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就是用別人的而非自己的頭腦來思考事情。幾乎沒有什麼比將別人的觀點大量地流入自己的思維活動中更可怕的了,而長期的閱讀正是將大量陌生的、外來的觀點引入我們自己的頭腦。但只有經過自己的一番思考,才能形成整套連貫、統一的思想,從而使其發展下去,即使這個整體的思想在嚴格意義上來說還沒有完備。這是因為那些陌生、外來的觀點都出自於多個不同的頭腦,並且分屬不同的思想體系,色彩上也是駁雜不純的;而湧入我們大腦的這些雜亂的思想並不會自動地將思想、觀點和信念聯繫在一起,形成一個統一體。相反的,它們還會十分容易地在大腦中造成巴比倫式的語言混亂;而當這些雜亂的聒噪充塞整個頭腦時,頭腦便會喪失一切清晰的見解,甚至達到解體、失序的狀態。
這種情況多體現在書獃子學究的身上,其最終往往會使人們缺乏健康的理解力、正確的判斷力、智慧以及實際生活中的種種技巧。即使與那些沒有多少文化的人相比,這些學究也有很大差距。其原因是,那些文化貧瘠的人總是將從外在事物、實際經驗,以及同其他人交談和極少的閱讀中所獲得的點滴知識屈從、合併為自己的思想。而科學的思想者則是在更大程度上這樣做。換句話說,雖然科學的思想者需要豐富的知識,並因此進行大量的閱讀,但是他們的頭腦思想足以強勁地將一切知識納入自己的控制之下,他們會吸收、同化這些知識,並將其歸入自己的整體思想中;而這些知識也就很自然地屈從於他們那有機、連貫的思想總體系中——偉大、出色的見解不斷地豐富著總體思想。他們的思維彷彿是管風琴上的基本低音,統領著一切,不被任何音聲所蓋過——可是這正是那些書獃子學究常常會遇到的情形:在他們的大腦中,各種不同調子的音樂交錯、零亂地相互干擾,已經找不到那些基本音調了。
將自己的一生都花在閱讀,並從中汲取了智慧的人,就像熟悉各種遊記的人瞭解任何一個地方一樣,熟讀某一處地方遊記的人能夠給我們提供許多關於這個地方的情況,但是歸根結底,這樣的人對這個地方的實質情況並沒有任何連貫、清晰、透徹的瞭解。相比之下,將時間花費在思考上的人卻像是親身到過這個地方的遊客:只有他們才真正明白自己所說的話;而且只有他們才對那個地方的事情有連貫、清楚的瞭解,在談論起這些事情時,他們才能真正做到如數家珍。
平庸的書本哲學家同獨立、自主思考的思想家之間的對比,就像歷史調查者與目擊證人之間的對比一樣;後者述說的是自己對事情的一種親身、直接的瞭解。所以,總而言之,一切獨立、自主思考的思想者之間是一種協調、一致的關係,他們之間若存在不同的看法,也只是由於他們各自的立場不同。如果他們站在同一個立場角度,那麼他們所說出的必然是同一樣東西,因為他們所講述的只是自己的客觀所見。我曾不止一次,並十分猶豫地將一些命題公之於眾,因為這些命題與通常的見解相違背。可是,當我將其示眾之後,我非常驚訝又高興地發現,在古老的偉大的思想家的著作中,竟然有與我相同的見解。而那些書本哲學家所作的卻僅僅是複述這個人的看法或那個人的意見,以及其他人對這些的異議。書本哲學家們將這些東西經過一番比較、斟酌最終作出一定的評判——他們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找到隱藏在事物背後的真相。
對此,書本哲學家彷彿變身為考據式的歷史編纂學者。舉例來說,他們會著手調查萊布尼茨是否曾經信奉過斯賓諾莎的哲學等這類問題。證實我在這裡所講的最清晰的例子就是哈爾巴特創作的《對自然權利及道德的分析與說明》和《談論自由的通信》。這種人的不厭其煩的努力或許能夠引起我們的詫異,因為我們認為,只要將目光集中在事情本身,再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他們會很快達到目的。但是,這裡面還有一點兒小小的問題,因為能否獨立、自主地思考並非受我們的意志控制。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坐下來閱讀,卻不能隨時隨地思考。換句話說,思想就像一個客人: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傳喚他們,只能靜靜地等候他們的光臨。當外在的機會與內在的情緒以及精神的集中程度巧妙、準確、和諧地統一在一起時,對某一事情的思考才會自動展開;但是這種情況卻是那些書本哲學家永遠都不會碰上的。甚至在思考與個人利益密切相關的事情上,也可以解釋我所提到的說法。
假如我們必須為諸如此類的個人事務作出一個決定的話,那麼我們並不能隨時坐下來,細心考慮各種根據和理由,再作出決定。這是因為常常在這個時候,我們無法全神貫注於所要考慮的事情,我們的思緒總是飄忽不定,會想到很多別的事情;而我們對所要思考的事情的被動和厭惡,也要對事情的負效應負一定的責任。所以,我們無須強迫自己,而要靜靜地等待適合思考的情緒的主動到來。但這種情緒往往會不期而至或者重複出現。我們在不同時段下的不同情緒都會將不同的光線投向所審視的對象,這種緩慢的過程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深思熟慮。我們必須將思考的任務劃分為幾個階段完成。這樣一來,我們就會注意到那些曾經被我們忽略了的東西;甚至我們被動、厭惡的心態也會慢慢消失在這一過程中,因為我們不願意思考的這些事情一旦被我們準確地把握以後,就會顯得比較容易忍受。
同樣道理,在思考理論問題時,也一定要等待恰當時機的到來,即使那些具有偉大思想能力的人也並不是每時每刻都能夠自發、自主地思考。所以,除去自主思考的時間,我們可以利用剩餘的時間進行閱讀,而閱讀——就像我前面說到的——不僅是我們思考的替代品,而且還為我們的精神頭腦提供素材,因為在我們閱讀時,別人正在為我們思考事情——即使這並非屬於我們自己的思考方式。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不要作太多的閱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保證自己的頭腦不被其他人的頭腦所代替,不荒廢我們對事物的認識能力。換句話說,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重蹈覆轍、蹈襲前人,才不會因為跟隨別人的思路而疏遠、偏離原本屬於自己的思維方式。另外,我們絕對不能單純為了閱讀而徹底逃離現實世界,因為當我們觀賞現實世界時,我們會發現許多引發自己獨立思維的外在機會,並且適宜思考的情緒也會比在閱讀時產生的更快、更多。其原因是:我們直觀所見的現實事物,以及其原初性和力度,就是我們思維的頭腦所審視的對象;這些東西可以輕而易舉地刺激我們的思想。