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兩種情緒之間存在著無數的等級,而我們在這種具有關鍵性的立場上,感到這些根本不同的問題確實是一個巨大的不解之謎。在丹麥,一位名叫巴斯特海姆的人在他的《關於生活在原始狀態下的人的歷史報道》一書中,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針對人類道德性格所具備的這種先驗本質而進行多方考察的素材。巴斯特海姆從中發現:一個民族所表現出來的思想文化竟然與這個民族的道德優點是完全獨立、分開的,其原因是這兩者常常分離開而不結伴出現。
對於這種現象我們可以這樣解釋:民族的道德優點並非源自理性的思考;而理性思考的訓練、培養則依賴於思想文化的發展。但是這種道德優點是直接發自意志本身的,而意志的內在成分又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因為意志本身是無法通過文化修養而發生改進的。在巴斯特海姆的著述中,他提出大部分民族都是道德敗壞的;而在某些野蠻部落裡,他卻看到了人類身上具有許多異常令人欽佩的總體性格特徵,例如生活在薩烏島的居民,以及居住在西伯利亞一帶的通古斯人和皮魯島人。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巴斯特海姆頗費了一番腦筋:為什麼一些部落的人異常的善良,而生活在他們周圍的部落的人卻又是如此的卑劣呢?依我個人的觀點,對於這種現象的解釋是,道德素質遺傳於父親。
在上面的這個例子中,孤零零、道德高尚的部落來自同一家族,因此他們出自同一個祖先,而這個祖先正是一個善良的人。由此,這個部落代代保持純潔無瑕。在北美一些地區,曾經出現過許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例如,逃避公債、明火執仗打劫、搶掠等。出現這些事情時,英國人則想到:當年,北美是英國流放罪犯的殖民地。當然,我這裡所說的只適用於這些人當中的極小部分人。
一個人的個性——即他既定的性格和智力——就像滲透力超強的染料,能夠精確地決定他的所有行為和思想,甚至包括生活中最瑣碎的細節——這真是奇妙至極。在人類個性的影響下,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即記錄著他的內在與外在事情的發展過程,會清楚地顯現出他與另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完全不同的差別。就像植物學家可以從一片葉子識別出整株植物,居維爾能夠通過一塊動物的骨頭重構出這個動物,同樣,根據一個人的某一種具有典型性的行為,我們也可以準確地瞭解這個人的性格。換句話說就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從這一行為而勾畫出這一個人的,儘管這種行為只涉及一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但事實上,這些小事卻常常能使我們認識一個人,因為在處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時,人們會很自然地提高警惕,小心地控制自己;而對於小事情,他們就會疏於防備,只是循著自己的本性行事。
假如一個人在處理一些小事情時做出了絲毫不顧及別人、完全自我的行為,那麼我們可以斷定他的內心並沒有公平、正直的感情,從而我們也就不能在沒有任何保障的情況下托付給這種人任何事情,哪怕是一文錢。因為這樣一個在不涉及財產的事情上,都毫不關心、缺乏公正的人,他那種無限膨脹的自我主義,很容易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小動作、行為中暴露出來,就好像透過一件襤褸的外衣的孔洞看見裡面骯髒的內衣一樣——對於這樣的人,誰又會相信他在處理人際交往的事情時,除了正義而沒有任何動機的情況下,能夠做到童叟無欺呢?任何人,如果在小事上不懂得體恤別人,那麼他就會在大事上肆無忌憚。而如果忽略了一個人性格上的微小特徵,那麼,只有等他吃虧受累以後,才能瞭解到自己的特殊性格已暴露無遺了,而這也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根據這個原則,當我們所謂的好朋友洩露出自己下流、惡劣的特性時——哪怕是毫不起眼的小事上面——我們就要立即與這些「好朋友」斷絕往來。只有這樣才能避免誤中他們的陰毒招數——只要時機一到,這些東西就會現形。這種判斷標準也同樣適用於我們所僱傭的僕人。對此我們應該時刻謹記於心:即使孤單一人也總比被背叛自己的人簇擁著要好。
認識一個人的基礎就是,堅信他的行為在大體和本質上並不受他的理智機能、希望和決心所控制。因此可以說,並不是一個人希望自己成為哪一種人,他就能如願以償,儘管他的願望是那麼的真誠。事實上,一個人的行為發自其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性格,並在動因的特殊、具體的安排下進行的。所以說,一個人的行為是其性格和動因的共同作用下的產物。或許我們可以將一個人的行為過程看做一顆行星的運動軌跡:行星在運行時劃出的軌跡是在離心力和太陽對其牽引的向心力的共同作用下出現的結果,前者代表了性格,後者體現的就是動因的影響。在這裡我所運用的不僅僅是比喻,換句話說,行星運行時的離心力,雖然受到外界引力的限制,但根據形而上的意義來說,這也是此行星所顯現出的自身的意志。
如果明白了上述的道理,我們就會清楚一點:對於自己在將來的某一處境會做出什麼行為的判斷僅僅是猜測而已,雖然我們常常將這種猜測看做一種定論。例如,當別人提出一個方案時,一個人會非常真誠,並且十分願意地許下諾言,將來的某種情況裡做出這樣或那樣的事情。但這個人是否真的會在那一時刻履行這項義務,可就無法確定了,除非他的本性能夠制約他所作出的承諾,在任何情況下對於這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有足夠影響力的動因——因為,例如,這個人非常在乎自己的信譽,那麼這種維護信譽的動因所發揮出的作用就同別人的強迫沒有什麼區別。另外,這個人在將來的某一處境下會有怎樣的作為,也可以預先確定下來——只要我們準確、細緻地瞭解這個人的性格,以及他所處的外在情形對他性格所產生的影響。
假如我們見過他在相似情形下所表現出的行為,那麼我們的預知自然是非常容易的;因為當他第二次出現在這種情形下會不可避免地做出同樣的行為,而前提條件是:在第一次時,這個人已經準確並徹底地瞭解了當時的情形。這正如我在前面所指出的,「最終產生作用的原因並非受其真正的本質所影響,而僅僅是依據其本質被瞭解的程度。」(蘇阿雷斯,《形而上學的討論》)換句話說,一個人在第一次處於某種情形時,並不知道或明瞭一些東西不會對他的意志造成影響,就像某一種絕緣體,由於沒有導體的作用,電流傳導時也就停止下來一樣。下面這個例子能夠清晰地顯現出性格的不變本質以及由此產生的必然行為:如果一個人在某種情況下沒有像他所應該的那樣行動,那麼他一定是欠缺果斷、堅定以及勇氣,或者就是缺乏在那一刻所需要的素質。事後,這個人必然會認識到自己在處理事情時的不當行為,並為之後悔。他或許會對自己說:「啊!如果事情能夠重頭再來一次的話,我一定會做出不同的行為!」可是,當相同的情形真的再度出現時,他又會不自覺地做出和以前一樣的行為——他自己都為此感到莫名其妙。
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我們可以找到大量的例子,來清晰地說明現在所討論的真理;這是因為莎士比亞完全相信這一真理,他憑借自己直觀的智慧將這一真理以具體、形象的方式表達在他的每一部著作中。我現在就來列舉一個例子——在這個例子中,莎士比亞將這一真理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又絲毫不存在主觀傾向,也沒有做得生硬、過火。其中原因是,對於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莎士比亞並沒有從概念出發。相反,他僅僅只是滿足於將自己直觀所見以及直接瞭解的這一真實的心理情形表現出來。對此,莎士比亞並不在意大眾是否會注意、明白這一道理,他也不曾想到在將來的某一天,在德國,那麼膚淺和愚蠢的傢伙會十分詳細地分析自己寫下來的這些劇本只是為了圖解一些在道德方面平淡無奇的理論。就像作品中的諾森伯蘭伯爵一角。他連續出現在三部悲劇裡,但都是配角。他分散出現在十五幕劇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場景裡。這樣一來,假如我們沒有全神貫注地閱讀的話,即使作者牢牢地把握著這個角色,我們也會很輕易地遺漏這一角色,以及其在道德上的一致性,因為作品對於他的性格揭示是分散在不同的段落裡的。
這位伯爵的每一次出場,莎士比亞都將他定位為道貌岸然的人,伯爵有著高貴的騎士派頭,談吐也與他的身份很相配。有時,莎士比亞甚至還會讓他的嘴巴裡說出一些十分優美、高雅的辭藻。當然,這是因為莎士比亞的手法與席勒相比相差很遠。在席勒的筆下,他習慣於將魔鬼塗成黑色。作者對於自己創造的這些角色是讚許還是反感,就體現在這些角色所說出的話語。而在莎士比亞和歌德的筆下,人物一旦出現在情景中,那麼他所說的話則完全合乎當時的情理,即使這個角色是個魔鬼。對此,我們也可以用歌德和席勒作品中的艾爾巴公爵為例。我們在《理查二世》中第一次見到了諾森伯蘭伯爵。在劇中,伯爵第一個站到了波林布魯克一邊,製造陰謀對抗國王,而最終波林布魯克成為了亨利四世。在第二幕,第三景中,諾森伯蘭伯爵私下裡對亨利四世阿諛奉承。
而在接下來的一幕裡,伯爵僅因為在說到國王時,直呼理查而遭到斥責,但他向上帝發誓說那只是為了簡約。當這件風波過去後不久,伯爵就花言巧語地說服國王。接下來,伯爵則苛刻、無禮地對待這位讓位的國王。到最後,失魂落魄、鬱鬱寡歡的國王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吼道:「魔鬼,我還沒進地獄你就在折磨我了!」在這部劇的結尾,伯爵向新國君報告說:他已經將那些追隨前國王的人的頭顱砍了下來並送到了倫敦。在莎士比亞後期創作的悲劇《亨利四世》中,諾森伯蘭伯爵以同樣的方式製造了一次對抗新任君主的陰謀。那些叛亂者在第四幕中聯合起來,計劃著在第二天的早上發動這場大戰役。他們迫不及待,以致沒有等諾森伯蘭伯爵和他的軍隊。
最終,伯爵差人捎來一封信:他此刻正抱病在身,但他實在不放心將軍隊交給別人;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希望他的戰士們能夠勇往直前、奮勇殺敵。叛亂者們是這樣做的,可由於沒有伯爵的軍隊,致使戰鬥實力大減。他們遭受了重創,造反的首領們也被俘虜了。而伯爵的兒子——英勇的「熱刺」也被威爾士親王親手擊倒。在《亨利四世》的下半部裡,伯爵因為兒子的死而爆發出雷霆般的憤怒,喘著粗氣叫嚷著要為兒子復仇。於是他再次煽動暴亂,倖存的叛亂首領們也都聚集在一起,商議著復仇大計。在第四幕中,一場大戰迫在眉睫,叛亂者等候著與伯爵的軍隊會合。這時,有人又捎來了一封信:諾森伯蘭伯爵由於無法聚集足夠的將士,所以,他決定到蘇格蘭避避風頭;即便如此,他還是衷心地祝願他的同黨——英勇作戰的將士們,並希望他們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收到這一消息後,叛亂者放棄了起義而與國王達成協議,並繳械投降。可是後來,國王並沒有遵守協議,最終將叛亂者全部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