新職工,他們是否明白絕不能僱人為她鼓掌,是否明白在她上台以前不要關門,而要在她上台以後關上所有的門,是否知道應在她身旁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放上一罐熱水以便控制舞台上的塵土。再過一會兒,
1 指米開朗琪羅。
她那輛由兩匹長鬃馬駕轅的馬車將來到劇院門口,她將身著皮大衣由車上下來,不耐煩地回答別人的招呼,並且派一位隨從去前台看看是否為她的朋友們保留了座位,並且打聽場內的溫度、包廂的客人、女引座員的服飾。在她眼中,劇場和觀眾僅僅是她將穿在外面的第二件衣服,是她的天才將通過的或優或劣的導體媒介。在劇場裡,我也感到愉快。自從我得知大家共用一個舞台時,與我幼稚的想像力長期所遐想的相反,我便以為,既然周圍是人群,那麼別的觀眾一定會妨礙你看得真切,然而,正相反,由於某種彷彿象徵一切感知的佈局,每個觀眾都感到自己處於劇場中心,這使我想起弗朗索瓦絲的話。有一次,我父母讓她去看一出情節劇,座位在五樓,但她回來時說她的座位再好不過了,她絲毫不感到太遠,相反卻感到膽怯,因為生動而神秘的帷幕近在咫尺。我開始聽見從帷幕後面傳來模糊的聲音,音量越來越大,就像雛雞在破殼而出以前發出的聲響。此刻我更為愉快,因為雖然我們的目光無法穿透帷幕,但帷幕後面的世界正在注視我們。
突然,來自帷幕後的聲音顯然向我們發出信號,它變成無比威嚴的三下響聲,像火星上的信號一樣動人心弦。幕布拉開,舞台上出現了十分普通的寫字桌和壁爐,它們表明即將上場的不是我在一次夜場中所看見的朗誦演員,而是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普通人;我闖入他們的生活中去,而他們看不見我。這時,我的樂趣有增無減,但它卻被短暫的不安所打斷,因為正當我屏息靜氣地等待開演時,兩個男人走上了舞台,他們氣勢洶洶、大聲吵嚷,劇院裡的一千多觀眾聽得十分清楚(而在小咖啡店裡,要知道兩個鬥毆的人在說什麼,必須問侍者)。這時,我驚奇地看到觀眾並不抗議,而是洗耳恭聽,而且沉浸在一片寂靜之中,偶爾從這裡或那裡響起笑聲,於是我明白這兩個蠻橫無理的人正是演員,明白那個稱做開場戲的小戲已經開始了。接下來是長長的幕間休息,觀眾重新就座以後,不耐煩地跺起腳來。這使我很擔心。
每當我在訴訟案的報導中讀到某位心地高尚者將一己的利益置之度外而為無辜者出庭辯護時,我總感到擔心,唯恐人們對他不夠和氣,不夠感激,不給他豐厚的酬勞,以致他傷心氣餒而轉到非正義的一邊。在這一點上,我將天才與德行相比,因此也同樣擔心拉貝瑪會對缺乏教養的觀眾的無禮感到氣惱,我真盼望她在觀眾席上能滿意地認出幾位其判斷頗有份量的名流,因而不賣勁,以表示對他們的不滿和蔑視。我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這些跺腳的野人,他們的憤怒會將我來此尋求的那個脆弱而寶貴的印象打得粉碎。最後,《菲德爾》的前幾場戲給我帶來愉快的時光。第二幕開始時,菲德爾這個人物還不出場。然而,第一道幕,接著第二道紅絲絨幕—它在這位明星的表演中加強舞台深度—拉開,一位女演員從台底上場,容貌和聲音酷似人們向我描繪的拉貝瑪。這麼說,拉貝瑪換了角色,我對忒修斯的妻子11的精細研究算是白費工夫了。然而又一位女演員上場與第一位對話,我把第一位當做拉貝瑪顯然是弄錯了,因為第二位更像她,而且朗誦的聲調惟妙惟肖。這兩位都往角色中增加了高貴的手勢—她們撩起美麗的無袖長衣,使我明顯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並明白了手勢和台詞的關
1 即菲德爾,下文中的希波托斯、奧儂娜、阿里西皆為《菲德爾》中的人物。
系—和巧妙的聲調。它時而熱情、時而諷刺,我明白了曾在家中讀過但未加留心的詩句究竟何所指。但是,突然,在聖殿的紅絲絨幕布的開啟處(彷彿是鏡框),出現了一個女人。於是我感到害怕,而這種害怕可能比拉貝瑪本人還害怕。我害怕有人開門從而使她感到不適;害怕有人搓揉節目單從而破壞她的某句台詞;害怕人們為她的同伴鼓掌而對她的掌聲不夠熱烈從而使她不高興。我產生了比拉貝瑪本人的想法更加絕對的念頭,認為從此刻起,劇場、觀眾、演員、戲,以及我本人的身體都只是聲音介質,只有當它們有利於抑揚頓挫的聲音時才具有價值。這時我立刻明白我剛才欣賞片刻的那兩位女演員與我專程前來聆聽的這個女人毫無共同之處。然而我的樂趣也戛然而止。
我的眼睛、耳朵、思想全部集中於拉貝瑪身上,唯恐漏過任何一點值得我讚歎的理由,但一無所獲。我甚至未在她的朗誦和表演中發現她的同伴們所使用的巧妙的聲調和美麗的姿勢。我聽著她,就彷彿在閱讀《菲德爾》,或者彷彿菲德爾正在對我講話,而拉貝瑪的才能似乎並未給話語增加任何東西。我多麼想讓藝術家的每個聲音、每個面部表情凝住不動,長時間地凝住,好讓我深入進去,努力發現它們所包含的美。我至少做到思想敏捷,在每個詩句以前準備好和調整好我的注意力,以免在她念每個字或作每個手勢期間我將時間浪費在準備工作上。我想依靠這種全神貫注的努力,進入台詞和手勢的深處,彷彿我擁有長長的幾個小時一樣。然而時間畢竟十分短暫!一個聲音剛剛傳進我耳中便立刻被另一個聲音所替代。在一個場面中,拉貝瑪靜止片刻,手臂舉到臉部的高處,全身浸沉在暗綠色的
照明光線之中,背景是大海、這時全場掌聲雷動、然而剎那間女演員已變換了位置,我想仔細欣賞的那個畫面已不復存在。我對外祖母說我看不清,她便將望遠鏡遞給我。然而,當你確信事物的真實性時,用人為的手段去觀察它並不能使你感到離它更近。我認為我在望遠鏡中所看到的不再是拉貝瑪,而是她的圖像。我放下望遠鏡,但我的眼睛所獲得的那個被距離縮小的圖像也許並不更準確。在這兩個拉貝瑪中,哪一個是真實的?我對這段戲曾寄予很大希望,何況她的同伴們在比這遜色得多的片斷中曾不斷向我揭示巧妙的弦外之音。我料想拉貝瑪的語調肯定比我在家中閱讀劇本時所想像的語調更令人驚歎,然而,她甚至沒有達到奧儂娜或阿里西所可能使用的朗誦技巧,她用毫無變化的單調節奏來朗誦那一長段充滿對比的獨白,那些對比是如此令人注目,以致一位不太聰明的悲劇演員,甚至中學生,都不可能不覺察它的效果。她念得很快,當她念完最後一句話時,我的思想才意識到她在前幾句台詞中所故意使用的單調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