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作家寫出了評論古代的某位偉大思想家的文章、書籍等作品,讀者大眾也就跟著捧讀這些東西,而非那個思想家的著作。原因在於讀者大眾只願意閱讀最新印刷的東西,正如一句話所形容的那樣:相同羽毛的鳥聚在一起。因此,對於讀者大眾而言,當今的某一膚淺、乏味的頭腦所寫出的沉悶及嘮叨的廢話比偉大的思想家們的思想更具親和力與吸引力。我很慶幸自己的好運,因為年輕時的我就有幸拜讀施萊格爾的這一優美格言——也就是從那以後,它就成了我的座右銘:仔細閱讀過真正的古老作品以後,今人對它們所作的評論並沒有多大意義。啊,各個平凡無奇的頭腦是多麼的千篇一律!這些人的思想簡直就是從同一個模子出來的!同一樣的場景讓他們產生的只能是同一樣的想法!除了這些,還有他們那些卑微、渺小的打算和目的。不管這些小人物嘮叨些何種形式毫無價值的無聊閒話,只要新的印刷出版,傻乎乎的讀者大眾就會繼續追捧它們,而那些只能靜靜地躺在書架上的偉大思想家的巨作卻無人問津。
讀者大眾的愚蠢和反常行為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因為他們把各個民族不同時代保存下來的珍貴稀罕的各種思想作品束之高閣,偏要一門心思捧讀每天頻頻出現、出自平庸頭腦的胡編亂造,純粹只是因為這些文字是新鮮出爐,且印刷油墨還沒乾透。從這些作品的誕生之日起,我們就要懷有鄙視和無視它們的態度,用不了幾年,這些劣作就會永遠招致其他人同樣的對待。它們只是為人們嘲弄流逝的荒唐年代提供了一些笑料和話題。
無論何時,都存在著兩種並行發展卻又互不相干的文字作品:一種是實實在在的,而另一種只是表面上這樣。前者漸變成為永恆的作品。在這一方面努力的人是為文藝或者科學而生的人;他們不但認真執著、不張揚,而且踏踏實實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在歐洲,即使一個世紀的時間也不能產生十來部這樣的作品,但它們卻能持久存在。另一種文字作品的追隨者卻是以文藝或者科學作為謀生的手段;他們策馬揚鞭,緊隨其後的是利益牽涉的人之間所發出的喧嘩和鼓噪。他們每年都要把成千上萬的作品送進市場。但過不了幾年,人們就會不禁問道:這些作品現在跑到哪兒去了?那些人過早享有的盛名和轟動一時的名聲現在又飄向何處了?所以,我們可以把這種文字作品形容為光陰一去不復返,而前一種的文字作品則是靜止的、常駐的。
如果在購買書籍的同時又能買到讀書所用的時間,那該有多好!但是,人們往往經常把購買書籍錯誤地看成是已經掌握和吸收了這些書籍的內容。
期望讀者記住他們閱讀過的所有東西就等同於期望他的肚子裡能夠留得住他們吃過的所有食物。食物、書籍分別是讀者在身體上及精神上賴以生存的東西,它們決定了二者此刻的存在狀態。正如人的身體只吸收與之同類的食物,同樣,每個人也只記得住那些讓他感興趣的事情,即記住與他的總體思想或利益目標相符或相關的東西。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目標,但很少人會有類似於總體思想的東西。所以,如果人們對所做的事情沒有客觀的興趣,他們讀的東西便不會結出果實:因為他們留不住讀過的任何東西。
「複習是學習之母。」凡是重要書籍,都必須一氣呵成連續讀上兩遍才行。其中一個原因是在進行第二遍閱讀的時候,我們會更好、更充分地理解書中所講內容之間的整體關聯,而且只理解了書的結尾才能明白書的開頭;另一個原因就是再次閱讀的時候,我們所處的心境、情緒已經與第一次閱讀時有所不同。這樣,我們閱讀後獲得的印象也會不一樣。這種情形就好比是在不同光線之下審視同一樣物體。
一個人的著作是他本人思想的精華。所以,儘管一個人有著偉大的思想能力,但閱讀他的著作會比與這個人交往獲得更多的內容。從最重要的方面講,閱讀這些人的著作的確可以取代、甚至超越與這個人的近身交往。甚至一個寫作才能平平的人所寫出的文字都會有一定意義上的啟發,能夠給人以消遣所以值得一讀——原因就在於這些東西是他的思想的精華,是他所思考、研究和學習過的東西;而與這個人的交往並不一定能令人滿意。所以,與某些人的交往無法讓我們滿足,但他們的作品卻不妨拿來一讀。所以,高度的思想修養就會逐漸使我們完全只從書本、而非具體的個人那裡就能尋找消遣和娛樂。
沒有什麼事會比閱讀那些古老的經典作品更能讓我們神清氣爽的了。即使隨便抽出一部這樣的經典作品,哪怕只是讀上半個小時,整個人馬上就會覺得耳目一新,渾身輕鬆,精神也得到了淨化和昇華,感覺就像是暢飲了山澗清泉。這究竟是因為古老的語言和其完美特性,還是因為古典作家們著作裡的那些偉大思想在歷經數千年後仍然保存完好,其力度也不曾有分毫的減弱?或許兩個原因兼而有之吧。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人們一旦放棄了使用那些古老語言——當下就存在著這種威脅——那些新的文字作品就將空前地被粗野、膚淺和毫無價值的塗鴉文字所充斥。特別是德語這一具有古老語言中不少優秀特質的語言,現在正遭到「當代今天」的拙劣文人有計劃的和變本加厲的破壞以及摧殘;因此,越發貧乏、扭曲的德語也就逐漸淪為可憐的方言和粗話。
我們可以將歷史劃為兩種:政治歷史和文學、藝術歷史,前一種是意志的歷史,後一種則是智力的歷史。所以,讀政治的歷史從頭到尾讓人憂慮不安,甚至是心驚肉跳。整部政治的歷史無一例外都充斥著恐懼、欺騙、困苦和大規模的廝殺。而文學、藝術的歷史讀來卻是令人開心愉快的,哪怕它記錄的內容包含了人們曾經走過的彎路、犯過的錯誤。這種智力歷史其主要分支是哲學史:哲學史是智力歷史的基本低音,它發出的鳴響甚至能夠傳到其他歷史中去,而且,在其他的歷史觀點和看法中,它也從根本上起著主導作用。所以,理解正確的話,哲學也是一種極為強大的物質力量,雖然其作用的過程是極其緩慢的。
對於世界歷史而言,半個世紀始終是一段比較長的時期,因為它能夠提供的素材源源不斷,事情的發生永不枯竭。但是,半個世紀並不能為文字寫作的歷史提供多少素材,對其而言,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因為濫竽充數者的胡來與這種歷史更是毫不相干。所以,五十年之後,我們仍然是在原地踏步。
為把這種情形弄明白,我們把人類知識的進步同一顆行星的軌跡進行對比,在每次取得顯著進步以後,人類往往很容易就會踏上彎路——這點我們可以用托勒密周轉線說明。在走完每一圈托勒密周轉線以後,人類又會重新回到這一周轉線的原點。但是那些偉大的思想者卻不會輕易地邁進這些周轉線,即使他們曾經的確引領著人類沿著行星的軌道前進。由此可以說明為何獲得後世的名譽必須經常是以失去同時代人的支持為代價,反之亦然。
與事物的這種發展過程相關的一個事實就是大約每經過三十年,我們就可以看到科學、文學或藝術的時代精神宣告瓦解。也就是說,在此期間,種種的謬誤愈演愈烈,直至最終被自己的荒謬所摧毀,而與這些謬誤對立相反的意見與此同時卻聲名鵲起。這樣,情形就產生了變化,但接下來出現的謬誤卻時常走向了與它之前的謬誤截然相反的方向。這些事實恰恰為文學史提供了實用的素材,用於表現事物發展過程中出現的週期性反覆現象。但文學史卻偏偏沒有留意這方面的素材。
與我所描述過的人類進步軌跡相符合的是文字寫作的歷史:它的大部分內容不外乎是陳列和記錄了許多早產、流產的文字怪胎。而那些為數不多的自降生以後逐漸成長起來的作品卻根本用不著在這一歷史中尋找足跡,因為這些作品永遠年輕地活在人間,我們無論身在何方都能遇到這些不朽之作。只有這些作品才是我在上面已經討論了的、屬於真正文字作品的唯一構成;而記載這些歷史所包含的人物卻並不多。我們是從有思想文化內涵的人的嘴裡瞭解到這一歷史的,而並非從教科書的大綱和簡編中得知。
我希望有朝一日會有人寫出一本文學的悲慘史——書中記錄著那些傲慢地炫耀本民族偉大作家和藝術家的每個國家,以及這些人物在世之時,周圍環境究竟是如何對待他們的。這樣的一部悲慘歷史必須讓人們關注到:所有真正優秀的作品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要與一直佔上風且荒唐、拙劣的東西進行無休止的激烈惡鬥;幾乎每個真正的人類啟蒙者以及在各種學問和藝術上的大師們都是殉道者;除了個別的例外,這些非凡的人物都是在貧窮困苦當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他們既得不到人們的認可和同情,也沒有自己的學生和弟子,而名譽和財富等卻歸於在這一學科中根本不配擁有這些東西的人,情況就跟以掃的遭遇(此典故見於《舊約全書》)一樣:長子以掃為其父捕獵野獸,他的孿生弟弟雅各卻在家裡穿上以掃的衣服騙取了父親的祝福。但是,儘管如此,那些偉大人物對其事業的摯愛支撐著他們,直至這些人類教育家的苦鬥終於落幕——長生不朽的月桂花環此時向他們招手了,這樣的時分也終於敲響了:
沉重的鎧甲化為翅膀的羽毛,短暫的是苦痛,恆久的是歡樂。
——席勒《奧爾良的年輕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