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吝嗇不是罪惡,與之相反的揮霍才是一種罪惡行為。奢侈、揮霍源於一種動物性的純粹的認識局限——對於那些只局限於認識眼前利益的人來說,只存在於頭腦中的將來的概念是不能產生任何效果的——何況,奢侈、揮霍是建立在人頭腦中產生的這一錯覺之上:感官樂趣果真有其值得肯定和實際存在的價值。於是,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瞬間即逝並且時常只是通過幻想產生出來的快樂,揮霍者們付出了將來入不敷出、一貧如洗的慘痛代價。這樣的揮霍行為或許只是為了填滿那空洞、愚蠢的孤芳自賞和得意傲慢,以及博得路人對其豪華陣容的驚歎和艷羨。黏附在他身旁的寄生蟲表面上對他一副點頭哈腰、鞠躬盡瘁的模樣,但私下裡,從他身上得益的狐朋狗友對他除了譏諷嘲笑以外,實無其他。因此,對這樣的人我們應像躲避瘟疫病人一樣的與之隔絕。一旦發現這種人的劣性,我們就應該迅速和他們保持應有的距離,避免與其接觸。這樣,在他行為的惡果稍後即現之時,我們就不用為給他施以援手而承擔因劣性而釀成的惡果,或者迫於無奈扮演雅典泰門的那些酒肉朋友的角色。我們仍然不可以寄希望於那些毫不在意揮霍自己財產的人,在耗盡萬貫家財以後會對落入自己囊中的他人財產不動毫厘。
這種人,正如薩魯斯提烏斯一針見血說過的,“揮霍殆盡自己的財產,攫取別人囊中的財物。”(《卡蒂林納》)所以,奢侈、揮霍不但導致自我貧困,而且,還有可能由自我貧困發展至犯罪。出自富裕家庭的罪犯皆因窮奢極欲,最終淪落至犯罪的深淵而不可自拔。因為這個原因,《古蘭經》(《蘇拉》)說得很正確,“奢侈之人是撒旦的兄弟”。然而,吝嗇節儉卻與充裕富足一路同行,難道充裕富足會令人生厭嗎?如果吝嗇節儉是一種罪惡的話,那麼這種蠻不錯的罪惡卻往往能夠收獲令人皆大歡喜的成果。因此,吝嗇節儉所依據的正確原則就是:一切的快感逸樂所產生出的作用都只是否定的;所以,這種快感積聚的幸福只是一組幻滅的景象而已;而苦痛淒涼卻是肯定和真實存在的。所以,慳吝之人拋棄了快感享受,就是為了更能安然地避免苦痛。據此,“堅忍和捨棄”就成了吝嗇之人所恪守的座右銘。進一步說,既然這種人都明白發生不幸的可能性無窮無盡,通往危險的道路又成千上萬,那他們就動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竭盡所能地在自己的周圍內外築起重重堅固的城堡以抵御不測或不幸的不期而至。還嫌說防備的功夫做得太充足?只有深諳命運如何出爾反爾戲弄我們的人才會最終摘取通往勝利之門的鑰匙。
即使防備功夫做得太過,那麼這一差錯只會給其本人帶來害處,而不會殃及他人。如果這樣的人沒有用上自己積攢起來的財富,那這些財富有朝一日定會使較他相比更缺乏深謀遠慮的人獲得益處。他沒有把金錢用於流通並不是什麼壞事,因為金錢屬於消費物品;它們是那些有用、真正的物品的代表,並非這些物品本身。其實,錢幣是假的,它們本身沒有價值,其代表之物才有價值,並沒有退出流通。還有就是,由於吝嗇之人有錢不用,那其他人用於流通的金錢也就因此而相應升值。雖然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歸根到底,諸多吝嗇之人只是直接嗜愛金錢本身,而那些揮霍成性的人也同樣只是為了揮霍本身而恣意大肆揮霍。與吝嗇鬼有著親戚關系或者與他們結下友誼不僅不會招致危險,反而有可能帶來好處呢。因為不管怎樣,他們去世以後,與之最親近的人就可以繼承他們因自律而結出的成果。抑或當他們仍然在世時,假如遭遇十萬火急的險境時,或許我們還可以寄希望於從他們那兒得到某些救濟。與一個身無分文、自身難保、債台高築的揮霍者相比,我們可以從吝嗇者那裡獲取更多的資助。西班牙有句俗語說得好:“身體赤裸者所能施捨的決不會比鐵石心腸的人更多。”因此,吝嗇節儉並不是一種可恥的罪惡行為。
吝嗇節儉即罪惡之尤!如果說感官逸樂誘導人們偏離正道,那麼他們感官性的本質與其內在的動物性就難辭其咎。由於樂極忘形、被現時此刻的美好印象所征服,他們往往就不假思索地為所欲為。但從另一方面來分析,如果因為身衰力竭、老邁年高等緣故,那些他們無法摒棄的惡習最終將他們拋棄——因為此時,他們享受感官逸樂的能力已經衰減了——如果此時他轉向了吝嗇,思想的貪念便將身體的欲望取而代之。金錢作為世上一切利益的抽象代表,此刻就成了他們那已經遲鈍、近乎呆滯的胃口死死咬住不放的枯槁根塊——這似乎已經成了他們抽象定義中的自我形象。這些東西現在正陶醉於對於金錢
的熱愛之中,並企圖再次煥發出無限青春。原來的那些擦肩而過的感官享受現在居然搖身一變成了精打細算、錙銖必較的金錢欲。就像其對象物一樣,這種欲望具有某種象征性,並且是無法消除的。這便是對世俗樂趣的執著眷戀,它頑固、偏執,就仿佛是要延續至此身之後;它是經過升華之後換上的精神形式的肉欲,亦是集聚所有無法被滿足之欲望的抽象焦點。因而,這抽象焦點和各種欲望的關系,就好似普遍概念對於普遍概念中所包含的單個事物的關系。據此,吝嗇節儉是老年人的惡習,這就跟奢侈揮霍是年輕人具備的惡習一樣。
上述采用的正反論辯的形式,一定會迫使我們踏入亞裡士多德之中庸之道。下面的議論同樣有助於我們獲得有關中庸的見解。
每個人的完美優點與某一缺點相關聯——這一缺點的形成是因此優點太過所致。反之,某一缺點又與某一優點相關聯。所以,我們對人的看法時常出現差錯就是因為在和我們剛剛結識的人打交道時,我們往往會把他的缺點和與之相關聯的優點相互混淆,或者反過來。小心、慎重的人就會表現得膽小、懦弱,節儉也就成了吝嗇;或者,我們會把恣意揮霍視為豪爽大方,而粗鄙放肆就成了坦率真誠,有勇無謀就成了高貴的自信,凡此種種,層出不窮。
生活中,人們常常不由自主地認為,道德敗壞與智力低下是相輔相成的,因為我們直覺地認為這兩者都是出自同一根源。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在我的那本《論意志於自我意識中的主導地位》中,我曾對此進行了詳盡的說明。其實產生這一錯覺主要是因為人們頻繁地看到這兩者緊密的同時出現;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道德敗壞與智力低下十分輕易地共處一室。不可否認的是,如果道德敗壞同智力低劣聯手作祟,那麼它們就能夠輕松自如地炮制出種種讓人生厭但又司空見慣的現象,而事情仍舊照樣繼續發展著。智力有缺陷的人很容易將自己虛假、卑鄙、下流的一面表現出來,而精明的家伙則懂得如何巧妙地將自己的這些劣性掩藏起來。另一方面,剛愎、乖張的心地常常會不以為然地妨礙了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智力其實可以被認清的真理!
但是,我們任何人都不應該自誇和傲慢。每一個人,即使是最偉大的思想天才,也會在某一知識領域中明顯地顯示出他的局限——就此,他也就承認了自己實際上與那些思想顛倒、荒謬、愚昧的人類有著相同的血脈。同樣,在任何人的內心,都存在著某些十分惡劣的道德成分,甚至那些有著最好、最高貴的性格的人也會在一定情況下,以其個人的不良特性讓我們大吃一驚。這種人也是通過這種方式承認了他與人類的淵源。人類有著程度不一的卑鄙、下流,甚至殘忍。也正是因為人類帶有這種劣性——這是罪惡的原則使然——他也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人類的一員。
即便如此,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仍是十分巨大的,當我們看到別人表現出自己的樣子時,我們大多數人都會感到震驚。啊!如果有一個能夠讓人們透視道德事情的阿斯莫底斯該有多好!如果他能夠助其寵兒看穿牆壁、屋頂,還可以讓他們透視覆蓋著的一切,穿透人們用奸詐、虛偽和謊言編織成的紗網;如果阿斯莫底斯能夠讓我們看到世界上的誠實是多麼的罕見,而非義和狡猾又是怎樣牢牢地把持著統治的地位,那有多好!人的內心深處隱藏著那些丑陋的東西,它們秘密潛藏在美德外表的背後,即使是我們最不會懷疑的地方也成為了它們的藏身之處。所以,有很多人同四足動物結下了深厚、純潔的友誼,因為,當然了,若不是我們的愛犬誠實的眼睛——在看到這種眼神時,我們無須忐忑、狐疑——我們又怎會從人們的那些沒完沒了的虛假、背信棄義中恢復信心呢?這個經過文明教化的世界,實際上只是一個巨大的化裝舞會。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騎士、牧師、醫生、律師、神甫、哲學家,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人。但這些人並非他們所表現出的那副樣子,他們的外邊就是一個面具。而躲在面具背後的,通常來說都是那些投機取巧,只知道謀取利益的人。一個人為了能夠巧妙地
與其對手周旋,而戴上了從律師那裡借來的面具——法律面具;而另一個人也為了同樣的目的,選擇了一款公共利益和愛國主義的假面具。許多人為了各自的目的而戴上了哲學、博愛的假面具,等等。女人的選擇范圍不是很大。通常情況下,可供女人們挑選的面具只有靦腆、賢淑、端莊、嫻靜。社會上還有一些面具是缺乏特色的,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統一、雷同。所以,我們所看見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貨色。而這些面具就是忠厚、老實、謙讓、發自內心的關切和面帶笑容的友誼。就像我在前面提到過的,在一般情況下,所有這些面具的背後,都隱藏著商人、小販、投機分子。在這方面,做生意做買賣的人自然形成了唯一誠實的階層,因為只有他們是真正不帶面具、以真實的樣子展示於人的;他們也因此長期處於低下的地位。
事實上,我們早就應該了解到,生活就是一場化裝舞會——這是十分重要的,如果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就無法弄清楚其他事情,甚至會茫然失措。在這方面,那種被“泰坦用更好的泥塑造了他的心”(尤維納利斯的詩句)的人,其迷惑性為時十分長久。而諸如此類的現象簡直不被他們所理解:卑鄙、無恥能夠得到青睞、提攜;而對人類有貢獻,甚至作出了最非凡、最偉大的業績的人換來的卻是同行的忽視;任何一種貨真價實的東西幾乎都被拒之門外,但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卻備受人們追捧;人們極其仇視曠世奇才和真理;那些學究對於自己所研究的領域所表現出來的無知……我們應教育年輕人:在這場化裝舞會上,蘋果是用蠟制成的,鮮花、金魚都是由絲綢和紙板做成的,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所有的笑談都不能當真。我們還應提醒他們:當看到兩個人非常認真地討論某樣事情時,其中一個人一定是在出售假貨,而另外一個則是在支付偽幣。
當然我們還可以進行更嚴肅的討論以及提到更加惡劣的事情。人類的骨子裡存在著與生俱來的丑陋和野蠻。而我們看到的所謂的正常人只是因為他們被綁上了繩索、被馴服了,此種情形就叫做文明教化。因此,當我們看到人們偶然間爆發出其本性時就會感到震驚。如果解除法律、秩序的束縛,使社會呈現一種無政府狀態,那麼人們就會很自然地顯現出其本來的樣子。若一個人沒有親眼看到這種情形的機會,但仍然想對此情形有清楚的了解,那麼他可以閱讀那些古老的和當代的不計其數的文獻報道;之後他們就會確信無疑:在殘忍、無情、冷酷方面,人類與老虎和鬣狗沒有絲毫的差別。此刻,我們可以列舉一個極具分量的例子:那就是,北美反對蓄奴制團體在各州虐待奴隸的問題而給予英國反對蓄奴制團體的答復。
這本長達280頁的小冊子於1841年在倫敦出版,書名為《北美聯邦奴隸制及奴隸買賣的情況報告,兼回答英國反對蓄奴團體的提問》。這本小冊子針對人性惡之理論發出了極其嚴厲的指控。任何一個讀過它的人,都會感到驚駭,甚至在閱讀後留下淚水。因為讀者們在讀這本書之前,他們所聽說過、想象過或者是夢見過的奴隸們的悲慘狀況與人性中的刻薄、殘忍特性相一致,可是當他們讀了這本冊子以後,這些反而變得小菜一碟,不值一提。那些隱藏在人皮下的惡魔、偏執的宗教狂,嚴守安息日、假惺惺地定期做禮拜的惡棍,特別是那些人當中的英國國教牧師——他們是用怎樣的暴力、非義來對待落入他們魔掌的無辜的黑人兄弟啊!這本冊子為我們提供的是枯燥、翔實,但卻極其真實可信的材料。它能夠強烈地激發起人們的感情,我們甚至可以拿著這本冊子,向北美蓄奴聯邦政府發起一場十字軍戰役,以制服和懲罰那些可怕的惡魔。這些人面獸心的惡魔是全人類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